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三遊,德之賊也。一曰遊俠、二曰遊說、三曰遊行。
遊俠是中國古代的一個特殊階層。從身份上看,基本是遊走在黑白兩道的非官方武裝勢力,且常常與權貴集團相牽扯。
換言之,腳踏黑白的遊俠,進則成為從龍元勳,退則淪為山野巨寇。灰色地帶是難以久居的,因此也便很少有善終的遊俠。或者上岸洗白,或者徹底下海。
關於遊俠的名稱,種類繁多。諸如“劍客”、“壯士”、“義從”,皆屬遊俠之列。
三國漢季的著名學者荀悅(荀彧族兄),曾對遊俠有過精確定義。
以武毅立身,臨危受命,幫扶同儕者,即為遊俠。
遊俠之本,生於武毅。不撓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見危授命,以救時難,而濟同類。--《漢紀 卷十》
在荀悅眼中,遊俠行正道則是武毅,走邪道即為盜賊。
以正行之者謂之武毅。其失之甚者,至於為盜賊也。--《漢紀 卷十》
可見“俠”與“賊”的區別,也不是很分明。側面反映出“由俠入寇”的案例,應該不在少數。此即韓非子“儒用文亂法、俠以武犯禁”的真諦所在。
儒用文亂法,俠以武犯禁
我之前曾以三國遊俠為線索,寫過一篇“劍客與秩序”的主題。但核心重在論述“舊秩序崩壞後的民間力量崛起”。本篇想從遊俠的定義入手,在“俠”與“盜”的身份轉換中,窺探其書法相異的原因。
俠與盜的區分標準,其實相當直白且庸俗。有權有勢者、服務權門者便被稱作俠;一窮二白者、站錯隊伍者,便被稱作賊。
可見遊俠的身份雖未變化,但“武毅”與“盜賊”的身份標籤,卻是官方意志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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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俠與權門子弟
《三國志》中被明確冠以“遊俠”稱謂者,無一例外是權門子弟及其附庸。
典型者就是袁紹集團,即東都洛陽的貴遊子弟。成員有袁紹、曹操、張邈、許攸、何顒、吳子卿等人。袁術亦好遊俠,但與紹不睦。
(1)袁紹集團
袁紹出身汝南巨族,四世五公,勢傾天下,是該集團的頭目。“好遊俠,豪傑多附之”。
(紹)隱居洛陽,不妄通賓客,非海內知名,不得相見。又好遊俠。--《英雄記》
曹操則是權宦曹騰孫,太尉曹嵩子,屬於新貴階層。年少輕薄,被稱作“任俠放蕩”。
(太祖)任俠放蕩,不治行業。--《魏書 武帝紀》
張邈是兗州豪族出身,留侯張良後代。舉孝廉為騎都尉,號稱八廚。“少以俠聞,振窮救急”。
(邈)少以俠聞,振窮救急,傾家無愛,士多歸之。--《魏書 呂布傳-附傳》
許攸是南陽名士,勾結冀州刺史王芬謀廢靈帝,又“連結豪傑”。
冀州刺史王芬、南陽許攸、沛國周旌等連結豪傑,謀廢靈帝。--《魏書 武帝紀》
其實許攸在另一遊俠集團的袁術眼中,是“兇淫之徒”,身邊的豪傑遊俠,不過是些求財的死士罷了。
(袁術曰)許子遠兇淫之人,性行不純。--張璠《漢紀》
許子遠兇淫之人,性行不純
何顒是許攸同鄉,南陽名士。黨錮之禍時多有幫扶受迫害計程車大夫。屬於袁紹集團中為數不多的、真正具備俠義精神的人物。
吳子卿疑為議郎吳碩。與袁紹等人為“奔走之友”。所謂奔走之友,即振窮救急的氣俠之徒。
(袁紹)與張孟卓、何伯求、吳子卿、許子遠、伍德瑜等皆為奔走之友。--《英雄記》
(2)袁術集團
袁術是袁逢嫡子,與庶母兄袁紹不睦。而袁術也頗好遊俠之事。
(術)少以俠氣聞,數與諸公子飛鷹走狗。--《後漢書 袁術傳》
所謂“氣俠”即有氣力、好遊俠。說白了袁術年輕時也是個權門混子。
