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上古時期。自甲骨而至金石文,西周時期,周宣王作大篆,為天下之統文。
爾後,大周王室衰微,犬戎攻打鎬京,國家危亡之時,秦國率軍救援,西周都城鎬京併入秦國,大篆一併被秦所接納。
起公元前221年,秦王嬴政掃六合,拓邊疆,平天下,併吞戰國,海內為一。
秦始皇推崇法家。比起主張恢復舊禮,崇尚仁義的儒家,法家提倡以“法治”代替“禮治”。
秦朝建立伊始,嬴政尚不足40歲,《史記》裡借尉繚之口,如此描述秦始皇:秦王長了一副高鼻樑,長眼睛,摯鳥樣的胸部,豺狼般的聲音,少仁義卻有虎狼之心,窮困時謙卑待人,得志後又能輕易吞滅別人。
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
嬴政年富力強,注重實際,辦事高效。新王朝建立後,他廢分封,行郡縣,明法度,定律令,同文書,掀翻一箇舊世界,打造一個新帝國。
他統一天下,將篆書作為天下正統,這裡邊有相當的深意,他是想告訴天下人,大周的文字與基業,是由秦傳承的。
所謂,“器清則視明”,秦始皇命令丞相李斯,進一步整理文字,改定字型,新的字型被稱作“小篆”。
秦國的傳國玉璽,方圓四寸,上紐交五龍,正面刻有八個篆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這幾個字便是李斯所書。
傳國璽印文:向巨源本
李斯生卒年不詳,他大概比秦始皇大20餘歲,臨近花甲之年,開創一種全新的文字,單就憑這一點,他也足夠青史留名。
但小篆還是過於繁瑣,秦始皇批閱奏章時,也會覺得很累,於是簡單高效的隸書,漸漸成為主流。
小篆逐步失去實用價值,除了碑銘篆額或者古器落款,再難見其身影。世間再也沒有出現,書寫小篆的名家,達千年之久。
承古代名門望族的子嗣,成年以後,或存匡扶宇宙之心,或思報效國家之道。還有一些人,無意於政治,鍾情於某種失傳的技藝。
李陽冰就屬於最後那類人。他大概出生於唐開元年間,他的家族是一個望族,按照唐代學者竇皋《述書賦》的表述:“通家世業,趙郡李君。”
李陽冰是趙郡人,李氏家族世代榮顯,據說,他們的始祖,乃是戰國時趙國名將李牧。家中子弟素有好學之風,家族中的為官者,並不乏其人。
有如此家世,加上受過系統的教育,李陽冰若想入朝為官,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
實際上,李陽冰在弱冠之年,即開始了仕途之路,他從小小的縣令開始做起。
但書法才是他真正的興趣。早在當官之前,李陽冰遍訪名家,開始了書法學習之旅。
張旭便是他的老師之一。張旭被後世稱作“草聖”,他擅長草書,揮毫潑墨時,落筆如雲煙,走筆似龍蛇。
李陽冰鍾情的卻是小篆,兩人似乎沒有交集。但高超的書法家卻以為,於書法之技,不同的字型,最後總能殊途同歸。
張旭並沒有教授李陽冰很具體的技藝,只是教會他四個字:師法自然。
篆書起自先秦,屬於古文字,想要書寫之,務必熟識之。
在絳州龍興寺,留存了一座古碑,名曰《碧落碑》。石碑上所記載的文字,良莠不齊,頗為怪異:絕佳之字,有玉篆風味,不失先秦之韻;絕不佳之字,形體怪誕,卑俗可笑。
龍興寺碧落碑
李陽冰前往觀摩,看得如痴如醉,徘徊數日不肯離去。尋常學子看一眼但覺艱深晦澀,便會知難而退。李陽冰諳熟小篆法規,才能獨得其妙,寧願寢臥於石碑之下,也不願輕易離開。
李陽冰的篆書之旅,總是充滿奇遇。他先是學習李斯的《嶧山碑》,後來竟找尋到孔子的筆跡。古代先賢書寫的篆書,變化開合,如龍似虎,勁利豪爽,風行雨集。
嶧山碑
汲取、吸納、繼承、發展。李陽冰用幾十年的光陰,終於學有所成。沉寂千年的篆書,因他而復生。
李陽冰很是興奮,也極滿足,想必李斯看到他寫的字,也會含笑九泉。他是千年以來,李斯書法的唯一傳人。
李陽冰也不無驕傲地說道:“斯翁之後,直至小生,曹喜、蔡邕不足也。”
他這話說的很狂,卻也很中肯。
轉李陽冰對做官不太感興趣,縱觀其一生,他所擔任的官位也不高。而且,只要不開心了,李陽冰乾脆辭官不做,過起隱居的生活。
