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0年之後,凡在卡利卡特所得之胡椒無不浸染著紅色血跡。—伏爾泰
在印度港口小城卡利卡特,有一條名為“絲綢路”的商業街,街口立有一組雕像,展示中國商人向印度顧客銷售絲綢的情形,兩人把手藏在布料下面偷偷地握手,一陣報價和還價後,交易成功。據當地人介紹,這組雕像是為了紀念600多年前鄭和造訪此地而立。
永樂三年(1405),鄭和首下西洋,終點站即為卡利卡特(明代古籍中,將卡利卡特稱為古裡),此後的六下西洋,鄭和船隊都會在卡利卡特停留,將其作為補充淡水和食物以及向西進入阿拉伯海和非洲海岸的基地。因為季風關係,船隊在卡利卡特逗留期間,除開展商業貿易外,船員還會在港口附近的一座小清真寺做禮拜,當地人稱“中國寺”,在那裡,考古學家曾挖掘出明朝的瓷器碎片。一直到今天,當地人仍在使用“中國陶罐”“中國鍋”“中國椒”,無不帶有中國印跡。
鄭和於卡利卡特逝世那年(1433),葡萄牙國王若昂一世也撒手人寰,在他的統治下,葡萄牙人通過佔領直布羅陀海峽南邊的休達,邁出了通往阿拉伯世界的第一步,葡萄牙探險家的航海時代由此始。這一年失去父親的亨利王子還在為無法通過“死亡之角”博哈多爾角深深苦惱,他命令船員們再做努力,一年後,葡萄牙船隊終於繞過博哈多爾角,當地的土著驚訝地問他們:你們到底是魚、鳥還是海怪?
同樣是在1433年,宣德皇帝禁止明人繼續出海下洋,中國遠航時代宣告結束,60多年後,當達伽馬船隊停靠在卡利卡特港,西方地理大發現才剛剛開始。關於半個多世紀前定期來訪的那支龐大艦隊,當地人只有零星的印象,他們“戴著頭盔和麵甲,拿著長矛一樣的武器”,“留著德國人那樣的長髮……只有嘴邊蓄著鬍鬚,就像君士坦丁堡的騎士或大臣”。之後為了香料,夾帶槍炮而來的葡萄牙人、荷蘭人還是英國人,都給當地人乃至卡利卡特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血之印跡。
幾乎與此同時,“一個龐大的陸上帝國正在收縮,一個邊遠的小王國正擴張成海上帝國”。印度海濱小城卡利卡特,因神奇般見證了世界歷史上東西消長、大國興衰關鍵一幕,為眾人所知。
“世界上最大的碼頭之一”“香料之城”卡利卡特因西臨阿拉伯海,位於“香料海岸”馬拉巴爾海岸特殊的地理位置顯得極為重要。這種重要性在14世紀古印度穆吉里斯港被大水淹沒之後更加突出,卡利卡特一躍成為印度或是南亞最重要的貿易港口。在這個位於高特山脈西邊的孤立海岸地帶,栽種著豆蔻、肉桂、生薑、薑黃及珍貴的胡椒,吸引整個印度洋的商人前來貿易。
早在朱羅王朝時代,卡利卡特就已登上歷史舞臺,屬於泰米爾人分佈區。在東西方文獻中,對卡利卡特的稱謂相當混亂。1328-1339年間,中國Nautilus汪大淵2次到訪卡利卡特,在他所著《島夷志略》一書中,他將卡利卡特稱為“古裡佛”,說它“當巨海之要,亦西洋諸番之馬頭也”。
汪大淵生活的時代,正是歐洲和阿拉伯商人紛紛東來,中國東南沿海居民駕舟出海,到印度次大陸和阿拉伯各國僑居的年代。元朝政府以低於平常一半的八釐低息,發放貸款給從事對外貿易的海商,同時採用官辦方式,由政府配備船隻、資金,選拔人員出海經商,所得利潤由政府與貿易商七三分成,海外貿易繁榮發展。
