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中國歷史的同學們都知道,那司馬氏,在中國史學領域,真是一個強大的存在。
就像是“唐宋散文八大家”裡面的“三蘇”,他們司馬氏的三司馬,在中國的史學領域,那實在是傻傻地太佔體積了啊。
前有司馬遷創作的《史記》,後有司馬光創作的《資治通鑑》,中間,還有司馬貞創作的《三皇本紀》。
如果中國的歷史學領域,沒有他們這司馬家的這三大本書,那會是一個什麼樣子呢?
那就簡直是大廈坍塌、黯然失色啊。
那麼,有沒有人專門比較一下,他們這司馬家的三司馬之間,各自又具有什麼樣的個性特點呢?
從職務上來說,司馬遷,就是一個專門的史官,著史,就是他的本行。
所以,他的《史記》,也就是中國史學領域的扛鼎之作。
司馬光,則是一個政治家,為了表明自己的政治主張,他對著史,也是傾注了極大的心血。
所以,他的《資治通鑑》,對中國政治,特別是宋朝政治的影響力,也是強大的。
相比之下,中間的司馬貞,生在唐朝,官至散朝大夫。
他就只是做了個官而已,並不是什麼政治家,也就沒什麼明確的政治主張。
而在著史方面,這著史,也不是他的本行,就是一個愛好而已。
所以,他的《三皇本紀》,也就沒有什麼立場與感情色彩,也就沒有設定什麼特別的目標與目的。
這就使得他的作品的影響力,相對也是最小,甚至,就沒有被現代學者列入正史。
不過,如果單就著史而言,他們這三司馬之間,誰又是真正的史學匠人,是在專心著史呢?
誰又是在以史作筆、以史作槍,利用著史,來達到自己著史之外的其它目的呢?
司馬遷,本是史官世家,著史,是他的本職工作,這是不假。
但是,他上有先祖與父親,下有兄弟與子孫,都是在從事著這項工作。
卻似乎,他的整個家世,都沒有一個人,是有他這麼用心,也沒有一個人,是有他這麼別具一格呢。
他的別具一格,在別人看來,就是打破了史學的傳統樣式。
他的《史記》,不同於前代史書所採用的以時間為次序的編年體,或以地域為劃分的國別體,而是以人物傳記為中心的紀傳體,是歷史上的第一本紀傳體通史。
他的以人物傳記為中心的紀傳體史學,其根本目的,也是為了便於他這種文學性史學的表達。
按照魯迅先生的說法,他的《史記》,就是“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那麼,他這種史學著作文學性表達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當然就不是為了著史,而是為了抒情。
司馬遷,是一個史官,更是一個受冤曲者。
他作史,是為了吃飯;而他抒情,則是為了他這個小小史官的冤屈。
他為與他具有姻親關係,卻投降了匈奴的李陵辯護,被漢武帝下獄,處以了宮刑。
這原本是由於他和漢武帝的身份不同、角度不同。
漢武帝,追求的是他們劉家大漢王朝之崛起;而司馬遷,不過是追求一個他們小小官僚家庭的安寧與幸福。
所以,他和漢武帝對於李陵投降匈奴的態度,那就肯定是絕然不同的。
其實,如果漢武帝不問他,也許,他就不會說。
但是,既然漢武帝問到了他,那麼,從一個只想過家庭小日子的小小官僚的立場出發,他當然是想極力地為自己的姻親——李陵開脫和辯護。
結果,他就竟然遭遇了無妄之災,一個小小官僚的家庭幸福,沒有了。
所以,他的一腔冤屈,要向哪裡去傾訴呢?