彷彿,做官是他主流生活之外,一個小小的轉折與插曲。
但是,李陽冰做事認真,很有父母官的意識,只要為官一任,他必定盡職盡責。
大約40歲那年,李陽冰開始擔任縉雲縣令。他在任職期間,尤其重視教育。
縉雲縣城有座孔子廟,歷經八十餘年的風霜雨雪,早已破舊不堪,李陽冰到任後,主持修建廟宇,他還專門撰寫文章,記載此事,可惜文字早已失傳。
李陽冰做縣令的第二年,縉雲遭遇旱災,從七月開始,持續了四十餘日,老天爺沒有降下一滴雨水。
李陽冰帶領合州百姓,躬身向神靈求雨。在城隍廟前,他慨然與神約定:“五日之內,天若不雨,將焚其廟。”
果不其然,至第五日,天上烏雲密佈,大雨像約定好了一般,如期而至。
李陽冰也信守承諾,他將神靈之位,遷移到風水更好的山巔,並且專門寫文章,以小篆書之,讓人刻石碑,立於西山之巔。
這篇名為《縉雲縣城城隍神記》的文章,寥寥八十六字,但因其書法雄奇飛動,成了絕世名作。
當地的百姓,也把石碑傳為神物。據說,凡是走海路的客商,只要帶上石碑的拓片,便可以抵禦颶風的侵襲。
百姓於是將“城隍廟碑”改為“風神碑”,來石碑處拓片的人太多,久而久之,“風神碑”竟然殘缺斷裂。經過繼任者的搶救發掘,新的石碑終於重見天日,這又是後話。
李陽冰風神碑拓片
李陽冰極愛這方水土,他辭官後的隱居之地,最後也選在縉雲。
他隱居的山,叫作窪尊山,人民感念其恩德,遂將山名改為“吏隱山”。
除了書法名家的頭銜,李陽冰在詩詞方面,也有相當高深的造詣。他曾在吏隱山築“忘歸臺”,並且寫銘記,刻石碑,以示留念之意:
疊嶂回抱,中心翠微。隔山見川,溝塍如棋。
環溪石林,春迷四時。曲成吏隱,可以忘歸。
——李陽冰《忘歸臺銘》
李陽冰的隱士生活,過得悠閒瀟灑。諸位從他的詩文,便可感受其怡然之情,雖經千年,令人猶嚮往之:
阮客身何在,仙雲洞口橫。
人間不到處,今日此中行。
——李陽冰 《阮客舊居》
李陽冰潛心書法,也終於有所心得,他將所思所想,匯成一文,名曰《上李大夫論古篆書》。
開篇頭一句,李陽冰寫道:“志在古篆,殆三十年。”
後世的王國維,曾有言曰:“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同理,怎樣的艱辛才能成就一名書法家呢?王羲之用滿池的黑水回答我們,李陽冰用輕描淡寫地“殆三十年”告訴我們答案。
也有很多人讚美李陽冰的書法,那些讚歌中,李白寫得最豪邁,也最肉麻。
李白如此寫道:“落筆灑篆文,崩雲使人驚。吐辭又炳煥,五色羅華星。”這幾句詩句,節選自李太白的著名長詩《獻從叔當塗宰陽冰》。
從題目中可知,李白稱呼李陽冰為“從叔”。該詩作於公元761年,此時李白已是六十一歲的老人——他大概比李陽冰年長二十餘歲,卻要稱呼對方為叔叔。
晚年的李白,生活很是淒涼。年少之時,他曾經“天子呼來不上船”,他也曾視金錢如糞土,豪邁地寫出過“千金散盡還復來”。
現實卻告訴他,千金散盡,真的就不再來了。
公元761年,李陽冰在當塗任縣令,李白從金陵至當塗,前來看望。李陽冰對詩仙之名,仰慕已久,兩人相談甚歡。
臨近分別之時,李白欲言又止,最後作《獻從叔當塗宰陽冰》,詩中寫道:“各拔五色毛,意重泰山輕。贈微所費廣,鬥水澆長鯨。”
李白的意思是,朋友知道我要遠行,紛紛解囊相贈,但朋友送的錢真的不夠,好比舀一斗水去澆鯨魚。
原來,驕傲如李白者,在現實面前,竟也如此沒有尊嚴,只是詩人的文筆太美,所以一切才顯得那麼自然。
李陽冰給了對方,最大的尊嚴,他充分了解到李白的處境,為其安置住所,真誠以待。
公元762年十一月,李白一病不起,在彌留之際,他將自己的詩稿,託付給李陽冰。
李陽冰沒有辜負李白,他不負所托,整理了十卷《李白草堂集》,並且親自作序。該書是第一部關於李白的詩集,單從這點看,李陽冰可謂功不可沒。
經歷起承轉合,所有的故事,都收穫最完美的結局:李白迎接最好的歸宿;其詩歌最終得以儲存;沉寂千年的小篆,也重新復甦。
請諸位謹記,成就所有完美的幕後導演,叫作,李陽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