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4年9月20日下午3點,福建白犬山附近洋麵,一艘沒有旗號的神祕商船正向北快速航行。忽然,一艘軍艦從它的後方高速出現,以旗語命令商船停船,但這艘商船置之不理。
軍艦於是放空炮2響,商船立即掛出英國國旗,但依然不停。軍艦再度鳴炮示警,這艘商船才停止行駛,其船舷上寫著船名pathan(巴山號),而追擊它的軍艦正是清軍巡洋艦南琛號。
兩個月前,中日甲午戰爭爆發。三天前,一場決定性的海戰在黃海進行,北洋水師慘敗於日本聯合艦隊,失去制海權。
在緊張的戰爭氣氛中,連續幾日,南琛艦奉命在這一帶海域搜尋一條為日本走私軍火的英國商船。巴山號不僅不懸掛國旗航行,而且在相關的船運公報中根本就沒有登記航訊,十分可疑。
南琛艦派出艦員登上巴山號核查,發現貨單內有運往日本的手槍、槍彈等,於是果斷扣押巴山號,押送到基隆港,後轉到上海港。
在英國施加壓力下,清政府最後放船了事。這就是“巴山號”事件。事件的主角南琛艦是南洋水師的主力艦,曾經在十多年前的中法戰爭中加入援臺艦隊,在海上與法國孤拔艦隊狹路相逢,展開了一場曲折的追擊與反追擊之戰。
南洋與北洋
1884年8月,法國遠東艦隊在馬尾對中國福建水師發動突然襲擊。不到半個小時,清廷經營多年的福建水師主力灰飛煙滅。孤拔率法國遠東艦隊從此橫行東南沿海,並封鎖了臺灣海峽。
1884年10月26日,受任督辦福建軍務的欽差大臣左宗棠上奏清廷,提議由北洋水師和南洋水師各派幾艘主力軍艦承擔援臺任務,力圖突破法軍封鎖,向孤懸海外的臺灣輸送兵力和軍用物資。
左宗棠當時已72歲,雖垂垂老矣,仍不失為當時最有見識的大臣。清廷當即下旨要求南、北洋水師以上海作為會合地點,準備渡海援臺。北洋大臣李鴻章素與左宗棠有隙,但朝廷嚴令之下,勉強將北洋當時僅有的2艘撞擊巡洋艦“超勇”、“揚威”派調南下。
北洋水師和南洋水師,這中國近代海軍的兩大主力,看來就要第一次協作對敵了。值得一提的是,北洋兩艦由林泰曾、鄧世昌分任管帶,北洋水師總教習、德國退役海軍少校式百齡擔任統領。
兩大水師的創立源自1874 年。這一年,日本發動對臺灣的侵略,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楨率所屬炮艦前往臺灣佈防,但因船少力單,未敢正式接戰。這一事件刺激了清廷發動海防大籌議,決定每年撥海防經費 400 萬兩,進行海軍建設。
1875 年,確定由南洋大臣沈葆楨組建南洋艦隊,重點保衛長江門戶。北洋大臣李鴻章組建北洋艦隊,重點保衛京津海口。沈葆楨以朝廷經費有限,主動提議先集中力量建北洋水師。
儘管如此,在沈葆楨努力下,南洋水師先於北洋水師在1879 年 5 月建成。比較奇葩的是,南洋海區包括江蘇、浙江、福建和廣東四省所屬海域及長江下游,而南洋大臣只能控制江蘇沿海和長江下游。晚清軍事指揮和隸屬體制之不順,可見一斑。
到中法戰爭前,南洋水師共有軍艦 15 艘,排水量近 1.8萬噸。其中有福建船政局製造的“開濟”和從德國購買的“南琛”、“南瑞”3 艘巡洋艦,是絕對的主力艦。