正好,他的職務就是著史,他就當然是要向這《史記》中去傾訴嘛。
同樣是漢朝大將,司馬遷對李凌的祖父李廣,就是極盡頌揚,不僅借典屬國公孫昆之口曰:“李廣才氣,天下無雙,自負其能,數與虜敵戰。”
而且,對其與敵作戰,能夠詳寫的,決不省略:
“匈奴大入上郡,天子使中貴人從廣勒習兵擊匈奴。中貴人將騎數十縱,見匈奴三人,與戰。三人還射,傷中貴人,殺其騎且盡。中貴人走廣。廣乃遂從百騎往馳三人。三人亡馬步行,行數十里。廣令其騎張左右翼,而廣身自射彼三人者,殺其二人,生得一人。已縛之上馬,望匈奴有數千騎,見廣,以為誘騎,皆驚,上山陳。廣之百騎皆大恐,欲馳還走。廣令諸騎曰:‘前!’前未到匈奴陳二里所,止,令曰:‘皆下馬解鞍!’其騎曰:‘虜多且近,即有急,奈何?’廣曰:‘彼虜以我為走,今皆解鞍以示不走,用堅其意。’於是胡騎遂不敢擊。有白馬將出護其兵,李廣上馬與十餘騎奔射殺胡白馬將,而復還至其騎中,解鞍,令士皆縱馬臥。是時會暮,胡兵終怪之,不敢擊。夜半時,胡兵亦以為漢有伏軍於旁欲夜取之,胡皆引兵而去。平旦,李廣乃歸其大軍。”
可惜,這只是一場小戰。
而遇到大戰時,在司馬遷筆下十分神勇的飛將軍李廣,就要麼兵敗被擒,要麼迷路。
這時,正面作戰,在司馬遷筆下,就變成了略寫,反倒是李廣被俘後的逃脫過程,又變成了詳寫:
“後廣以衛尉為將軍,出雁門擊匈奴。匈奴兵多,破敗廣軍,生得廣。單于素聞廣賢,令曰:‘得李廣必生致之。’胡騎得廣,廣時傷病,置廣兩馬間,絡而盛臥廣。行十餘里,廣詳死,睨其旁有一胡兒騎善馬,廣暫騰而上胡兒馬,因推墮兒,取其弓,鞭馬南馳數十里,復得其餘軍,因引而入塞。匈奴捕者騎數百追之,廣行取胡兒弓,射殺追騎,以故得脫。”
總而言之,敗也好,勝也好,飛將軍李廣——神勇。
但是,對於真正戰功赫赫的衛青霍去病,司馬遷的筆墨,就沒有那麼大方了。
不僅,衛青霍去病和其他大將,被共列為一傳,即《衛將軍驃騎列傳》。
而且,有關衛青霍去病的作戰過程,大部分都是“上曰”,從來都不肯像描寫李廣被俘、逃脫時的神勇那樣,生動細緻一回。
另外,對於兩人的評價,由於衛青脾氣好,情商高,司馬遷的評價,就是“大將軍為人仁善退讓,以和柔自媚於上,然天下未有稱也”。
而霍去病年輕氣盛,司馬遷的評價就又變成了“上愛之,幸其壯而將之”。
司馬遷之所以對李廣與衛青霍去病的態度不同,當然是因為,李廣是李陵的爺爺,和司馬遷有姻親關係;而衛青霍去病,是漢武帝的寵臣,是皇后衛子夫的弟弟和外甥。
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司馬遷,為什麼要打破常規,獨創出一個紀傳體的著史方式了。
因為,紀傳體,以人物為中心,他就可以把李廣單獨列為一傳,而把衛青霍去病等人共列一傳。
而如果按照編年史來寫,或者是以事件為中心來寫,那麼,李廣,就因為沒有真正的戰功,而沒有什麼可寫的,就不可能青史留名;反倒是衛青霍去病,因為具有真正的戰功,就必然會被佔去很多的筆墨,而流傳千古。
所以,司馬遷所開創的著史的體裁,也是為他的創作目的服務的。
所謂“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他確實是成就了“一家之言”。
我們再看創作《資治通鑑》的司馬光。
司馬光並不是專業的史官,他之所以創作《資治通鑑》,是因為,王安石主張變法,他反對變法。
因為宋神宗支援王安石變法,司馬光不得不靠邊站。
所以,他才去寫《資治通鑑》,以論述自己的政治觀點。
而正是因為他創作《資治通鑑》,是為了達到他的政治目的,所以,他的創作體裁,就與司馬遷又有所不同。
司馬遷的體裁是文學體,而司馬光的體裁則是政論體。
司馬光的每一次敘事完結之後,都要來一段“臣光曰”——“臣下司馬光認為”。
也就是說,他要利用自己的歷史敘事,來教皇帝——怎麼做皇帝。
而由於他立場先行,所以,他對歷史體裁的選取,當然也就是“獨具匠心”的。
《資治通鑑》開篇,是從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寫起。
為什麼,他要從這一年開始寫起呢?
