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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線往前拉,看看上世紀三十年代,陳恭澍他們在平津的一系列行動,可謂跌宕起伏、驚險刺激。當時他們的組織還不叫軍統,而是軍統前身——復興社特務處。陳恭澍任北平站站長,在成功刺殺張敬堯、槍擊吉鴻昌失誤後,又覓得一個制裁石友三的機會。

石友三

石友三是著名的倒戈將軍,他這一生投靠和背叛過多少人,簡直難以計數,凡是現代史上叫得出名字的人物或勢力,他無不有過翻雲覆雨的經歷。1933年時,他失去部隊,跑到天津日本租界,收買地痞流氓幫日本人鬧事,想進而成立漢奸政權東山再起。

石友三本性多疑善變,明白自己仇人很多,加上這次投敵賣國,國民政府對他下了通緝令,必是身處險境。所以他住在租界的深宅大院裡,像老狐狸一般狡猾,平時深居簡出,要出門會人、辦事,都是臨時通知,讓人難獲行蹤。要制裁他,有一定難度。

湊巧的是,北平站有一名行動隊員,名叫王文,真名王文翰,曾在西北軍上過軍校,當過下級軍官。正好,石友三有一名副官,名叫先鴻霞,與王文是同鄉、同學、好友。在王文的動員下,先鴻霞出於民族正義,決心除掉石友三這個賣國賊。王文奔波於天津—北平之間,一面聯絡先鴻霞義士,一面向站長陳恭澍彙報。

據先鴻霞透露,石友三的住宅在日租界秋田街,大門口左右各有一個門房,一邊是警衛、一邊是傳達。進大門後還有二門,裡面是個長方形大院,左右廂房,東邊住著2名日本憲兵,對石友三既是保護也是監視;四邊住的,就是包括先鴻霞在內的5名侍衛,由其中一個姓賀的參謀領導。石友三本人和他的三個太太,住在院子盡頭的正房裡,他平時在二樓起居,偶爾下樓來到大廳,除了賀參謀能自由出入正房,其餘侍衛沒理由直接進入正房去的。正房後面還有個小院,住著廚師、傭人、車伕等。

王文與先鴻霞的聯絡地點,是在天津租界之外,一家叫“三益成”的老字號雜糧店,兼賣雜貨,也悄悄做點小額匯兌生意。店老闆姓劉,同是寶坻人,不少同鄉把這裡當作會面、帶信、捎錢的地方,也可以寄住。店主有一個侄子叫劉兆南,與王文從小相識,也隱約知道王文與先鴻霞在密謀大事兒。

二、劇毒毒藥

先鴻霞是有配槍的,直接槍殺石友三,無絕對把握,更何況,行動之後很難脫身。忍不住要吐槽現在的諜戰劇,把秘密工作拍成了衝鋒陷陣。冒死行動的不是沒有,但特工的特點在“潛伏”二字。一切戰鬥的要旨,是“消滅敵人,儲存自己”,一個衝鋒把長期佈置的力量暴露掉、犧牲掉,無疑是得不償失。這叫冒險主義!

天津日租界街景

最好是先鴻霞在天津日租界的石公館裡找到幫手。功夫不負有心人,不久,先鴻霞就找到兩個願意一起除奸的。這也說明,石友三反覆無常、投敵賣國,已是天怒人怨,人人得而誅之的地步!

一個是與先鴻霞向來情投意合的史副官。在先鴻霞“為民除害,為國鋤奸”的大義打動下,史副官同意加入。他倆商量過在石友三外出時動手,但時間和機會不好掌握,只能坐等,比較被動。於是他們拉進來第二個人:廚師老褚。這樣只要老褚在石友三的飯菜中放入毒藥,就能悄無聲息地搞定。

陳恭澍聽了王文的彙報,拿出一瓶藥來——這藥的來歷不妨多說兩句。陳恭澍是北平站長,石友三住在天津,不是應該由天津站來管嗎?天津有天津站,原站長名叫王子襄,是一名醫生。王站長對工作十分熱忱,為了試驗不同的毒藥,他不惜以身試藥,最終自己中毒而亡。這樣由陳恭澍作為北平站長代理天津事務。

陳站長給了毒藥,又在財務上支取2000塊錢,作為王文的活動經費。——經費的事,不是閒筆,後來導致了一些事情。

王文來到天津,在三益成與先鴻霞會面,首先問明老褚有什麼要求。老褚是想事成之後回家鄉,開一家小飯館為生。他們主要還是出於正義,要求不高,也不急於要錢到手。於是王文將毒藥交給了先鴻霞,並鄭重說明:“這種藥有劇毒,人吃下去,兩三分鐘亦可致命……頂好擺在杏仁茶裡,因為這種藥稍微帶點杏仁味道。”

