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達瑪是吐蕃王朝所有贊普裡最倒黴的一個,好容易混成了一國之君,其實也沒幹啥特別出格的事,就背上了王朝覆滅的鍋。而且這口黑鍋還在後世不斷加碼,讓他成了千夫所指的物件。
那麼朗達瑪身上究竟有哪些黑點,讓後世史家矢志不移的刀伐筆誅呢?
綜合各種史料的記載,朗達瑪身上有兩個顯而易見的標籤:
1、滅佛;
2、因滅佛導致王朝崩潰。
這麼看來,其實主要的就是“滅佛”,王朝崩潰不過是“滅佛”導致的結果。
那他是不是真的滅過佛,又滅到了什麼程度呢?
在藏文史料《拔協》裡,對朗達瑪滅佛有如下的記載:“強令全體僧眾脫掉僧衣,拋棄僧人標誌。對不願如此的,發給弓箭命他們去打獵,不願去打獵全部處死,經書大部分被埋在地下,把寺廟的門全部用泥塗封起來。”
對於滅佛造成的後果,《漢藏史集》裡記載道:“從朗達瑪滅法開始……,其間六十八年,整個吐蕃連教法的聲音也不存在,戒律的傳授中斷,各個寺廟成為狐狗的巢穴,荊棘叢生,塑像被乞丐們用來張掛帳篷和水桶,各種不善之業全都出現。”
再參考其他後世教法史料的記述,大致可總結出朗達瑪滅佛的主要措施:
1、強迫僧人還俗,對不願還俗者,逼其打獵殺生。
2、封閉寺院或撤毀寺中佛像。
3、封存或焚燬佛經,流放和驅逐眾班智達與譯師。
看起來朗達瑪確實對佛教勢力下了重手,估計在社會上也確實造成了混亂,下路弘法先驅者喇欽·貢巴饒賽的三位師傅,便是在衛藏滅佛動亂期間,逃至安多的僧人。
如此重大的歷史事件,一定要有個原因,不能用“吃飽了撐的”作理由。
後世書寫教法史料的歷代高僧們,也覺得“滅佛”要有個充分的理由,便幫著朗達瑪找了不少。
有個說法認為,他是牛魔王轉世,本質上就不是啥好鳥,而且“其形體似黃牛,復因愚蠢致粗魯傲慢,臣民稱其為朗達瑪。”——《賢者喜宴》
也就是說,“朗達瑪”這個蔑稱,很可能是後世給硬加上去的,估計在生前沒人敢這麼稱呼他。
在《新唐書》裡將其名字寫做“達磨(瑪)”,“達瑪”一詞源於梵文音譯,原意為“法”或者“佛經”,而前面的“郎”,意思是“牛”。
如果簡單按照漢語語境直譯,似乎可以翻譯為“很牛的佛法”,但歷代高僧們顯然不這麼認為。
儲存在敦煌藏經洞中的早期藏文文獻——《贊普祈願文》,對其稱呼為“烏依冬丹”(“烏東丹”),意為“小而堅穩”,似乎可以理解為“排行雖小,但能穩坐贊普”之意。
還有一些史料,記載了他的尊號“赤達瑪·烏東贊”,顯然是將兩個名號合併使用,並加上了“赤”和“贊”兩個尊字。
牛魔王轉世的說法,在藏地有很多配套的傳說,例如說他腦袋上長了一支角,為了掩飾頭髮裡的牛角,理髮師都被他殺了。
甚至在藏地傳統中,見到比自己地位高的人,要鞠躬、吐舌、解開頭上的辮子。據說解辮子的傳統,就是表明頭上沒角是個好人!
關於朗達瑪究竟是什麼東西轉世,蒙文史料《蒙古源流》還給了另外一種說法,“朗”是藏語“朗欽”的縮寫,意思是“象”。
所以這本書記載,朗達瑪的前世是印度的一頭名叫“阿蘭扎斡爾達”的紅鼻子大象。這頭象在印度受到了佛教徒的戕害,等到轉世投胎時,便來到吐蕃毀滅佛教作為報復。
當然了,牛魔王抑或紅鼻子大象轉世,屬於沒法驗證的型別,信與不信都在一念之間。
其實,教法史料裡還給了一個更符合邏輯的理由,就是“王位被奪,懷恨在心!”
