南朝千古傷心事，猶唱後庭花。舊時王謝、堂前燕子，飛向誰家。恍然一夢，仙肌勝雪，宮鬢堆鴉。江州司馬，青衫淚溼，同是天涯。
————《人月圓》[金] 吳激
如今的人們多對公主一詞抱有美好的想象，認為她們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是美麗和高貴的代名詞。
但歷史上的許多公主並沒有人們所想的那樣美好，她們當中的許多人都成為和親或者其他政治聯姻的工具，而在王朝交替之時，前朝的公主則會面臨更加悲慘的命運。
今天要講到的這位柔福帝姬便是一位命運悽慘的公主，而她的故事也因為一樁疑案而變得更加曲折。
國破為虜柔福帝姬本名趙多富，小名嬛嬛，是宋徽宗的第二十一女。最初她被封為柔福公主，後來宋徽宗接受蔡京的建議，將公主封號一律改為帝姬，於是她又被改封為柔福帝姬。
和其他末代皇朝相比，北宋末年國力並未衰敗，皇權也沒有動搖，因此雖然這位趙嬛嬛早年的事蹟未見史書記述，但可以想象其生活應該相當優裕，未滿十八歲的年紀也不會有什麼煩惱。
但越是這樣無憂無慮，就越能反襯出她日後境遇的悲慘。
噩夢開始於靖康二年，那場對她們來說突如其來的變故。
金國因為北宋未兌現割地賠款的承諾，再度出兵南下包圍開封，一個月後開封城破，徽欽二帝成為金人的囚虜。但攻破開封並不算完，金人還向開封府索要“犒軍費”，數目為黃金一百萬錠，白銀五百萬錠，限期十日內湊齊。剛剛經歷過戰火蹂躪的開封城根本拿不出如此鉅款，於是金人又提出可以用皇族的女子抵償賠款。
於是年方十七的柔福帝姬便與其他公主一樣，被以一千錠黃金的價格抵償給了金人，一下子從公主變成了奴隸。
可以說，她的生活瞬間由天堂跌入了萬劫不復的地獄之中。
宋徽宗有34個女兒，除早逝和一名尚在襁褓之中外，其餘22人全部成為金兵的玩物。趙嬛嬛的三個姐姐和三個妹妹在開封城外便被金人折磨致死，餘下的人則在經受凌辱後隨著徽欽二帝一同被押往北國。
盡受凌辱趙嬛嬛生命中的前十七年裡，可能從未見過如此景象：到處是殘破房屋，隨處可見腐爛的屍體和累累白骨，有些屍體還被成堆地埋葬。
而她自己，也從未遭受過如此的屈辱。
金人的《青宮譯語》中寫道：“邢朱二妃、二帝姬以墜馬損胎，不能騎行。”
“損胎”二字證明此時四人都已懷有身孕，其遭遇可想而知。
但這僅僅是開始。
押解途中，金軍一個名叫國祿的千戶垂涎皇妃公主們的美色，多次對她們施暴。
他趁康王妃朱氏四處走動之機將其強暴，又試圖鑽進欽宗朱皇后的車內但遭到阻止，最後他將目光放在了趙嬛嬛身上，併成功霸佔了她。
但國祿的囂張並未持續太久，很快他在與趙嬛嬛同乘一匹馬之時被金軍大將完顏宗賢（完顏賽裡）發現，宗賢當即將其殺死，並將屍體丟進河中。
完顏宗賢的行動並非出於正義，僅僅是因為國祿越級佔有了與自己身份不相匹配的資源。
而作為皇族宗室，這名女子理當由自己享用，他還強暴了康王的妻子邢妃，導致邢妃試圖自盡。
完顏宗賢當時就將嬛嬛搶過來並欲離隊西去，但因為這批俘虜需要面見金太宗，他才不得已繼續隨行。
就這樣，趙嬛嬛又成為了完顏宗賢的財產，隨著她繼續踏上前往金國上京的路程。
金軍到達真定城後襬下酒宴，聽說鄆王妻子朱妃與欽宗的朱慎妃擅長吟詠，便命二人做歌助興，在金人的逼迫下，朱妃只得作歌：
昔居天上兮，珠宮玉闕；今居草莽兮，青衫淚溼。屈身辱志兮恨難雪，歸泉下兮愁絕。
朱慎妃則和道：
幼富貴兮綺羅裳，長入宮兮侍當陽。今委頓兮異鄉，命不辰兮志不強。
或許，這也是包括趙嬛嬛在內的，所有女囚心境的真實寫照。
北國歲月一個多月後，包括趙嬛嬛在內的第一批俘虜到達上京（今黑龍江省哈爾濱市）。
