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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前的相逢,化為半個世紀的愛戀。他守護國家,她便默默守著他。

然而人間62年的相守,最終沒能敵過那1分鐘的別離。

文 | 阿伍

1991年,錢學森獲得國家傑出貢獻科學家的榮譽,那場頒獎儀式莊嚴而隆重。

在話筒前,他緩緩地說:

“我是做什麼的,想必大家每個人都已經很熟悉,今天我要向大家介紹我的妻子蔣英,她是一位古典音樂研究者,今天我獲獎,最不能忘記的,就是她的支援。”

我們只知道錢學森是兩彈元勳,而對他身後的佳人,卻知之甚少 。

二人的故事,還要從百年前的北平講起。

上世紀20年代初,北平一戶人家熱鬧非凡,大紅的綢子,滿桌的瓜果,祖宗牌位也被請了出來。院子里正在舉行一場隆重的認宗儀式。雙方家長的大名,分別是陸軍軍官學校校長蔣百里,與任職於北洋教育部的錢均夫。

而主角卻是個4歲的小女孩,名喚蔣英。

4歲的蔣英

小女孩在乳母的懷裡打量著來來往往的賓客,最終,她的眼神落在站在門口朝裡張望的小男孩身上,那是她將要喊哥哥的人,錢學森。

那一年,她4歲,他12歲。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只是8歲的年齡差距,讓兩個小孩玩不到一起去。

哥哥學森常常去逗弄小妹妹,想讓她歡笑,她卻總是迎上一張倔強的小臉。

不明所以的哥哥悻悻離開,委屈的小妹妹坐在窗邊嚎啕大哭。

多年後,蔣英提起這段故事:“哥哥不知道怎麼和我玩,他只是看著我想逗我笑,但是他那些球啊,口琴啊,都不拿給我玩。那個時候我特別想回家。”

蔣英(左一)家庭合影

小蔣英鬧著要回家,蔣夫人也思女心切,幾個月後,過繼的事便不了了之。

蔣家來接女兒那天的宴席上,有人提議讓兩個孩子唱支歌以作告別。

有些事總是冥冥之中便有天意,小女孩信口唱起一曲《燕雙飛》,哥哥學森也趕忙附和。

熟料這一唱,竟是半世鍾情。

一個是天真無邪的女孩,一個是稚氣未脫的少年,那時的他們,還不知道自己未來的人生,會如曲中燕一般,雙宿雙飛,攜行千里。

1935年,蔣英在家裡看到前來作別的錢學森,原來他考取了清華大學赴美公費留學生,現在行期將至。

許久未見,少女望著眼前人不知該說些什麼,少年卻先一步開口:“你的笑聲特別美,可以一直保留下來嗎?”

一向爽朗的女孩低下頭,卻也掩不住面頰緋紅。

蔣英轉身回屋,拿出一本唐詩、一張唱片作為臨別贈禮,沒再多言。

她倚在門邊,揮手作別,目送他走過了衚衕口的轉角。

自此,二人各自天涯。

錢學森乘船漂洋過海,去向大洋彼岸的美利堅,先後在麻省理工大學、加州理工大學取得航空工程碩士學位和航空、數學博士學位,學業結束,他留在加州理工學院做了副教授。

錢學森離開後一年,蔣英也跟隨父親踏上去往歐洲的旅途。

她先在德國學習鋼琴,而後又前往比利時學習聲樂,成為名震一時的女高音歌唱家。

他們一個遊學美國,一個遠在歐洲,沒有人期望這對從前的兄妹,能夠再續前緣。

然而,命運之神對於二人,卻另有安排。

1947年,離家11年的蔣英終於回到中國。也是在那一年,已經成為麻省理工終身教授的錢學森回國探親。

此時,蔣錢兩家也由北平遷至上海。有人知道兩家關係密切,便拜託蔣英做介紹人,開朗大方的蔣英也從不推脫,她帶著兩個富家女孩,與錢學森約在餐廳見面。

那是闊別12年後,二人的初見。

蔣英光彩照人,臉上的笑容依稀還是當年模樣。

少女時期的蔣英(右二)

錢學森已由臨行前的意氣風發,變得溫潤如玉。

席間,蔣英注意到錢學森的目光不曾落在別人身上一秒,只是看著自己。而有女孩向他邀約去家中賞畫,一向愛畫的錢學森也客氣地回絕:“謝謝你的邀請,但我明早有事,很抱歉不能赴約了。”