從現有的資料看,巡洋艦“開濟”號似乎是中國近代自制的噸位最大的軍艦。當年預計由福建船政局再造同級艦4艘,但後來只造了2艘,另外2艘則由左宗棠通過德國人福克轉包給了當時名不見經傳的德國霍華德造船廠。
這兩艘就是後來名為“南琛”和“南瑞”的巡洋艦。中間商福克為了賺取差價,導致霍華德船廠承建的兩艦效能較“開濟”號有了不少縮水,航速、船體、噸位等都不如中國產的“開濟”。
福建船政局雖是左宗棠親手建立,但後來的執掌大權卻落入淮系手中。左宗棠任兩江總督時辦理南洋海防事宜,自然不願讓淮系掌權的福建船政局獨攬訂單,這也是派系之見的惡果。
與南洋水師相比,北洋水師雖然佔據較多資源,但卻遲遲不能成軍,這與李鴻章採用進口軍艦組建艦隊的方針有關。他從英國訂購了一批炮艇及巡洋艦“超勇”、“揚威”,以丁汝昌為統領,在天津設立北洋水師營務處。
北洋水師進口的軍艦中,最有名的是1881年開始訂購的2艘鐵甲艦“定遠”號與“鎮遠”號,都由德國伏爾鏗造船廠建造,排水量7,000噸,裝甲厚305至356毫米,4 門 305 毫米口徑主炮,均為當時最先進。
定遠及鎮遠本應在1884年完工交貨。但1883年年底中法戰爭爆發,德國保持中立,暫停交貨。1885年中法簽訂和約,德國才於7月履約付貨。3年後,也就是1888年,北洋水師正式成軍。
初創時期的中國海軍,雖然北洋水師的軍官大都有船政學堂科班出身的資歷,部分還曾留學英國,但因艦隊還未成型,對於艦隊的戰時編組、運用、戰術幾乎沒有實際經驗。南洋水師則更差,不僅缺乏具備海戰指揮能力的軍官,甚至南洋水師內連旗語、陣型演變等訓練都極為薄弱。
北洋兩艦調走
當北洋兩艦正在向上海進發之際,南洋大臣、兩江總督曾國荃還在與朝廷討價還價,說炮小艦薄,只能從南洋水師派出三艘軍艦。在清廷嚴詞斥責後,才於1884年11月16日,決定挑出5艘援臺軍艦,其中包括3艘主力艦“開濟”“南琛”和“南瑞”,另有炮艦“澄慶”“威靖”號炮艦,由營務處總兵吳安康統領。
11月20日夜間,北洋水師的“超勇”、“揚威”兩艦抵達上海,與先期到達的南洋5艦會合,終於湊齊了這支援臺艦隊。
南、北洋大臣的軍事幕僚們認為,援臺艦隊應直接進駐臺灣海峽西岸,待機攻擊法國商船或落單的法國軍艦,為從福建一帶祕密出行的運兵船提供護航。
北洋統領、德國人式百齡卻有不同意見。他參加過美國南北戰爭海戰,曾和李鴻章大談海軍戰略,很受賞識。李鴻章認為德國人是法國人的世仇,正好可資利用。
式百齡此時大膽提出,援臺艦隊應避免在馬祖一帶與法國軍艦硬碰硬,不走臺灣海峽,而從臺灣島東側的大洋繞過,開往馬來西亞、新加坡一帶,截奪法國從越南至臺灣間航行的運兵船、運輸船。
對這兩種策略,清廷軍機處和地方督撫大員舉棋不定。南洋和北洋水師援臺艦則在吳安康和式百齡兩位統領的指揮下開始準備。經過驗視,式百齡認為南洋調派的“威靖”艦樣式太老,換成了南洋水師另一艘巡洋艦“馭遠”。
式百齡還將南北洋軍艦混編,進行陣型、旗語等戰術訓練。正當援臺艦隊等待出發命令之際,北韓半島風雲突變,日本利用中法交戰的機會,在北韓挑起了政變。
1884年12月,親日的北韓“開化黨”官員衝入王宮,在日本軍隊協助下軟禁了國王李熙和閔妃,控制了政權,這就是“甲申政變”。和越南一樣,北韓同樣是大清藩屬,靠近東北和京畿重地,必須迅速平息事態,粉碎日本人干涉北韓的陰謀。