汪大淵兩次出航印度洋,對卡利卡特的胡椒以及行者讓路、道不拾遺的社會風氣印象深刻。幾乎與汪大淵出航印度洋和地中海同時,阿拉伯世界的摩洛哥旅行家伊本·白圖泰啟程東遊。1346-1347年間,他曾循著海上絲綢之路往返於印度中國之間。在“世界上最大的碼頭之一”(白圖泰語)——卡利卡特港,他見到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商人,“中國、爪哇、錫蘭、馬赫拉以及葉門、波斯人都至此地”,港內停泊有13艘中國船,正打算起航回國。因中國海域只能由中國船隻航行,白圖泰沒趕上前往中國的好時機,只好在卡利卡特繼續等待。
“酋長施仁恕,人民重仁義”卡利卡特與明朝政府正式交往是在鄭和下西洋之前。洪武二年(1369),朱元璋派遣聞良輔等人渡海前往東南亞以及印度,“詔諭西洋諸國”元朝的滅亡及新政權的建立。卡利卡特國王收到訊息後立馬派出使節前往中國,並帶去了禮物。朱棣登基不久,“命中官尹慶至古裡國訪問,賜贈彩幣。”卡利卡特國王亦派遣使臣隨尹慶來到中國,於1405年到達南京,受到明朝政府的優厚接待。
鄭和首航卡利卡特,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送“古裡王子”,被明成祖封為“古裡新王”的馬那必加勒回故鄉,更大的原因是要以船上的大量寶貨重新開啟印度洋的貿易,“邊關互市”,恢復以往的商業聯絡。因此,1407年,鄭和剛從卡利卡特返回,明成祖就馬上發出了第二次出使印度的命令,為合法的貿易開啟海上通路。
鄭和第一次到達卡利卡特,主要乾了三件事:向國王遞交永樂皇帝的詔書,贈禮國王和大臣,並立碑留念,碑文曰:“去中國十萬餘里,民物鹹若,熙皞同風,刻石於茲,永示萬世”。這個碑是鄭和第一次出使西洋將回國時所建,也是他在海外所建各碑中最早的一個。故而明人何喬遠說,“鄭和下番,自古裡始”。
從“古裡所貢物有寶石、珊瑚、珍珠、琉璃瓶、拂郎雙刃刀、金繫腰……塗兒氣、龍誕香、蘇合油之屬”來看,既有卡利卡特本土特色,也有從西方傳來的拂郎雙刃刀,卡利卡特無愧為當時總綰西洋交通的樞紐。這與卡利卡特國王薩摩林將其闢為自由港息息相關,任何船隻在駛往他國途中,都可以在卡利卡特停泊,補充淡水和食物。卡利卡特因之成為馬拉巴爾海岸最富庶的國家。
雖然當時的中國視印度洋上的其他民族為“番”,但對於“道不拾遺、法無刑杖、人民樸實淳厚”的“古裡國”,頗有些平視的意味,並對“古裡國”高度組織的社會——文官體系運作成效顯著,軍隊與水師訓練精良,更有完善司法制度——給予高度評價。曾多次隨鄭和訪問卡利卡特的翻譯官費信寫詩讚之:“古裡通西域,山青景色奇。路遺他不拾,家富自無欺。酋長施仁恕,人民重仁義。將書夷谷事,風化得相宜”。
如同中國皇帝一樣,卡利卡特國王也時常贊助、鼓勵文學和藝術活動,他信仰佛教,不吃牛肉,但是並不禁止僑居卡利卡特的阿拉伯人信仰伊斯蘭教。
自由、平等的交易方式“(古裡)國中大半皆回回教門”,伊斯蘭教為其主要宗教,卡利卡特財政來源主要是貿易關稅,大頭目回回人主管對外貿易並佔據統治地位,通過給予馬拉巴爾海岸阿拉伯人特殊照顧,確保了卡利卡特在海上貿易的優勢地位。
在卡利卡特逗留期間,鄭和船隊主業是做買賣。按當地慣例,一開始,鄭和這邊的宦官會與卡利卡特方派出的牙人(經紀人),為寶船上貨物(絲綢、瓷器等)擇定議價的日子。議價當天,卡利卡特主管寶船貿易的大頭目帶領二頭目、算手、中介等人,“先將帶去錦綺等物,逐一議價”,議價結束,雙方擊掌定價,“隨寫合同價數,彼此收執”,此後無論貨物價格升降,雙方都信守合同無悔,“或貴或賤,再不悔改!”