《賢者喜宴》中記載:“長子藏瑪,由於非常喜歡佛法,而出家為僧,居於僧眾之中。次子赤達瑪烏冬贊,因喜惡行,而不宜為王。三子赤祖德贊年屆十二歲,於陰火雞年(817)立位。”
上面記載中的“因喜惡行,而不宜為王”,其實就是隱喻崇信本教,當時贊普(赤德松贊)身邊最受倚重的大臣是僧相娘·定埃增,他當然不能選個信本教的王子,於是廢長立幼,將弟弟熱巴巾(赤祖德贊)扶上了王座。
其他記載“朗達瑪為熱巴巾兄長”的教法史料,還有《吐蕃王統記》、《紅史》、《新紅史》、《西藏王臣記》、《如意寶樹》、《漢藏史集》等。
不過記載“熱巴巾為朗達瑪兄長”的教法史料,也不是沒有,《布頓佛教史》和《拔協》的作者,便認為朗達瑪是弟弟。
最逗的是,巴臥·祖拉陳瓦在寫《賢者喜宴》時,不知道是寫暈了,還是筆誤。在同一本書裡,又寫了“該王(赤德松贊)有五子,即藏瑪、赤祖德贊熱巴巾、赤達瑪烏冬贊、拉傑及倫珠等五人。”
究竟是哥哥,還是弟弟的問題,隨著敦煌藏經洞文獻出現,似乎有了一個答案。
在敦煌文獻《吐蕃贊普世系表》裡記載:“赤德松贊與沒廬妃所生之子,赤祖德贊及烏依冬丹(郎達瑪)。”
也就是說,赤祖德贊和郎達瑪是一母所生,且郎達瑪排在後面。需要注意,史料中王族子嗣排序是絕對不會顛倒的。
除了敦煌文獻的記述,唐朝史料的記載,也可做此問題的佐證。
《新唐書·吐蕃傳》:“(赤祖德贊)贊普立幾三十年,病不事,委任大臣,故不能抗中國,邊候晏然。死,以弟達磨嗣”。
要知道,雖然唐蕃兩國死磕了一百多年,但使臣互訪很少中斷,而且每有國君晏駕,遣使報喪相互哀悼是慣例。所以,唐朝知道贊普的兄弟排序並不奇怪。
按照藏史裡“廢長立幼”的邏輯,熱巴巾(赤祖德贊)執政23年後,遭崇信本教的大臣刺殺,同樣信本教的朗達瑪上位。
《漢藏史集》對此記載為:“熱巴巾王之兄朗達瑪,生於陰水羊年,他三十九歲之時,熱巴巾王被弒,由他即位執政。”
所以按照這邏輯,朗達瑪的地位由本教勢力而來,又被一票本教大臣圍繞,下手搞佛教,也屬於順理成章。
但有個問題很難解釋,就是他上位後的前幾年,表現得挺正常,佛本間並沒有撕破臉。
關於這一點,即便對朗達瑪很不爽的教法史料也承認。
《漢藏史集》裡記載:“前兩年中,他(朗達瑪)按照國王的規矩行事”。《賢者喜宴》也說:“政權交予朗達瑪王,兩年後被魔傷心,佛教遂遭毀滅盡。”
也就是說,本教勢力在流放了崇佛王子(藏瑪)、逼死了僧相(貝吉雲丹)、刺殺了贊普(熱巴巾)、另立了新君(朗達瑪)後,並沒有攜萬鈞雷霆之勢,立刻對佛教勢力下手,而是傻呵呵的等了兩年。
他們在等什麼呢?
教法史料給出的理由是,“等朗達瑪的心被魔所傷”,那這話反過來說,朗達瑪的心以前沒被魔所傷,或者傷得不夠重!
那以前朗達瑪到底有沒有被魔所傷,或者他是不是“喜惡行,不宜為王”呢?
在佛教史的語境裡,“喜惡行”,其實就是信本教的別稱,但從一些細碎的寺院傳承史裡,卻似乎是另一番模樣。
熱巴巾(赤祖德贊)在全力弘興佛教時,吐蕃貴族也掀起了建寺出家的熱潮,身為王弟的朗達瑪不甘人後,捐建了止拉康寺,還與其妃共同捐建了雅隆如意樹寺和普波切寺。
雖然尚未找到朗達瑪皈依佛門的記載,但能捐建佛寺,總不能說仇恨佛教,也就是說至少在這一時期,他對佛教談不上牴觸。
另外,在敦煌藏經洞發現的《贊普祈願文》裡寫著:“贊普烏依冬丹陛下也祈願,脫離短命業障,獲得長生,而願新建佛寺及佛塔,修葺舊寺,且祈願神人供塔及日月所存天地之間,佛法長住不滅,而為眾生福德之本。”
當時在吐蕃控制之下的敦煌,舉行了有數千人參加的佛教法事,目的是為朗達瑪祈福延壽。
一個信本教,又滅過佛的贊普,讓手下官員組織佛教徒,舉行法事祈福長壽。
這事兒從哪個角度看,都顯得無比怪異!