關於經費,王文說自己帶了2000塊錢來,問先鴻霞需要不。先鴻霞回答暫時用不上,並且不方便帶回石公館。於是王文就把錢暫存於三益成,由少掌櫃劉兆南收著。

三、事情敗露

先鴻霞回了石公館,王文就在三益成店裡等訊息。等了一天又一天,毫無音訊。以先鴻霞的為人,謹慎踏實,講信用、講義氣,怎麼會幾天不露面,也不傳資訊出來?王文不由得坐立不安,也為先鴻霞的安全擔心。

等到第6天,時間是民國23年(1934年)12月20日,這天上午,櫃檯上的夥計帶著一個人來找王文。王文一看行色,估計是先鴻霞所說的史副官,不由脫口問一句:你可是史老弟?來人叫了一聲“文翰大哥”,表明身份,自己叫史大川,是來報信的。

兩人細談,史大川詳細述說了事情經過:

先鴻霞回到石公館,把那瓶白色粉末的毒藥給史大川看,高興地說:“有了這個,就用不著我們多費事了。”然後轉入後面廚房,把藥給了老褚。老褚當時硬朗地說:“只要他(指石友三)點出來(指飯菜),我就給他下上(指的是那瓶藥),如果今天趁手,我今天就幹。”

到了晚上9點多鐘,忽聽石友三正房大廳裡高喊:“賀參謀,他們都在嗎?”賀參謀連忙應聲:“全在。”石友三吼叫著:“你把他們全帶來!”侍從住的西廂房,離正房大廳只有十幾步路。賀參謀進入大廳,其餘四人在廳外一排站著。史大川朝裡一望,不得了!只見石友三手裡拿著槍,手指頭扣在機頭上,氣勢洶洶地像是要隨時扣動;老褚跪在地上打哆嗦,已經癱著一團。

石友三嘴裡大罵不休,右手持槍不斷敲打老褚的頭,指著廳外的侍從緊逼老褚說:“你給我說實話,他們都在這裡,到底是誰,馬上給我指出來,要是有一句瞎話,我就斃了你!”老褚抬起頭來,朝著站在大廳外面的人瞄了一眼,像是要指認,還沒有舉起手來的一霎間,先鴻霞手向後伸,準備去摸腰裡的槍。這個動作被早已盯著的賀參謀發覺,他飛起腿來就是一腳,踢向先鴻霞的下部,嘴裡大喝:“你想幹什麼?”接著對其餘人一努嘴:“你們還不趕快下了他的槍。”

先鴻霞被制,石友三青筋暴露,氣得發瘋,拿槍指著先鴻霞直叫:“你這個小兔崽子,想要我的命,好!你看我怎麼收拾你。”一面叫嚷,一面衝著賀參謀說:“你們還不把他捆起來。”

史大川這一瞬間也想過拔出槍來拼鬥,可是在這個節骨眼上,除非冷不防乘其不備才可能得手。但當時在場的人高度警惕,這時拔槍,眾目睽睽之下,恐怕未必能順利一擊而中。如此一來,不但殺不了石友三,救不了先鴻霞,反而又白白搭上一條性命。

賀參謀從窗子上撕下一長條窗簾布拿在手裡,對腦子猛烈運轉、身子愣在那裡的史大川說:“你還不趕忙動手,還怔在那裡幹什麼?”於是四個人把先鴻霞捆了起來。先鴻霞不愧是條漢子,他破口大罵,兩腳亂踢,連史大川腿上也連捱了好幾腳。

四、壯士殉國

石友三轉過身去,用腳尖踢老褚,又用手槍點著先鴻霞對老褚說:“你抬起頭來看看,把毒藥拿給你的是不是他?除了這小子以外,你說出來,還有誰?”史大川心裡明白,就是把老褚打死,他也指不出笫二個人來。因為只有先鴻霞一個人和他接觸過,壓根兒他就不知道還有第二個人。

這段時間發生的變故,說來話長,其實不過幾分鐘而已。

日本憲兵搜查抗日人士

石友三當下交代賀參謀,立刻把先鴻霞和老褚送到東廂房,交給日本憲兵,帶回日本憲兵隊,不論死活,也要問個水落石出。在石友三吩咐賀參謀的同時,先鴻霞悄悄向另一個姓崔的副官耳語了兩句,想必是作最後努力,能不能再動員一人起義;但這崔副官面無表情,史大川也不敢有所動作。賀參謀指揮著三個人架著先鴻霞,他自己拖著老褚往東屋裡走。史大川在後面有意在先鴻霞背上擂了幾下,先鴻霞也提起腿來朝後踢了他幾腳——這就是兩位壯士的“告別式”!