往後的日子裡,女孩也總會遇到藉口探望蔣老夫人而出現在家裡的錢學森。

一來二去,她已然知曉他未曾言明的心意。不知怎麼,她也開始暗暗盼望與他相見。

錢學森回美國前的最後一場演講,蔣英去了。

她坐在觀眾席入神地聽著,卻不知怎麼,忽然對上了他的目光。

百人禮堂中,電扇的嗡嗡聲、聽眾的私語聲,甚至滲進窗戶的蟬鳴聲,都在那一刻靜默。

蔣英耳中迴響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她忽然想起不久前所讀《傲慢與偏見》的結尾:

“伊麗莎白問達西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自己,達西語氣感慨:我也不知道是從哪裡開始的,當我回過神時,才發覺已經走在半路上了。”

達西所言,正是她的心聲。

正思量著,剛剛結束演講的錢學森穿過嘈雜的人群,來到蔣英眼前。

四目相對,欲語還休。最終,蔣英從錢學森口中卻只聽到5個字:“走吧,我送你回家。”

回家路上,那個在演講臺上神采奕奕的男人竟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跟我去美國,好吧?”原本與蔣英並肩而行的錢學森忽然立住。這句分外唐突的話,他一連說了三遍。

面對如此突然的邀請,蔣英猶豫著,以互不了解還需通訊婉拒。

誰知他卻認定了她,只是著急地重複著:“不行,你要跟我走。”像個固執倔強的孩子。

蔣英“投降”了。

七夕那天,盛大的婚禮在黃浦江畔的和平飯店舉行。

一個是年輕有為的留美博士,一個是中國樂壇冉冉升起的歌唱明星,二人的結合在上海引起一陣轟動,無人不羨。

只有蔣英的姐姐向三妹潑下一盆冷水:“你和學森結婚,註定不會幸福。”

新婚伊始,蔣英便懂了姐姐的話。

初去美國的第一天,吃過早飯錢學森便告辭離家,留下錯愕的蔣英獨自等到夜幕降臨,丈夫回家也不多言,吃完晚飯又是一句“再會”,就端著茶杯進了書房,二人再見已是深夜。

蔣英感嘆:“這算得什麼新婚?”

那時她還不知道,往後餘生,會日日如此。只是回望時,她卻早已習慣。

日後,談及婚姻情感,蔣英總調侃自己“先結婚,後戀愛”。

那時,蔣英活躍,而錢學森卻安靜、單調,甚至還有些乏味。

她便拉著他彈琴聊音樂,漸漸地,在妻子的感染下,錢學森也開始投入生活 ,家裡漸漸有了歡聲笑語。

錢學森的恩師馮·卡門說:“蔣英來後,錢學森就像換了一個人一般,不再沉悶了。”

在蔣英的陪伴下,錢學森的研究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在上世紀40年代,他成為和馮·卡門並駕齊驅的航空航天領軍人物。

單純而美好的生活日復一日,一兒一女也接連誕生,夫婦二人覺得到了該歸國的時候。

裝好行李,辦妥機票,只待啟程。

然而冷戰的浪潮,卻擊碎了這隻承載著美好期望的小船。

臨行前,錢學森按照規定前往五角大樓向上司請辭,蔣英在家中收拾著最後一點行李。她望向窗外,天色陰沉,學森還沒有回來。

忽然雷聲在雲端炸裂,頓時暴雨傾盆。剛剛滿月的小女兒被嚇得大哭,小兒子也縮在母親身邊。

當夜幕與黑雲交融時,蔣英終於盼回了錢學森,未等心安,他卻開口:“我不能回國了,你帶著孩子們先走。”

蔣英一口回絕。

“不論出了什麼事,我都要陪著你。”

沒過幾日,美國聯邦調查局當著蔣英的面,帶走了錢學森。

那本些已經打包好要寄往國內的木箱也被扣留,物品檔案被一一翻揀,他們企圖從中找出錢學森洩露軍事機密的罪證。

原來錢學森回國一事,引起了美國軍方的恐慌,高層下達命令:“一個錢學森抵得上五個師,寧願槍斃也不能放他走。”

聽證會上的錢學森(左二)