因為,這一年,周威烈王封韓虔﹑趙籍﹑魏斯三位卿大夫為諸侯。
司馬光認為,周威烈王打破禮制規則,讓韓﹑趙﹑魏三位卿大夫成為諸侯,是造成後來戰國時期禮崩樂壞的根本原因。
所以,在許多人看來,沒什麼存在感的公元前403年,在司馬光的眼中,卻成了極為重要的年份。
關於司馬光的觀點正確還是不正確,我們暫且不論。
我們還是先來透過司馬光的兩件施政舉措,看一看他這個人的個性與為人吧。
先說說,他對於一件謀殺案的處理。
公元1068年,也就是王安石變法剛開始的那一年,山東發生了一起謀殺案:
少女阿雲,對包辦婚姻不滿,卻無法改變,她就趁著她的物件韋大寶睡覺的時候,剁了韋大寶十幾刀,但是,並沒有得逞,僅僅是剁掉了韋大寶的一根手指。
按照《宋律》,謀殺親夫,要處以極刑。
可是,地方官許遵認為,阿雲這時還沒有嫁給韋大寶,所以,這件案子,就不能算是謀殺親夫案,只能按一般的傷害罪處理。
但是,案子被上告到刑部,刑部又要按謀殺親夫罪論處。
於是,這件事,就驚動了宋神宗。
結果,當然是王安石支援許遵,而司馬光則支援刑部。
由於王安石當時主政,所以,阿雲當時就被從輕發落。
然而,17年之後,王安石下臺,司馬光主政。
司馬光上任之後,立刻重審17年前的阿雲案。
早已結婚生子的阿雲,於是被重新定罪,斬立決。
再說第二件事,就是對於王安石主政時期從西夏奪取的河湟之地的處理。
因為要全盤否定王安石的變法,所以,王安石當政時所做的一切,都要“撥亂反正”。
於是,王安石採取積極進攻策略而取得的土地,本為“夏國舊日之境”,必須全部歸還!
但是,因為眾怒難犯,河湟之地,就並沒有退回給西夏,只是把米脂等四個地方,還給了西夏,使北宋西北方面的防禦形勢,又回到了從前。
瞭解了司馬光的個性與為人,我們再看看,司馬光在他的作品中,對於一些歷史人物的評價:
同樣是貳臣,對於韓非子,司馬光的評價是:“君子親其親以及人之親,愛其國以及人之國,是以功大名美而享有百福也。今非為秦畫謀,而首欲覆其宗國,以售其言,罪固不容於死矣,烏足愍哉!”
但是,對於魏徵,他的評價則是:“文正(貞)是諡之極美,無以復加”。
為什麼韓非子的背叛,不能容忍;而魏徵的背叛,就無傷大雅呢?
因為,韓非子是主張變法的;而魏徵,則是一個禮制的“衛道士”。
最後,我們來看看司馬貞和他的《三皇本紀》吧。
司馬貞既不是史官,也不是政治家,他也沒有像司馬遷那樣受到什麼冤屈,一個和平時期不大不小的,普普通通的官員而已。
所以,他的作史,就純粹是像釣魚愛好者釣魚,為釣而釣,沒有什麼目的。
他就是像釣魚者釣魚一樣,耐心地從史籍中摘取他認為有用的資訊,來補全歷史。
他在《三皇本紀》的開篇就說:“三皇已還,載籍罕備。然君臣之始,教化之先,既論古史,不合全闕。近代皇甫謐作帝王代紀,徐整作三五歷,皆論三皇以來事。斯亦近古之一證,今並採而集之,作三皇本紀。雖復淺近,聊補闕雲。”
當然,他也並不僅僅是並採了皇甫謐的《帝王代紀》和徐整的《三五歷》,他其實還是索隱了許多其它史籍的記載,而組成《三皇本紀》的。
不過,他雖然喜愛歷史,他卻並不一定讀得懂那些先他之前的史籍著作。
他的《三皇本紀》,有一些內容,僅僅是因為他模糊地覺得那些資訊有用,所以,就給懵懵懂懂地摘錄了下來,拼湊在一起而已。
比如,他在《三皇本紀》關於女媧氏的部分,有這樣一段話:
“當其末年也,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強霸而不王。以水承木,乃與祝融戰,不勝而怒,乃頭觸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維缺,女媧乃煉五色石以補天,斷鰲足以立四極,聚蘆灰以止滔水,以濟冀州。”
從這段話的語氣來看,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天,斷鰲足以立四極,聚蘆灰以止滔水”的原因,就是為了“以濟冀州”。
那麼,女媧氏為什麼要“以濟冀州”呢?
