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劉雲生
提要:在資訊不對稱情形下,婚姻不僅是一種契約,也是一種博弈。如何降低外來風險,達成最理想目標,很多家族都訂立了一些柔性的博弈規則和技巧。
傳統人道五倫中最早、最重要的倫理不是君臣、父子、兄弟、朋友,而是夫妻。
《周易·序卦》解釋了天道-人道-人倫之間的嬗遞關係:天地萬物生,然後有男女;男女婚配後才有父子君臣。所以司馬遷後來強調說:夫妻之道,是最重要的人倫。
雖然屬於重要的人倫,但與父子、兄弟人倫的“天合”不同,夫妻人倫屬於“人合”。天合人倫除了極端情形外(如謀逆、忤逆),人倫鏈條一般不可能斷裂;但作為人合的夫妻,卻可能因為“恩斷義絕”而發生斷鏈。
更重要的是,夫妻關係所牽涉的不僅是男女兩人之間的情感和利益,還廣泛影響到兩個家族的未來與命運。所以周朝大夫富辰認為:婚姻既可以帶來幸福,也可以開啟禍端。
上述認知決定了古人對婚姻的高度重視,無論是何種文字的家法,都要求兒孫“謹婚姻”,最大程度減輕婚姻帶來的外部風險。
所謂“謹”,一般表現為如下三種行為選擇。第一,門當戶對。按照傳統婚姻觀念,夫妻匹配,不僅僅要求年齡、相貌、生辰之類的大致相符,更強調男女家族之間經濟地位、社會地位、文化地位的大致相當,此即所謂“門當戶對”。
按照現代自由婚姻標準,門當戶對確實有違自由、自主,但在古代,婚姻從來就不是單純的兩情相悅和自由組合,而是一個關涉兩大家族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甚至子孫教育的系統性工程。歷代父祖輩深知:婚姻靠的是理解、信任、寬容、忍耐。除了這些好人品,夫妻要和諧,還得考慮感情基礎、興趣愛好、才情學識、經濟基礎等綜合條件,差距不能過大,否則夫妻之間就難以匹配,兩大家族也難以和諧。
由是而論,古人強調門當戶對,並非是基於純功利考量,而是以經濟地位和社會地位的對等換取婚姻的和諧穩定,這是道,也是義。
汪輝祖人情練達,世情洞達,他教育子弟說:富貴人家互為婚姻,這是人情。兩家地位相當,自然往來不斷。要是一家暴富,一家僅能小康,兩人就可能鬥氣競爭,兩家也就會勢同水火。第二,家風純正。明代鄭瑄生於書香之家,長於多亂之秋,為官清正廉明。他堅決反對兒孫和富家締結婚姻。為什麼呢?富家女因為財力雄厚,心氣高,志向低,脾氣大,如果缺乏家教,必然驕奢淫逸,事事爭強好勝、處處不甘人後。有了這種底氣和脾氣,心志紊亂,對內逞強,不尊公婆,不敬丈夫;對外鬥勝,攀比炫耀,意氣用事。長此以往,最嚴重的後果就出現了:家庭不和,丈夫喪志,家財散盡,家道敗落勢在必然。如果還嬌寵子女,禍害更大。
曾國藩布衣起家,名高天下。在子女婚姻問題上,屢次嚴誡與官宦人家通婚聯姻,說起來是怕子弟沾染奢惰惡習,但更怕的是這類官宦子弟進了家門,作威作福,亂家規,敗家風。他的大兒子曾紀澤男大當婚,有錢有勢的常家向曾家提婚時,曾國藩發現常家子弟經常仗勢欺人,家風不正,家聲不好,女兒必然會受父兄行為的影響,建議委婉推辭。第三,性情溫良。司馬光早就說過:兒媳婦怎麼樣,決定著一家的盛衰。民間俗諺道:“皇帝的女兒不愁嫁”,這是民間的一種臆想和誇大。究其實,皇帝的女兒從來都特別愁嫁。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公主的脾性。公主到家,什麼家法、家教,統統讓路。比如唐中宗女兒宜城公主的駙馬叫裴巽。裴駙馬可能覺得在公主面前放不開,就在外邊養了個女孩,要過平民生活,追求自己的人生幸福。後來公主知道了這事,鬧得雞飛狗跳。公主倒是任性了。但養女如此,他爹唐中宗丟盡了臉,直接將公主貶為縣主;把駙馬降了官。
縱觀上述三種行為模式,不難看出,如果三個條件能同時具備,自然是上上之選,但如果確有困難,就會犧牲門第,強調家風和性情。
換言之,傳統婚姻所謂門當戶對絕不是要求門戶聲望、經濟條件的絕對對等。在資訊不對稱情形下,婚姻不僅是一種契約,也是一種博弈。如何降低外來風險,達成最理想目標,很多家族都訂立了一些柔性的博弈規則和技巧。比如北宋著名教育家胡瑗為避免締姻風險,在家訓中提出了“優選”和“差選”兩個法則:嫁女兒要優選,嫁給強過自己的人戶,女兒到婆家,必然恭敬有禮不張狂;娶媳婦就差選,選弱過自家的人戶。媳婦到家,才能恪守婦道,善待公婆,不會仗著孃家的威勢財富飛揚跋扈。
汪輝祖對胡瑗的應對策略和應世智慧大加讚賞,毫不猶豫地將“優選”和“差選”的締姻法則寫進家法,要求子孫世守勿替。(作者系廣州大學法學院教授 、不動產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