朗達瑪好端端的,怎麼就突然性情大變,對佛教下重手了呢?
一個君主的重要政策調整,幾乎不受個人喜好的影響,更多源於背景因素的變化,所以朗達瑪滅佛也不應該從他個人身上找原因。
由於朗達瑪執政時間只有短短几年,要從社會背景分析,還得把視線向前撥動,看看前幾任贊普的所作所為。
直到赤松德贊在位期間(755年—797年),吐蕃王室透過世俗權力的支援,佛教才在與本教的博弈中勝出。
隨後,吐蕃建成了第一座三寶(佛法僧)俱全的寺院、頒佈了第一部禁本法令、首次出現本土僧尼團體、首次以國家財政支援寺院執行和法事活動、規定每位僧人都由三戶屬民供養。
上述這些興佛舉措,讓赤松德贊位列“吐蕃三法王”,僅次於先祖松贊干布。
赤松德贊之後的三位贊普(牟尼贊、赤德松贊、赤祖德贊),則在弘佛舉措上不斷加碼。
牟尼贊推行了“四大供製度”(定期對寺院進行佈施)和“三均富貴”(所有家庭連續三次貢獻一半家產給寺院)。
赤德松贊給了僧人更高的政治地位,僧相第一次位列眾相之上。
赤祖德贊(熱巴巾)則把崇佛推到了極致,他在位期間將“三戶養僧制”擴大為“七戶養僧制”,每位僧人都指定七戶屬民供養,如果發現僧人衣服有補丁,就對相關屬民處以嚴懲。
同時規定,“寺產之民戶及產業,不徵賦稅,不徵搖役,不取租庸、罰金等項”(楚布江浦建寺碑)。
甚至還頒佈了“斜眼敵視僧人者,挖其眼;以嘴唇歪指的人,割其唇;以手指點的人,斷其指”的法律。《賢者喜宴》、《漢藏史集》
在政治地位上,僧相位列朝臣首班的地位不變,又加上了“行政服從佛法,權力交給僧人”的政策。
熱巴巾還規定“不管哪個尚和論,都要歸依僧人(服從僧人領導),對他們行21次禮,且不須他們還禮。”(《娘氏教法源流》)
他自己更是身體力行,在每次升座時“以髮辮兩端束以錦絞,敷設於僧伽所坐之左右兩旁,請僧眾坐於其上,稱為‘頭頂二部僧伽”,以示對僧人的崇敬。
吐蕃三法王
這套肆無忌憚的崇佛組合拳,如果放在普通人身上,可能也不算特別過分,但熱巴巾恰恰不是一個普通人。
他作為一個身系國家的領袖,無限度拔高佛教地位的做法,讓整個佛教集團都脫離國家的管理體系,成了附著在吐蕃國家經濟體上的黑洞,也成功的將佛教推向了整個貴族系統的對立面。
另外,還有一點要特別注意,此前赤松德贊在位期間,推行“三戶養僧”制度時,佛教勢力還很弱小,僧人和寺院數量不多,國家財政尚能支撐,但到了熱巴巾時期,建寺出家成了熱潮,大量吐蕃青年投身寺院,可身為君主的他反倒在烈火上又澆了一桶油。
保持各方利益的平衡,是君主最重要的工作,他剝奪一方利益,扶持另一方勢力的做法,讓一些貴族大臣倍感屈辱。
於是以韋·達那堅為首的貴族集團,發動了對佛教的一系列打擊,直到幹掉他們不滿的源頭——熱巴巾。
除了國內貴族的咬牙切齒,還有一個歷史背景對認識吐蕃社會矛盾很重要,這就是唐蕃戰爭的格局。
唐蕃國戰持續了一百多年,吐蕃能夠長期支撐戰爭消耗,靠的就是以戰養戰。
赤松德贊繼位的當年,恰逢安史之亂爆發,此後四十多年裡,吐蕃疆域迅速擴充套件,鯨吞河隴、安西數十個州郡。這些地方的戰爭收益,不但支撐弘佛的費用,還讓吐蕃各個階層深受其益。
敦煌藏文文獻便記載道:“唐廷的眾多寶物,儲存在瓜州城,吐蕃攻佔後將其全部接收,上層仕人因之得到許多財寶,屬民黔首也普遍獲得上好唐絹。”
但到了熱巴巾時期,唐朝憑藉龐大的人口基數和經濟底蘊,已逐漸從岌岌可危的窘境中緩了過來,兩軍數場大戰,都以唐軍獲勝告終。
821年(唐穆宗長慶元年)達成長慶會盟,並非因為兩國突然感覺和平是個好東西,而是實在打不動了。
戰爭收益的價效比越來越差,意味著吐蕃財政已無處開源,而國內毫無節制的弘佛,又實現不了節流,熱巴巾時期的國家經濟已在崩潰的邊緣。