這一路上，她們被金人當作動物圍觀，穿越荒蕪人煙的大漠，在泥濘的沼澤中艱難行進，最多的時候一天走了一百五十多里。
隨行的金人在其記錄中說：“地獄之苦，無加於此。”
旅程雖然結束，苦難卻未終結。
來到上京後，她們被帶到金國的朝堂之上，由金太宗完顏吳乞買進行分配，除了少數被賞賜給大臣外，嬛嬛與其他女子都被送入了洗衣院中。
很多資料表明，洗衣院其實不是一個洗衣服的地方。
進入洗衣院的第二天，趙嬛嬛便與曾在真定府作詩的朱妃一起被金太宗臨幸，所謂洗衣院，實際是一座官方妓院。
不只是淪為妓女，後面還有更大的屈辱等待著她們。
一年之後，她們又被人從洗衣院中帶了出來，送進了剛剛抵達上京的徽欽二帝的暫居點中。
金人的目的當然不是為了讓他們父女兄妹團聚，等待著他們的，是一場盛大的恥辱。
兩天後的清晨，大批金兵出現，將暫居點內的所有人都驅趕到了金太祖的祖廟門外。
徽欽二帝和他們的皇后被除去外袍，其餘人全部上身赤裸，所有人都在身上披上一張羊皮，並用氈條捆綁住雙手，進入祖廟中向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的牌位磕頭行禮。
這便是金國的受降儀式，稱作“牽羊禮”。
從祖廟回來後，欽宗的朱皇后便試圖自縊，雖然一度被救起，最終卻還是投水而亡。
趙嬛嬛的心中恐怕也不會有多好過，畢竟當時朱皇后上的身還是穿著衣服的。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她才可能豁出性命逃回南方吧。
南境現身靖康之難後的三年，南宋將領韓世清在蔪州（湖北省蔪春縣）清繳匪寇劉忠之時，意外救下了柔福帝姬。
尋獲公主事關重大，韓世清將她帶回蔪州城，與知州和通判一同進行了問詢，發現她不僅能說清自己的身世，還能詳細說出當年在母親王貴妃宮中任職的官員姓名。三人認定這是真正的公主，將此事上報給了朝廷。
宋高宗沒有輕易相信他們的報告，他派遣當年曾在貴妃宮中任職的宦官和宮女前去進行檢驗。
負責檢驗的二人發現她不僅容貌沒有多大的變化，而且對汴京宮中的往事也記憶猶新，對答如流。
最終二人認定這是真正的柔福帝姬趙嬛嬛，她從金國逃了回來。
這是一場艱難的逃亡，離開金人魔掌的她又被匪寇劉忠抓獲並凌辱，接著又把她嫁給了自己的手下，如果沒有韓世清的解救，她的命運又不知會去向何方。
獲得二人的肯定後，趙嬛嬛被接進宮中。宋高宗封她為福國長公主，不久又為她招贅了一位駙馬——永州防禦使高世嫋成為了她的夫君。
於是在飽經苦難後，趙嬛嬛終於恢復了公主身份，回到了昔日的生活之中。
但故事卻並沒有在這裡結束。
十二年後，高宗的母親韋太后被送回南宋，同時帶來一個令人詫異的訊息：柔福帝姬在前一年已經死在了五國城中。
另一個柔福那場恥辱的儀式過去兩年後，金太宗下旨，解除宋高宗趙構的母親韋氏和妻子邢氏等十七人的奴婢身份，並將六位帝姬的身份升為宗室之妾。
這其中並沒有趙嬛嬛，而且被解除奴婢身份的韋氏等人也沒有離開洗衣院。
又過了五年，趙嬛嬛才與韋氏一起離開了那裡，被賜給了當初便想將其佔有的完顏宗賢。
但後來不知什麼原因，她又嫁給了同為漢人俘虜的徐還。
在韋氏離開金國的前一年，趙嬛嬛死在了五國城中，時年三十一歲。
既然柔福帝姬已死，那麼如今這位福國長公主又是誰？
於是這位長公主被帶到大理寺進行審問，最後終於招供：她本是汴京乾明寺的尼姑，姓李，法號靜善。當初汴京陷落之時，她也被金兵掠走，在金營中結識了宮女張喜兒。經過與張喜兒的交談，靜善得知自己容貌與柔福帝姬十分相像，她將喜兒所述宮中之事記在心中，逃回南方後企圖冒認公主身份以求富貴。