李鴻章本來就不太情願援臺,此時緊急上奏,請求將南、北洋水師組成的援臺艦隊立即調派北韓。清廷經過討論,決定只調北洋水師的“超勇”、“揚威”,德國人式百齡也隨艦北上。
林泰曾、鄧世昌因此錯過了隨艦隊奔赴南洋戰場與法國人較量的機會。十年後,這兩位管帶都迎來了自己壯烈的人生結局。
鄧世昌作為北洋艦隊“致遠”號管帶,在黃海海戰中指揮“致遠艦”撞向日艦,被敵炮擊沉,壯烈殉國。這場海戰後,鎮遠號入港時觸礁受損,管帶林泰曾也自認失職後自殺。
式百齡沒能參加甲午戰爭,他後來很快丟了飯碗,艦隊洋教習大多換成了英國人。李鴻章顯然認為,英國人比德國人在海上更靠譜。
註定躲不開
又磨蹭了一個多月,清廷最終確定,南洋援臺艦隊仍按原方案直接走臺灣海峽進駐馬祖。1885年1月18日,南洋水師援臺艦隊從吳淞口起航。此時距離左宗棠提請援臺已經過了將近80天。如此拖延,已經不能說是謹慎備戰了,倒像是消極避戰。
一下子少了北洋的兩條船,讓統領吳安康更沒信心去跟法軍艦隊對決。他是湘軍水師出身,早年曾駕“海安”艦遊歷日本諸島,卻並無海戰經驗。他以“開濟”為領隊旗艦,帶著援臺艦隊在浙江沿海一路走走停停,極為謹慎。26日停泊在浙江玉田,月底到達玉環,2月初停泊在溫州。
吳安康的擔心不是多餘的,在香港的法國情報人員將南洋艦隊南下的訊息報告給法國遠東艦隊。孤拔很快進行了重新部署,把封鎖臺灣海峽的任務交給副手利士比負責,由他親自率領火力強大的5艘戰艦,專門搜尋殲滅中國的援臺艦隊。
2月7日上午10時,孤拔在旗艦“巴雅”號上下令起航,全隊從馬祖出發,向北搜尋截擊中國援臺艦隊。可以預料,如果援臺艦隊立即開進馬祖,勢必與孤拔這支艦隊迎頭相撞。但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兩隻艦隊的遭遇只是時間問題。
孤拔艦隊連續幾天搜尋,一直到了舟山附近。這時已是2月10日下午,孤拔對自己的判斷也開始懷疑起來,決定命令艦隊向上海方向前進。但到了第二天,艦隊停泊在大赤山錨地時,接到一條來自上海的情報:中國南洋水師的5艘軍艦就在浙江三門灣……
孤拔立即下令艦隊掉頭直撲三門灣。艦隊穿過海流激烈的舟山群島中的海路,於2月13日凌晨進入大目洋,接近檀頭山島附近的海域。
僅從戰艦裝備來看,南洋水師援臺5艦未必沒有與孤拔7艦一戰的實力,但考慮到雙方指戰員的海戰經驗、作戰素養等綜合因素,援臺艦隊顯然不是對手,只能是三十六策——走為上,儘量躲著走。
吳安康的艦隊已停留在石浦港多日,他判斷南下很有可能被孤拔艦截擊,乾脆決定率5艦返回上海。因為戰很可能全軍覆沒,到時朝廷追究責任,還不如走為上策。這也是中法戰爭乃至後來甲午戰爭中的清軍將領的通行做法:強敵在前,想的不是消滅敵人,而是儲存自己。
2月13日凌晨,吳安康率領艦隊出發。5時30分,法艦“巴雅”號看到己方先導艦“警戒”號掛出了一組示警旗語:發現目標!7艘法艦上的官兵立即行動起來,所有的炮位都進入作戰狀態。上午7時,檀頭山外海面,雙方艦隊迎頭相遇。
千算萬算,還是躲不了法艦。在旗艦上指揮的吳安康只好硬著頭皮號令各艦前駛迎敵。幫辦丁華容督隊的“馭遠”、“澄慶”2艦由於航速較慢,從石浦港出發時就被甩在後面。