石友三再次把剩餘的四個人叫過去,讓他們站在大廳裡,挨個盤問平時先鴻霞說過什麼話、去外面有什麼活動等等。就在問話檔口,史大川看到“飯桌上的火鍋還在冒熱氣,有一副碗筷沒有用過的樣子,另一雙筷子還插在鍋子裡沒有拿出來,而桌子上東一堆西一塊地佈滿了挑出來的菜餚。桌子腿上斜靠著一個木頭托盤,地上有從托盤裡流出來的湯漬,彎彎曲曲的蜿蜒有一兩尺長,看得出來是由大鍋裡濺到托盤裡,再由托盤裡流到地上的。我心裡已然明白了,這樁禍事就是失敗在這裡!”

老褚終究是個普遍人,平日裡膽小怕事慣了,如今要下手殺人,要殺的又是自己一向畏懼的“主人”,難免發自心底的緊張,想必端著火鍋上來時,手上不由自主地顫抖,被生性多疑的石友三看出端倪,然後一嚇一詐,立刻就漏了餡。

史大川說到這裡,早已是熱淚縱橫。可惜先鴻霞這麼一位義士,落入鬼子手裡,必定受盡折磨而壯烈殉國!

好友蒙難,史大川即使未暴露,也不甘心再回石公館。王文就安頓史大川在三益成暫住,自己趕回北平向陳恭澍報告,想辦法營救先鴻霞和老褚,並盡力將史壯士好好安置。沒想到,這一去一來,又引出許多枝節。

五、心生誤會

陳恭澍在北平,早已等得心急如焚,聽了王文匯報,馬上決定上報。對先鴻霞、老褚,還活著就盡力營救,如果已經殉難就從厚撫卹;對史大川,準備接去南京受訓,安排出路。計議已定,就派王文和司機陳國治開車一同去天津接人。

等王文二人急急趕到天津三益成雜糧店,史大川竟然不知去向!

民國時期的雜糧店

王文前次離開三益成時,曾拜託少掌櫃劉兆南關照史先生,又叮囑史大川少去外面走動,自己在櫃檯上存著2000塊錢,需要用錢就在櫃檯上支取。史大川說不用,專等王文的訊息便是。如今王文從北平回來,不見史大川身影,而劉兆南對王文的眼神躲躲閃閃,說話支支吾吾,引起了王文懷疑。

這天晚上,王文為了套劉兆南的話,有意坐在雜糧店的櫃房裡不走,無話找話地同劉兆南閒聊。突然電話響了,劉兆南順手拿起話筒一聽,說了聲“不在”就結束通話了。此刻,王文並未在意。隔了一兩分鐘,電話又響,劉兆南不待對方說什麼,不耐煩似地說了一句“你打錯了”,又把電話掛了。王文看在眼裡,覺得好奇怪,心想:莫非這是史大川打來的?

雜糧店的電話,裝在靠櫃檯的牆壁上,他們兩人分坐櫃檯兩邊,劉兆南離著電話比較近些;王文坐的地方要伸長手臂才拿得到耳機。王文把坐的凳子向前挪了挪,心裡打算著,如果電話再響,不管是什麼人打來的,先把電話搶過來,聽聽到底是誰再說。

果然,竟被王文料中!過了兩三分鐘電話鈴聲又響了,王文比劉兆南的動作快,一把就把電話耳機搶到手,只聽電話裡說:“喂!我沒有打錯,請你千萬不要再掛上……那個姓王的回來過沒有?他是不是帶著人來的?他看我不在有什麼表示?”王文聽到這裡,已經明白了大半,不等對方再說下去,連忙向他解釋說:“史老弟,你再仔細聽聽我的聲音,我就是你的文翰大哥,你想想,我們怎麼會做出對不起你的事呢?這裡面一定有很深的誤會,你趕快回來,我們當面說說,你再走也不會有人攔你,你說對不對?你看好不好?”

