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菜鳥vs納粹王牌:一組老照片背後的故事
1944年底,法軍在斯特拉斯堡的一座大樓中繳獲了大量德軍影像資料。1946年11月,這些影像資料被轉交給設在巴黎南郊埃芙裡堡(Fort d’Ivry)的法國陸軍影像檔案館。自1969年起,該檔案館陸續整理出了約12500張一戰時期德軍照片和13500張玻璃底片,90000張法軍在二戰期間的照片,127000張印度支那地區照片和176000張阿爾及利亞地區照片。另外還有大約119000張二戰時期的德軍照片,其中35000張屬於德國陸軍、38000張來自德國海軍、40000張為德國空軍的照片,6000張則屬於非洲軍團。
法國研究人員在分類辨別工作中找到了一組一名英國中士飛行員與一些德國空軍官兵站在一架迫降“噴火”戰鬥機旁的照片。一張英國報紙曾給出了這組照片背後的一些故事:英國空軍部在報紙上宣佈一名叫霍華德 · 斯奎爾(Howard Squire)的飛行員在法國上空被擊落,其本人安全。
英國倫敦的空軍歷史部門則給出了一些更詳細的資訊:1941年2月26日,在12架“布倫海姆”轟炸機轟炸了加萊地區的碼頭設施後,駐紮在霍恩徹奇(Hornchurch)的第54中隊加入了一場掃尾行動。根據第54中隊的作戰報告,當機群在加萊上空遭遇德軍猛烈防空火力時,斯奎爾中士駕駛的P7443號“噴火”戰鬥機似乎被高炮火力擊中,中士隨即在法國海岸附近跳傘逃生。
英國空軍歷史部門給出的這一資訊並非十分準確。最終,英國的《戰鬥之後》雜誌(After the Battle)在1983年通過多方尋找,聯絡上了照片中的這位“噴火”飛行員。霍華德 · 斯奎爾一度不願意公開這段不光彩的經歷。雜誌工作人員經過多次交流,斯奎爾才同意說出照片背後真實的故事。
1、倒黴的菜鳥1920年出生的霍華德 · 斯奎爾中士在1940年12月1日加入第54戰鬥機中隊後,曾駕駛N3292號“噴火”戰鬥機。1940年12月7日,他在訓練中損壞了這架“噴火”,隨後又獲得了X4650號“噴火”Mk Ia型戰鬥機(戰術編號KL-A)。然而在1940年12月28日的一次空中“狗鬥”訓練中,他的這架“噴火”戰鬥機又在3650米高空與另一架“噴火”發生碰撞,導致後者的尾翼受損,自己的座艙蓋受損。最終斯奎爾選擇了跳傘逃生,X4560號“噴火”墜落在蘇格蘭利文河中。
■ 航空畫《像膠水一樣粘著我》(Stick to me like glue)。描繪的是1940年12月28日,斯奎爾駕駛X4650號“噴火”戰鬥機(前景處)與第54中隊的小隊指揮官阿蘭·德李中尉(Alan Deere,1917-1995,不列顛空戰中的紐西蘭王牌飛行員)的X4276號“噴火”戰鬥機進行“狗鬥”訓練。最終,由於兩機距離太近發生了碰撞。
1941年2月26日,已經毀掉2架“噴火”戰鬥機的斯奎爾參加了當天早上的任務簡報,但第54中隊當天並沒有安排他執行任務。飛行員們吃完午餐後,一輛卡車來到食堂門口,準備將他們送到各自的機位。斯奎爾也爬上了卡車,準備去機場目送戰友們起飛並等他們平安返航。在後來的回憶中,斯奎爾已經記不清他得以參加這次行動的原因了,但他給出了兩個可能的情況:一名飛行員在準備出發前因故退出行動,或者P7443號“噴火”戰鬥機(戰術編號KL-E)在當時可以作戰升空。無論如何,斯奎爾也跟著出動了,擔任查普曼少尉(Chapman)的僚機。正當其他飛行員按照慣例清空各自的口袋並佩戴好左輪手槍時,這位在1939年9月13日入伍的志願預備役飛行員,根本沒有時間做這些工作,便匆忙坐進了“噴火”戰鬥機的座艙。
第54中隊的“噴火”機群升空後,以四機楔形編隊進行縱隊排列飛行。這也是該中隊第一次以該陣型進行空中編隊飛行。喬治 · 格里布林中尉(George Gribble)指揮的B小隊的4架“噴火”飛在縱隊前列,其後則是傑克·查爾斯少尉(Jack Charles)指揮的A小隊的4架飛機。斯奎爾中士的P7443號“噴火”是A小隊右翼的最外圍的飛機。第54中隊在肯特郡上空爬升高度,飛向法國布洛涅(Boulogne)。嚴格的無線電靜默結束後,他們接到的第一個指示是背對著太陽轉向加萊和敦刻爾克方向。