等朗達瑪被扶上王座,留給他的爛攤子跟崇禎也差不多,儘快弄一筆錢緩解危機,成了當務之急。
能弄來錢的地方只有兩個,一個是貴族、一個僧團。
貴族肯定是不能動的,他們剛弄死了一個贊普,肯定不在乎再弄死一個。
再看佛教集團,被國家財政養得溜光水滑,很招韭菜刀喜歡。
《賢者喜宴》提到滅佛之前,“寺院譯師班智達,彼等其時無侍者”。
也就是說朗達瑪在841年左右,下令廢除了向寺院及僧眾支付供養的制度。
利益受損的佛教勢力,隨即實施了反擊。
既然換個贊普就能改變崇佛政策,那再換一個贊普,是不是就能把抑佛措施再翻過來,估計很多高階僧伽都是這麼想的。
雖然在後世教法史料中,對朗達瑪實施刺殺的拉隆·貝吉多貝,被描述成了抗暴英雄,但從現有史料證據分析,他並非不問世事的閉關“苦修者”,而是桑耶寺的第九任堪布。
正是國寺堪布的身份,才讓他順利接近朗達瑪,又在刺殺完成後,順利逃脫。這次對贊普的成功刺殺,可看做整個佛教勢力實施的定點清除。
由於有過滅佛的舊仇,在掌控了後世話語權的佛教史裡,朗達瑪就成了王位被奪懷恨在心,崇信本教,各種怪物轉世的人。
可憐胸口插了三支鐵箭的朗達瑪,臨死前還說了一句,“如殺我,早三年,抑或遲三年。”《西藏王臣記》
估計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果早三年,國家還不歸我管,遲三年說不定經濟窘境已有所改觀,不至於惡評如此。
刺殺朗達瑪壁畫
如果您都咬著牙看到了這裡,那我真得拿出點乾貨,來忽悠一下了!
滅佛與王朝崩潰長期被人理解為因果關係,但從現代國家治理的理論來說,其實未必有很緊密的聯絡。
按照現在非常流行的概念,朗達瑪執政的吐蕃,陷入了無比嚴重的——內卷!
吐蕃王朝的發展歷程,和美國頗有些相似之處,起步點都是擁有了一塊相對安全的區域,可以在不受外力干擾的情況下,慢慢積蓄力量。
等內部問題解決得差不多了,兩國又不約而同地開啟了擴張副本,美國是持續一百年的西進運動,吐蕃是持續了一百多年的唐蕃國戰。
等到疆域擴張開始受限,美國運氣很好地遇上了兩次世界大戰,吐蕃則趕上了安史之亂。
兩次世界大戰讓美國的影響力,從美洲拓展至全世界;吐蕃則憑藉唐朝內亂,又來一波開疆拓土,而且還是疾風暴雨的模式。
但任何事情都有邊界效應,當拓展到極致時,便會“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
二戰之後,美國的疆域已無擴大的可能,但美國在科技金融等領域的獨佔鰲頭,讓它一茬接一茬割全世界的韭菜,這其實相當於獲取了戰爭收益。
但最近二十年,物理學的邊境已肉眼可見,美國一騎絕塵的科技領先漸漸喪失,國內貧富差距達到了上世紀30年代以來的最大值。
吐蕃則透過安史之亂後,近40年快速擴張的戰爭收益,打造了第二個黃金時代,但隨著唐朝憑人口基數和經濟底蘊緩過氣兒來,吐蕃再也無力繼續擴大收益範圍。
兩個均無力再度開源的國家,都開始陷入內部利益殘酷傾軋的局面,這就是我們說的內卷。
憤怒的紅脖子,選出了叫囂“美國再度偉大”的特朗普,同樣憤怒的吐蕃貴族,幹掉了弘佛的熱巴巾,換上了朗達瑪。
於是,朗達瑪選擇了滅佛,特朗普選擇了關稅戰!
究其原因,都是可作為國家矛盾減壓閥的外部收益消失,國內各利益集團為了存量蛋糕的分配,撕巴得頭破血流。
這恰恰就是馬克·吐溫說的,“歷史並不會重複,但它會押韻。”
詳解歷史細節,釐清來龍去脈,視角不同的中國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