至於袁術後來結交的,多有江湖草莽。
典型者如孫堅,便是典型的遊俠。十七歲操刀上岸擊殺海賊,以烈氣聞名。
(孫)堅追(海賊),斬得一級以還。父大驚。由是顯聞。--《吳書 孫破虜傳》
還有黑山張燕、刺客張闓、汝穎黃巾乃至匈奴於夫羅,都是袁術的座上客。只不過這群人物因為後來“站錯了隊”,所以無法被史書冠以遊俠的稱謂。
實際袁紹、袁術集團在東都洛陽的經歷中,並無值得稱道的舉動。大抵不過是豢養死士(袁紹陰養亡命徒)、尋釁滋事(曹操闖張讓宅)、偷窺婚嫁(魏武抽刃劫新婦)等放蕩無恥之事。甚至許攸還曾陰謀顛覆東漢朝廷。
注:袁紹豢養死士,見《英雄記》;曹操闖張讓宅邸,見《異同雜語》;抽刃劫新婦,見《世說》;許攸謀反,見《武帝紀》。文多不載。
如此行徑,與荀悅“見危授命、以救時難”的定義相差十萬八千里,和“遊俠精神”根本不沾邊兒,不過是一群官宦子弟、流氓二代。
曹操與袁紹“抽刃劫新婦”
說得難聽一些,所謂的“遊俠”其實就是對這群權門無賴的美化之辭,說白了就是有錢有權的混混。
比如袁紹,連續遭遇父喪與母喪,守孝六年之後直接出道,被大將軍何進徵召為掾(佐官),累遷至司隸校尉(京畿刺史)。袁術則為虎賁中郎將,典宿衛。
為什麼二袁能坐著火箭升官?那是因為袁氏四世五公,朝中有人。
注:袁紹祖父袁湯為太尉,養父袁成為五官中郎將,生父袁逢為司空,叔父袁隗為太傅,從兄袁基為太僕。
至於曹操等人的升遷原因,亦同其理。
因此,寒門子弟如果年輕時遊手好閒,只能慚愧地遮掩為“誤入歧途,虛度光陰”,並擺出一副悔恨不已的樣子。
至於高門子弟,則可以昂首挺胸地表示“爺年輕時是遊俠,混的不是江湖,是義氣!”
雖然現實是如此荒誕,但道理就是這麼枯燥乏味。
遊俠與權門附庸
遊手好閒的權門子弟,自然會被歸入遊俠之列。但山林草莽如果押寶成功,也可以被官修史書美化為“俠”。
典型者,有許褚、典韋、李通、臧霸等人。
許褚是曹操的譙沛老鄉,年輕時跑到汝南做賊。聚眾千餘家,保壁為寇,替地主老爺助拳,對抗黃巾。
許褚這種收錢賣命的“坐寇”(與流寇相對),合理的身份劃分,應該是“地主家的惡奴”或者“山野間的強盜”,但最終竟被劃入遊俠之列。跟隨許褚的流氓團伙,也被官修史書美化為“俠客”。
太祖見而壯之曰:“此吾樊噲也。”即日拜都尉,引入宿衛。諸從(許)褚俠客,皆以為虎士。--《魏書 許褚傳》
從許褚之“俠客”,皆以為虎士
典韋從軍之前,是著名的江湖殺手。收錢賣命,不問是非,毫無忠義可言。屢屢犯下巨案,震動州郡(見《魏書十八》)。
典韋這樣“圖利不圖義”的人物,竟被《魏書》美化為“有志節任俠”。犯下滅門大案之後,又“被豪傑所識”,實際就是投身黑道。
(典韋)形貌魁梧,旅力過人,有志節任俠。--《魏書 典韋傳》
李通是江夏豪強,喪亂之際聚眾二千餘家,又陸續兼併同鄉的部曲勢力,還襲擊當地的黃巾大帥,震動一方,被稱作“李通淮汝”。
這樣一個腳踏黑白的地方武裝,被美化為“以俠聞淮、汝之間”。可見“俠”有多麼不值錢,多麼廉價。
李通字文達,江夏平春人也。以俠聞於江、汝之間。--《魏書 李通傳》
當然,類似與臧霸、劉備、魯肅、甘寧、淩統等人,亦在本傳中被美化為“俠客”。實際臧霸、甘寧是山賊;魯肅、淩統是部曲帥;至於劉備窩奸聚眾,更是人所共知。他手下的頭號大將,就是河東的亡命徒關羽。
(劉備)好交結豪俠,年少爭附之。--《蜀書 先主傳》
(關羽)亡命奔涿郡。先主於鄉里合徒眾,而羽與張飛為之禦侮。--《蜀書 關羽傳》
說穿了,這群地方豪強勢力,本質是“薛定諤的遊俠”。
如果遭到官軍剿滅,那自然便成了“寇、盜、匪、賊”之屬;但如果僥倖發跡(如劉備)或押寶成功(跟對了主子),那就可以鳥槍換炮,成為開國功臣。甚至早年的流氓生涯,也會被一併美化為“遊俠之事”(如典韋、許褚、臧霸、甘寧等人)。
遊俠與盜賊的身份轉換