史大川一聽是王文,情緒非常衝動,他在電話裡說:“你就是王文翰嗎?好!鴻霞瞎了眼交上你這個不仁不義的朋友,他為你送掉了命,我冒著危險來給你報信,你不但不聽,反而認為我是日本人派來的奸細,你還打算把我送到軍部裡去整治,你們就是這樣待人嗎?”王文一聽,真是冤枉透頂,急忙解釋:“你在那裡?若是不願意回到店裡來,我來看你也一樣。”史大川說:“你不要誑我回去,我不會上當的,我一個人幹什麼都活得了,你就摸摸你的良心吧!”話說到這裡,喀嚓一聲,電話結束通話了。

從此以後,史大川杳無蹤跡。王文十分氣憤和傷感,自己已經對不起先鴻霞這個生死兄弟,如今又因為誤會讓史大川這位朋友蒙冤受難,滿腔怒火,對準了在裡面搗事兒的劉兆南!

六、畏罪潛逃

不用說,是這位三益成少掌櫃劉兆南動了歪心思,見財起意,恫嚇史大川出走,讓兩無對證,好暗中吞下王文存放在櫃檯的2000塊錢,以填補賭博的虧空。

王文出來和司機陳國治商量,把劉弄到北平去,一可以追繳款項,二可以有個交待。兩人都沒帶槍,陳國治就用毛巾包了一把扳手,外形似手槍,急時也可以敲腦袋。計議已定,王文回房間收拾東西,出來對劉兆南說:“你既然不歡迎我待在你店裡,也用不著等到天亮,我就連夜趕回北平去了。我們既然朋友一場,什麼都不提了,那就後會有期吧!”王文和劉兆南握手,一邊說一邊慢慢地拉著他朝外走,來到車前,劉兆南客氣地替王文開啟車門。就在這一霎間,陳國治乘其不備,夾住劉兆南的脖子,乘勢往後一拖,一下子把劉兆南舉起來扔到車子後座上。當下由王文開車,陳國治在後座制住劉兆南,回到北平。

北平站當時在西城臥佛寺街租的一個四進的院子,陳恭澍和部分北平站成員在裡面居住、辦公。劉兆南被帶回來後,扔在第四進院子裡,既沒監視,也沒捆綁,甚至房門都沒上鎖!陳恭澍以為王文負責這些,王文以為站長自會安排。沒想到,一時大意,竟出了大簍子!

民國時期北平的送水工

當時北平沒有自來水,專門有送水這個行業,推著獨輪車,挑水工將水挑進院子。被關在最裡面的劉兆南,就利用挑水工,傳了一封報警信出去,說自己被綁架了。寒冬臘月,七點鐘光景,陳恭澍忽聞院裡人聲嘈雜,預感不妙,出來正遇到一個便衣,問“你姓周?”陳恭澍順手一指,說:“姓周的住哪一間。”說罷來不及換衣,就披著件皮袍,穿著睡衣、拖著布鞋,從院牆一躍而過,逃走了。

這是不是很奇怪?陳恭澍他們雖說做秘密工作,不宜暴露,但怎麼也是一個機關單位,怎麼怕警察和憲兵?這要結合當時的環境看。當時正是日本人處心積慮蠶食華北之際,何應欽作為北平軍分會委員長,一再向日本妥協,只要日本人不鬧事,就萬事大吉。復興社特務處如果一暴露,必會引來日本人的糾纏(後來何梅協定裡重要一條,就是華北不允許復興社存在)。在自己的國土上如此屈辱,真是國恥!這也與後來華克之、孫鳳鳴在南京刺殺汪精衛是一脈相關。

逃出來的陳恭澍來到另外的落腳點,打探情況。果然,來了幾十個軍警,北平站被抄,裡面的人員被扣,劉兆南也被帶走了。

復興社時期的戴笠

陳恭澍趕緊外逃,可是他捅了這麼大簍子,怕受到戴笠的嚴厲懲罰,不敢回去。於是到歸綏(現呼和浩特)投奔他哥哥,他哥在歸綏任營級軍需官。住了幾天,怕有人追蹤而至,又安排到包頭附近他哥的一個任團長的朋友處住下來。這樣輾轉奔波了近一年時間,他才下決心向戴笠認罪。到了南京,見到戴笠,以為戴笠會大發雷霆,沒想到戴笠卻很和藹地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一個團體,自必有它維繫存在的團體紀律,我如果不處分你,不但別人會說閒話,對一般同志也沒有交代……”這樣,他被判在內部監獄裡坐了半年牢,突然又被啟用,成為了天津站站長。然後,時間來到1939年初,他接到戴笠電報,前往河內執行監視、刺殺汪精衛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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