孤拔看到中國艦隊分成航向不同的兩列,下令航速緩慢的“凱旋”等三艦撲向落在後面的“馭遠”、“澄慶”,本人率“巴雅”等4艦攻擊領頭的“開濟”等3艦。然而就在此時,南方海面上驟起濃霧。吳安康見狀,立即命令南洋3艦轉變航向,避開法艦逃逸。追擊的法方艦隊只見南洋3艦隱入霧中,很快消失了。
不戰自沉
眼見吳安康帶著三艦跑的無影無蹤,“馭遠”、“澄慶”艦急忙避回當天的出發地石浦港,丁華容帶著兩艦管帶,藉口和石浦當地官員商議防守,立即上岸。留下兩艦上的官兵,大多士氣低落,毫無鬥志。
法國人則摩拳擦掌,一心求戰。在檀頭山外海面上,孤拔將7艘法國軍艦分派成三隊,分別把守石浦港與外界相通的三條航道。
2月14日天剛亮,法軍派出偵察火輪舢板,進入石浦海域進行試探性偵察,將“馭遠”和“澄慶”的停泊位置、港內的防禦佈置,還有航道的水深,打探得一清二楚。這天正好是中國傳統春節的除夕夜。港外法艦虎視眈眈,港內憂心忡忡,當地軍民在忐忑不安中秉燈守歲。
夜裡11時30分,“巴雅”號大副戈爾敦中校和一名上尉分別指揮2條杆雷艇,開始向石浦港方向潛行。
有人稱孤拔艦隊在這次攻擊中使用了魚雷艇,事實並非如此。和馬江海戰一樣,法海軍使用的並不是什麼新式武器,而是已經過時的、不能發射魚雷的杆雷艇,但就是這樣的過時武器,還能屢試屢驗,一次又一次地打擊清水師,可見兩軍海戰能力的巨大差距。
當晚風浪很大,同時為避免被發現,這支小規模的杆雷襲擊隊伍行進速度很慢。直到15日凌晨3時30分才進入石浦港。戈爾敦中校指揮的2號杆雷艇首先發現了“馭遠”號,於是向艦身衝去。
15分鐘後,2號杆雷艇行駛到距離“馭遠”只有200米的位置,艦上毫無反應。戈爾敦的杆雷艇突然開足馬力,在巨大的蒸汽機噪音中向“馭遠”號衝去。幾乎同時,“馭遠”號發現了法國人的襲擊,艦炮同時開火。
瞬間,2號杆雷艇的杆雷撞上了“馭遠”的後部,引起猛烈爆炸。來自陸上的子彈打死了艇上一名水兵。與此同時,另一艘杆雷艇也襲擊了“馭遠”號。法國人在撤退的過程中看到“馭遠”號在漸漸下沉。
事實上這兩次襲擊並不足以擊沉“馭遠”號,而是艦船後部被杆雷襲擊而爆炸起火,火勢逼近火藥艙。艦上官兵唯恐全船爆炸,開啟排水管,引水入艦自沉。
如果說“馭遠”自沉還情有可原。另一艘“澄慶”號的表現就令人嗔目結舌了。在沒有被攻擊的情況下,該艦在混亂中,竟然也引水讓艦體自沉。可見其官兵貪生怕死,到了何種程度。
拂曉時,前來偵察的法國人看到“馭遠”號大半沉在水中,而“澄慶”號也嚴重傾斜,不禁大為震驚,因為記憶中並沒有攻擊該艦的記錄。
事後,朝廷對兩艦不戰或小戰即自沉大為光火,曾國荃雖然面上無光,但仍爭辯說兩艦引水自沉因“眾寡不敵,意在救船救炮”,為兩艦的指揮官進行了辯護。但之後兩名管帶仍因棄艦被髮配充軍。
這一場史上最尷尬的小規模海戰,就此落幕。“澄慶”“馭遠”沉沒後,在石浦外海封鎖的法國軍艦於2月16日中午拔錨離去,追尋另外中國三艦。而此時在浙江鎮海,軍民嚴陣以待,從法國軍艦視線中消失的南洋三艦,正在此處。一場載入史冊的海岸防禦戰,即將上演。
(圖片均來自於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