透過上述兩節的分析,可以清楚看到,“遊俠”的標籤兒,根本沒有荀悅說的那麼光輝正義,其本質是“以成敗論英雄”的遮掩之詞。
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亙古未變。帝辛一時雄主,只因牧野戰敗便淪為商紂,遭萬世唾罵。可見失敗者從來都沒有話語權。
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論語》
因此,史書中大量出現的“盜賊”,其實就是遊俠的另一種面貌。是對“失敗的、站錯隊伍的遊俠”的蔑稱。
在平行時空中,袁術君臨天下,郭祖、公孫犢、管承、於毒、李大目、張白騎之流,則出將入相。毫無疑問,這群草莽的早年故事,也一定會被美化為“輕俠仗義、知名當世”。
就如同許褚、典韋等輩,如果不是因為恰好跟隨曹操(且曹操恰好成功),那他們在史書中必然湮滅無聞,遑論留下俠名。
顯而易見,古代語境下的“俠”與“賊”並無本質區別,只不過看書寫立場與人物成敗而已。
因此,遊俠與流寇,在許多情況下是可以相互轉化的。比如袁術是個“好遊俠”的高門子弟,但在窮途末路之際(199),竟想投奔天柱山的部曲帥陳蘭、雷薄。
(術)為太祖所敗,奔其部曲雷薄、陳蘭於灊山。--《魏書 袁術傳》
袁術為曹操所敗,赴天柱山落草
須知陳、雷二人是在當地做賊的“山大王”,可見袁術已經窘迫到“落草”的地步。
可想而知,如果袁術在某個平行宇宙中發跡,那天柱山賊的履歷中,必然會記上一筆“昔在天柱,保山撫民,人眾歸焉,以俠烈從太祖”之類的溢美之詞。
袁術的苦情人生,便是從“俠”到“賊”的生動反映。
荀悅是漢獻帝的侍講,且與曹操不睦,因此許多言論,都是其政治主張的反映。
時政移曹氏,天子恭己而已。(荀)悅志在獻替,而謀無所用,乃作《申鑑》五篇。--《後漢書 荀淑傳-附傳》
客觀評價,“立氣勢、作威福、結私交、以立強於世”的定義,是比較符合實際情況的。
至於“以正行者為武毅,失之者(走邪道)為盜賊”,則無疑是荀悅“高門出身、不食人間煙火”的虛構與想象罷了。
注:荀悅出身潁川,與荀彧、荀攸同族。
從《三國志》的實際書法來看,遊俠與盜賊的區分,根本無關乎“正道與邪道”,而是“以成敗論英雄”的牽強附會。
看袁紹、袁術、曹操、許攸等人少時的作為,完全是群遊手好閒的混混;而許褚、典韋、甘寧等人,則乾脆是打家劫舍的強盜,草菅人命的惡匪。
(甘寧)少有氣力,好遊俠,招合輕薄少年,為之渠帥……放所將奪其資貨,於長吏界中有所賊害,作其發負,至二十餘年。--《吳書 甘寧傳》
上述兩類人物,與俠義精神完全不沾邊兒,遑論“履行正道”。說穿了就是貴遊子弟、以及權門附庸而已。
既然俠客不能以身作則,那盜賊也該重新定義。
其實亂世中“俠”與“盜”的界限是相當模糊的。比如“氣俠”的袁術,最終便淪為“草寇”。更為悲劇的是袁術的“落草申請”還被山大王拒絕了,可謂落地鳳凰不如雞。
(術)奔其部曲雷薄、陳蘭於灊山,復為所拒,憂懼不知所出。--《魏書 袁術傳》
正如開篇所言,所謂的遊俠,是穿梭在灰色地帶,遊走黑白之間的人物,要麼成功上岸、要麼徹底下海。至於所謂的“臨危受命、以救時難而濟同類”,不過是學者的美好想象罷了。
理由顯見。
因為“輕財仗義、臨危救難”的行為,需要龐大的財力物力為支撐。而“不事生產”的遊俠,連自己的溫飽都無法解決,遑論救他人之苦。
因此見於史書的“俠”,往往託庇於權門。或是貴遊子弟,或是豪門附庸。就算荊軻、聶政、專諸等“俠之大者”,背後也無一例外有大金主為靠山。
浪漫色彩是文學家的美好願景,但現實利益才是亂世的主旋律。
Thanks for rea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