這段話中的“以濟冀州”一句,實際上是司馬貞從《淮南子》一書中摘錄過來的。
而《淮南子》中的原句,是“殺黑龍以濟冀州”。
也就是說,女媧氏“以濟冀州”,是為了去冀州“殺黑龍”。
那麼,司馬貞為什麼要篡改《淮南子》的原文、原意,去掉“殺黑龍”三個字呢?
具體原因,我們不得而知。
起碼,司馬貞搞不懂這個“黑龍”到底是個什麼東東,這一點應該是肯定的。
那麼,“黑龍”到底是個什麼東東呢?
我們再看《三皇本紀》中另一部分的記載,就可以明白。
在《三皇本紀》中,關於庖犧氏的那部分裡,司馬貞記載:“養犧牲以庖廚,故曰庖犧。有龍瑞,以龍紀官,號曰龍師。”
聯絡這一句話,我們就知道,“黑龍”其實是一個部落,是一個屬於庖犧氏的部落,女媧氏“殺黑龍以濟冀州”,其實,就是到冀州去幫助共工氏打擊庖犧氏中的黑龍氏部落。
那麼,共工氏與祝融氏打仗,女媧氏去冀州打擊庖犧氏部族中的黑龍氏部落,這是什麼意思呢?
我們再看《三皇本紀》中的庖犧氏——“代燧人氏繼天而王”,“木德王,注春令,故《易》稱帝出乎震,月令孟春,其帝太皞是也。都於陳,東封太山,立一百一十一年崩。”
所以,庖犧氏其實就是祝融氏,而燧人氏就是共工氏。
庖犧氏原本是草原遊牧民族,他們入主中原,征服燧人氏,成為農耕民族,就改換名號,成為了祝融氏。
燧人氏被庖犧氏征服之後,就改換名號成為了共工氏。
並且,由於庖犧氏變成祝融氏,是“木德王”,所以,燧人氏變成共工氏,就是“以強霸而不王”。
又因為“水生木”,所以,共工氏因應祝融氏的“木德”,而自認是屬於“水德”,他們就要“以水承木,乃與祝融戰”。
“以水承木,乃與祝融戰”,就是他們乘著洪水暴發,而去與祝融氏作戰。
所以,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天,斷鰲足以立四極,聚蘆灰以止滔水”,其中的“煉五色石以補天”和“聚蘆灰以止滔水”,就是為了消除洪水,而舉行的兩種宗教儀式。
“煉五色石以補天”,就是利用“五行學說”中“石生水”“火克石”的原理,來透過“火克石”而達到阻止“石生水”的目的。
“聚蘆灰以止滔水”,就是利用“五行學說”中“火生土”“土克水”的原理,來透過“火生土”而達到“土克水”的目的。
“斷鰲足以立四極”,實際上就是一種類似於“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政治主張,因為,當時的天下,主要是有四大部族,所以,就有“立四極”的說法。
而鰲,即龜,就是當時共工氏部族的圖騰。
我們現在的“五行學說”中,有金元素,但是,在女媧氏時代,是沒有金元素,只有石元素的,所以,那時的“五行學說”,是“石生水”“火克石”。
由於這些歷史知識,司馬貞不一定懂得,他就不一定理解前人留下的史籍中,所記載的那些內容,所以,他就是按照自己所能夠懂的,而進行編寫。
這樣,雖然,司馬貞很尊重歷史,他卻不一定能夠,完美地傳承歷史。
所以,我們今天讀史,就不但要用眼看,更要用腦想,還要透過比較多家之言,來判明他們各家著作的真偽與對錯。
我們,不能盲目地相信司馬之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