被帶走的錢學森被拘留在孤島上的一所監獄,白天是無休止的詢問,夜裡不允許睡覺,每隔十幾分鍾,看守便會用強光或噪聲對他進行騷擾。

面對丈夫的遭遇,蔣英四處奔走,她希望利用自己在美國的人脈營救錢學森。

第一週,她一無所獲,第二週時,蔣英終於聯絡到一位女士慷慨相助,為錢學森繳納了高額保釋金。

錢學森獲釋那日,蔣英一早便等在監獄。她早已做好心理準備,告訴自己一定要堅強。

只是見到丈夫時,卻再也忍不住眼淚。

眼前的愛人渾身是傷,在慘無人道的折磨下,錢學森13天掉了整整13磅體重,甚至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回到家,他也不願與任何人接觸,只是默默跟在妻子身後。

從那日起,從前的小妹妹蔣英,擔當起保護者的角色。

那是段艱苦又屈辱的日子,拘捕、軟禁、住所監視已是家常便飯。為保護丈夫安全,蔣英在美國不登臺演出,不參加外事活動,還辭退了保姆,帶著兩個尚小的孩子的她,洗衣做飯事事親為。

短短几年,他們就搬了4次家,客廳裡那架黑色的三角鋼琴,是他們為數不多一直帶著的東西。

那是錢學森送的禮物,這架鋼琴伴著蔣英度過了初到美國的孤單歲月。

而現在,它成為夫妻二人艱難中的慰藉。她彈琴,他吹笛,蔣英的歌聲給了錢學森最大的安慰。

很多時候,愛情不需要山盟海誓,陪伴便是最長情的告白。

當特務前來糾纏,夜裡打電話騷擾,蔣英總選擇獨自承擔驚恐,不願去打擾已經疲累不堪的錢學森。

為躲避監視,她把丈夫的書桌安置在浴室中,丈夫工作時,她就守在浴室外的小椅子上,或讀書或聽音樂,這個原本柔弱的女子,是保衛丈夫安寧的最後一道防線。

被監視的幾年中,錢學森在蔣英的守護下完成了《工程控制論》的撰寫。

出版那日,蔣英收到一本成書,扉頁上寫著:“獻給蔣英”。

這最簡單的四個字,是蔣英聽到的最美情話。

生活雖苦,她不曾哭過,因為只要相愛,便無畏。

軟禁的日子一過就是5年。

直到1955年10月,歸國的希望終於出現在蔣英眼前。

那是一張被賣菜小販用作墊紙的晨報,她在報紙上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陳叔通。

他是錢學森父親的好友,在政府時任要職。若能向他求助,回國一事必能成行。

蔣英用左手寫字,費盡心思地避開監視,將求助信寄了出去,幾個月後,中國政府以釋放15名美國戰俘為交換條件,促成了錢學森的歸國。

22天的海上顛簸,10000公里的遙遠行程,他們終於回家了。

歸國途中的錢學森一家

只是回家,並不意味著廝守。

錢學森肩上的使命,註定了二人聚少離多。

從前在美國時,如若需要晚歸,錢學森都會如小學生一般向蔣英“請假”,出門時,也總少不了擁抱和親吻。

而回國後,蔣英發現,不知從何時起,丈夫總是不辭而別,一走便是三五個月。

她理解他,不辭而別是為了祖國建設的事業。

只是世間再堅強的女子,也難抵得過思念之苦。

經歷過多次生死未卜的突然消失後,蔣英再也無法忍受,遂去國防部想問個究竟。

向來冷靜得體的蔣英,在國防部辦公室竟嚎啕大哭:“學森究竟去了哪裡?孩子們日日問我,爸爸是不是不要我們,不要這個家了。我都不知該如何回答。”

哭過之後,她又回到家,重新擔起家庭的重擔。

蔣英知道,默默照顧家庭,不去過問,就是對丈夫工作的最大的支援。

錢學森不在的日子裡,蔣英在學校教書授課,三尺講臺,一架鋼琴,音樂世界中自有她的一片廣闊天地。

她對錢學森說:“我是做音樂的,你是搞工程的,那我們各自搞各自的事業便好。”

年復一年的別離,她習以為常,朋友再少見她為此有過愁苦。這一段“索夫”,也成了錢學森與蔣英二人口中的笑談。

可是,路人只見槐花落,誰知骨裡相思又一輪呢?