卡利卡特富商帶來的貿易商品,如寶石、珍珠、珊瑚及胡椒等,也按前述方式進行議價。當中國人用算盤開始估價時,卡利卡特人則以兩手、兩腳並20指計算。身臨其境的馬歡驚訝於,他們手腳並用,計算出的結果竟毫釐無差,甚異於常!”從最開始的商定日期到成交,為期快則一個月,慢則兩三個月。事後雙方即照原定的價格交貨,“毫釐無改”,而卡利卡特國王則對所有貿易的商品進行課稅。
1442年,一位波斯旅行者高度讚揚卡利卡特港理想的自由貿易制度:“安全和公正是如此堅固地建立起來了,商人們從遙遠的沿海國家運來了大量貨物,他們卸下大量貨物,毫不猶豫地送往各個市場和集市,無須考慮核對賬目和看守貨物……,每隻船,無論其來自何方,或開往何處,當它開往這一港口時,受到其他船一樣的待遇,不會遇到任何麻煩,“這種和平自由的貿易方式是十四五世紀卡利卡特賴以生存和發展的基礎。
葡萄牙人開闢好望角航線闖入印度洋之前,“印度洋上業已形成規模空前的區域性國際貿易區,有遍佈各沿海地區的商站,縱橫交錯的商路乃至多樣化的貿易結構”,印度洋貿易的參與者通過和平的商業競爭控制貿易,貿易商船不裝載大炮,自由的航行和停靠,達伽馬的闖入,改變了這一切。
爭奪卡利卡特相較半個多世紀前鄭和帶來的精美瓷器和絲綢,達伽馬送給卡利卡特國王薩摩林的東西實在不值一提,羊毛織品,帽子、成串的珊瑚珠,臉盆及罐裝的油和蜂蜜,根本引不起薩摩林的興趣,當時歐洲的製成品與東方同類產品相比,品質差而價格高,在葡萄牙所賣300里爾的一件襯衫,在卡利卡特只值30里爾。
事實上,當達伽馬船隊第一次駛入卡里卡特,發現“這個異鄉美麗的港口竟有那麼多阿拉伯商船”時,內心不免沮喪和不安,這與他們長期形成的“馬拉巴爾海岸主要君主薩摩林及其他實力不大的君主都信奉基督教”的觀念大相違背,卡利卡特的商人也不像幾內亞人和衣索比亞人那樣“和氣”,“以致葡萄牙人可以用不值錢的東西交換大量的黃金和其他有價值的產品”。
葡萄牙想打破古老的印度洋貿易體系,通過獨佔印度洋沿岸港口,壟斷印度洋的航行和貿易,獲得財富,不免導致葡萄牙人與卡利卡特及穆斯林商人關係的惡化,在他們看來,既然“穆斯林商人擁有40-50萬杜卡特。他們心算勝過我們筆算。他們嘲笑我們……他們在許多事情上都勝過我們”,何不用“我們手中的刀劍”開啟新世界的大門?
1500年,葡萄牙國王曼努埃爾一世派卡布拉爾指揮13艘船,率領1200人,從里斯本出發,前往印度。到達卡利卡特時,船隊僅剩下6艘船,由於阿拉伯商人和當地宗教勢力的阻繞,當地人民不僅拒絕和葡萄牙人做生意,還打死了將近50個上岸的葡萄牙人,一怒之下,卡布拉爾炮轟了卡利卡特港,放火燒了幾十艘阿拉伯人的船隻,當他聽說卡利卡特國王將率80艘阿拉伯快船反攻時,倉皇起錨,往科欽逃去。
卡布拉爾的炮擊拉開了卡利卡特與葡萄牙長年拉鋸戰的序幕。1502年,達伽馬第二次航行印度洋,途中襲擊了一艘從麥加駛往卡利卡特的船隻,搶劫他們的金幣和貨物,燒死成淹死船上380多人,其中有不少從麥加朝聖後回家的婦女和兒童。10月底,他們給卡利卡特國王帶去了“幾筐人頭和被砍斷的手足“以及一封恐嚇信:“卡利卡特國王必須向葡萄牙帝國的艦隊投降,並驅逐城裡所有的穆斯林,否則葡萄牙人將不斷送去卡利卡特臣民的腦袋與四肢,供沒有頭腦的藩王做咖哩飯!”卡利卡特港,炮聲不斷,終於在1504年被攻陷。
葡萄牙人對商業港口的進攻以及在印度洋的海盜行徑,觸犯了印度洋原有貿易參與者的利益。基於利益受損及對葡萄牙人的憤恨,埃及馬木魯克王朝蘇丹決定聯合卡利卡特和古吉拉特的勢力,將葡萄牙人趕出印度洋,奧斯曼帝國向反葡萄牙的穆斯林印度人提供包括火炮在內的援助,威尼斯商人也加入了反葡陣營,為穆斯林和印度人提供援助。
1509年,在印度第烏島附近的海戰中,憑藉牢固多桅的武裝商船和輕快帆船,葡萄牙艦隊以19艘戰艦和1800名士兵,打敗擁有2000多艘船和2萬多名士兵的古吉拉特-馬木留克-卡利卡特聯合艦隊,印度洋貿易的執行方式發生了重要轉變:武裝貿易代替自由貿易成為印度洋貿易的執行方式。而第烏戰役後也標誌了基督教-伊斯蘭教的霸權之爭從歐洲和中東地區向當時在國際貿易中佔支配地位的印度洋地區擴散。
當第二任駐印度總督阿豐索·德·阿爾布克爾克1513年寫信給葡萄牙國王:“由於我們的船要來的傳言,當地的船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連鳥兒都不敢從海面上飛過”時,已經輪到葡萄牙王國,向過往船隻徵收稅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