最終，這位靜善尼姑在大理寺中被亂棍打死，真正的柔福帝姬遺骨則在隨後被迎回安葬，宋高宗又重新封其為和國長公主。
這件被稱為真假公主案的案件，其審理結果卻在後世引起了爭議。
誰在說謊此案確實存在一些疑點。
第一，曾經也有人因為容貌與榮德帝姬相似而前去冒認皇親，卻因無法透過舊宮人的檢驗而被杖斃。只是聽人講述一些宮闈之事的靜善又是如何騙過這些資深宮人的呢？
第二，前去檢驗柔福帝姬真偽的太監馮益在高宗稱帝前就在其王府任職，深受信任，如此人物應該沒有做偽證的可能。值得玩味的是假公主案事發後，大理寺判處馮益監視流放之刑，後來他卻不知如何同韋太后攀上了姻親，其罪也因此遭到赦免。
第三，柔福帝姬死在五國城的說法難以讓人信服。除了韋太后的說辭外，並沒有其他證據證明柔福帝姬死於五國城中。五國城是金人為了防備徽欽二帝被人救出而選擇的特殊關押地點，當初將二人遷至此處時，隨行的北宋宗室以及王公大臣絕大多數都不允許隨行，居住在城中的只有二帝以及一些皇子和嬪妃，並沒有帝姬前往的記錄。柔福帝姬既然嫁給了徐還，又為何會死在五國城中？
因此關於柔福帝姬一案，在南宋時就有許多宋人質疑。
一些宋人筆記例如《鶴林玉露》以及疑似辛棄疾所著《竊憤錄》中記載，韋皇后在離開洗衣院後並沒有去五國城，而是和趙嬛嬛一起成為了完顏宗賢的侍妾，甚至還為他生下了一個兒子。也正是因為如此，日後金國才會派遣完顏宗賢護送韋太后回到南方。
據說南宋官方為了掩蓋這一事實，故意將韋太后的年齡提高了十歲，試圖以金人不會喜歡老婦為理由將此事矇混過關。
而所謂的靜善其實就是趙嬛嬛本人，因為她曾與韋皇后共侍一夫，韋太后甚至可能是南宋官方為了遮羞便誣陷她是冒牌公主並殺人滅口。
但這種說法並無確鑿證據，而且也存在一些問題。
韓世清發現柔福帝姬是在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而根據金人的記錄，趙嬛嬛在金國的天會十三年（公元1135年）才離開洗衣院，被送入完顏宗賢府中。而且金人的《宋俘記》和宋人俘虜的《呻吟語》中都記載她後來嫁給了徐還，並且在金國的皇統元年（公元1141年）去世。
尤其是《宋俘記》，此書開篇便寫道：“大金應天順人，鞭撻四方，汴宋一役，振古鑠今。……彼昏闇昧，寡信輕諾，父子君臣，若合一轍。”足見其對北宋的蔑視和對金國的讚揚，因此該書是斷然不會替韋太后遮掩事實的。
同樣值得一提的還有《呻吟語》，他是作者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彙集其他燕京和上京的筆記雜錄編纂而成。短短二十頁的文字歷經父子兩代編寫，經歷多次刪改，目的就是為了讓其準確可信。
該書直言韋后嫁給完顏宗賢一事是金國人在黃天蕩大敗之後編造“穢書”進行的心理戰，這種說法的可信度應該是很高的。畢竟書中對北宋俘虜進行“牽羊禮”的這種奇恥大辱都進行了詳細的描述，如果韋太后真的嫁給金人並且生子，那麼作者也不會特地為其曲筆，而且作者對韋太后年齡的描述也符合《宋史》當中的記錄。
因此就目前來看，雖然真假公主案存在疑點，但冤殺說沒有確實證據，大部分史料還是支援頂替說。或許是宋高宗苟且偷安，殺害岳飛重用秦檜等做法引起了民間的憤怒，百姓們才會相信金國散播的假情報，並將之演繹成了柔福帝姬含冤被殺的悽慘故事。
就像《燕人麈》的作者所說的那樣，南宋朝廷不顧民眾的呼聲，為求和不惜甘居金國之下為臣，此時面對金人的汙衊，即便你再努力的闢謠，終究也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