他們用愛人別離,換來了中國的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第一顆氫彈空爆試驗成功,以及第一顆人造衛星發射成功。

然而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又何嘗不是二人愛情最盛大的見證。

中國第一顆原子彈試爆成功

1991年,錢學森被授予家傑出貢獻科學家稱號,身著中山裝的錢學森站在臺上,追光照亮了他的銀髮。

千人觀眾席中的蔣英,如少時在大學禮堂時一樣,再一次迎上了他的目光。

只是現在,光陰流轉44載,紅顏已然換了白髮,目光中的悸動,也化為歲月沉澱出的濃濃柔情。

也是在這一年,錢學森終於退休,已至耄耋之年的他們終於可以日日相守。

夫婦二人約定:不題詞,不為人寫序,不出席應景活動,不接受媒體採訪。

相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彌足珍貴,他們怎捨得浪費。

1995年,蔣英曾代錢學森去領過一次獎,臨行前,錢學森對她說“這次回來,錢歸你,獎(蔣)歸我。”

她回頭望著他,那個萬眾仰慕的偉大科學家坐在沙發上,笑得像個孩子。

在那一刻,他不再屬於福斯,只屬於蔣英。

天氣晴好的時候,兩位老人總是在清晨下樓散步,晨光裡,先生在前,太太在後,他們並不聊天,只是不緊不慢地走著。

那一句“跟我走”之後,任憑時光流轉花開花落,她便一直跟著他,就這樣走了一輩子。

時光會讓幸福積澱,卻也最是無情。

2009年10月31日,錢學森病逝,享年九十八歲。做哥哥的他,終究還是走在了前頭。

從初見到生死別離,不過人間短短86年。

唸了一輩子的一生一世一雙人,最終只剩下蔣英一個。

葬禮那日,兒女攙扶著蔣英走向鮮花簇擁,蓋著紅旗的愛人。一向優雅的她沒有掉淚,只是喃喃地喚著他的名字。

她俯下身,與丈夫行了最後一次貼面禮,彷彿錢學森又要遠行。

葬禮,只是一場略顯鄭重的告別。

回到家,她將愛人的照片擺上那架從美國帶回的三角鋼琴,只要一抬頭,迎上的依舊是他眼中的盈盈笑意。

只是有時,她脫口而出“走啊,陪我去買花”的時候,卻恍然發現,現在應答自己的,不再是聽了半生的聲音。

錢學森走後,蔣英的身體每況愈下,病榻上的她有時會想起二人新婚時的日子:

“ 那個時候,我們都喜歡哲理性強的音樂作品,學森還喜歡美術,水彩畫也畫得相當出色。因此,我們常常一起去聽音樂,看美展。我們的業餘生活始終充滿著藝術氣息。”

蒼老的聲音頓了頓,又接著說道“不知為什麼,我喜歡的,他也喜歡。”

語調裡,似乎還有著那個嫁給了愛情的年輕女子。

三年後的2012年2月5日,92歲的蔣英因病於北京逝世。

彌留之際,她對陪在身旁的人說:“我該走了,你們不要悲哀,我要去那邊陪他了,他在那邊很孤單。”

語罷,便永遠地閉上了眼,生命之火終究會萎去,火萎了也就該走了,她去向另一個世界,迎來另一場團聚。

他選擇委身於國,那她便以微薄之身映照他五年歸國路,十年兩彈成的家國豪情,而62年風風雨雨的日子卻是他們一天天走過的,在柴米油鹽,雞毛蒜皮中,也便白了頭。

不知他們有沒有在睡夢中,再一次唱起那曲《燕雙飛》:

燕雙飛,畫闌人靜晚風微;

喜雙棲,晨出暮歸同徘徊;

棲相穩,軟語呢喃話夕輝;

差池雙剪,掠水穿簾去復回;

鶯花老,風雨吹,景物全非;

杜鵑聲聲喚道:不如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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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那時候的愛情,相隔萬里卻依然心心相印,真美

  • 2 #

    偉大的人,偉大的愛情,讀起來不禁熱淚盈眶。

  • 3 #

    國家的棟樑!永遠的偉人!最美的女士!

  • 4 #

    錢老您用默默的奉獻精神使祖國強大,向您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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