飛臨法國空域後,就在斯奎爾還在慶幸沒有遭遇預期的德軍地面防空火力時,一個影子突然從第54中隊的編隊上方從左向右迅速掠過。儘管電臺裡沒有傳來任何聲音,斯奎爾第一時間的想法就是立即脫離編隊前往追擊,緊接著,他就看到他的長機從右側脫離了編隊,朝敵機方向追去。在避免危險和負責保護長機身後安全之間猶豫了片刻後,斯奎爾也脫離了編隊,跟著查普曼少尉降低了高度。但是,儘管視野很好,長機卻在他眼前很快就不見了蹤影,斯奎爾以為長機可能穿過了薄雲。然而,查普曼少尉事實上已經重新迴歸編隊,只有斯奎爾在繼續降低飛行高度,尋找自己的長機。幾秒鐘後,他才發現自己落單了,然後調頭準備重新加入編隊。但是,此時他已經看不見編隊的影子,緊張的他決定調轉機頭,察看一下週圍空域,以免遭到“隱蔽在太陽下”的德國戰機的偷襲。確認沒有敵機後,他開始全速向英國方向飛行,企圖返回基地。他沒有采用直線飛行方式,在空中不停地迂迴飛行,試圖避開可能向他發起攻擊的敵機。
不幸的是,儘管他做了許多預防措施,一聲巨大的爆炸還是突然震動了整個機身,震碎了飛機左側的前座艙蓋,同時也震碎了他面前的盲飛控制面板,右側機身同時躥出了火苗。斯奎爾中士這才意識到自己遭到了一名熟練的攻擊者的偷襲。飛機迅速翻轉,他緊緊地將操作杆拉到了肚子位置,隨即昏迷了過去。驚醒之後,他意識到飛機已經失控,正在徑直向下俯衝,寒冷的空氣從破碎的座艙蓋撲向他的面龐。他本能地採取行動,操作副翼轉向,發現身後並沒有敵機,隨即決定離開這片危險的空域。但就在這時,機身上又傳來了一聲被擊中的巨響。斯奎爾中士回憶稱,“當時的情況比噩夢還要恐怖,我根本沒有看到任何敵人的影子。”他試著再次將飛機拉起,繼續逃命,但是飛機發動機這時的執行已經非常不平穩,斯奎爾中士從而意識自己可能無法平安回到英國了。也就是在這時,他才發現攻擊他的是幾架德國空軍的Bf 109戰鬥機,它們在附近不停地上下翻飛,輪番開火。
放棄飛回英國念頭的他只能選擇迫降,隨後,在沿著加萊北面的海灘飛行時,他發現了一條筆直且很長的沙灘。但是由於擔心德軍在沙灘上埋設了地雷,他選擇海堤內側的一處平坦地面作為迫降地。飛機速度儀表上此時已經沒有讀數,他只能硬著頭皮操作飛機做了個左轉機動,讓機頭對準迫降地,放下襟翼。最終,這架“噴火”顛簸地貼上了沙丘上,停了下來。
2、成為戰俘飛機停穩之後,斯奎爾在“一種令人愉悅的寧靜”中睜開雙眼,然後迅速跳出座艙,遠處正有一群人朝這邊跑過來,他則開始走向海堤方向。突然,身後傳來了一聲槍聲,一名德軍士兵來到了P7443號“噴火”的機頭位置,斯奎爾當即停下腳步,舉起了雙手,準備迎接“你的戰爭已經結束了”的問候。德軍士兵們興奮地押著他翻過了沙丘,帶進海堤附近的一座堡壘工事中。最初,德軍士兵反覆問他是不是加拿大人。由於迫降的地方實際上是一片沼澤而不是沙地,因此斯奎爾身上到處都是汙泥,於是他就用自己僅知道的幾個德語單詞要求給他一些水。不久後,德軍士兵拿來一壺水、一條毛巾和一塊肥皂,讓他洗去身上的汙泥。
幾分鐘後,一名德國空軍下士來到了地堡,準備將他帶走。在被押上車前,斯奎爾中士勉強從德國陸軍士兵那裡要回了自己飛行手套。這名德國空軍下士禮貌而謙遜地檢查他是否受了傷,並問了他所在中隊的番號。斯奎爾只告訴他:“斯奎爾中士,編號968401”。儘管這不是想要的答案,但這名德國空軍下士還是面帶微笑,驅車將斯奎爾帶往加萊-馬爾克機場(Calais-Marck)旁邊的軍官食堂。一名說著一口流利英軍的德軍情報軍官在這裡迎接了斯奎爾,把他帶進了一間接待室。他在這裡被再次被問到了部隊番號,而他給出的回答也與剛才一樣。這名情報軍官露齒微微笑著說:“你當然不會告訴我的,因為你是一名軍人,對嗎?”隨後,他又問斯奎爾餓不餓,後者給出了很餓的回答,因為他心想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下一餐究竟在什麼時候吃。一會兒後,德軍士兵端來了一大盤面包和香腸。正當他吃到一半時,一些德軍飛行員走進了房間,圍坐在他周圍。這些飛行員都十分友好,問了他一大堆問題,比如,你家住哪?有沒有女朋友?什麼時候成為軍官的?隨後,情報軍官再次問斯奎爾有沒有受傷,他這才發現自己在迫降時扭傷了手腕。於是,情報軍官決定帶著一名衛兵,把他送到加萊城裡看醫生。診所是位於一處道路狹窄的街區裡,因此他們進城後只能下車徒步前往。斯奎爾這時打算趁機逃跑,但許多法國人很快就圍了上來,笑著朝他豎起大拇指。來到診所後,醫生對他進行了心肺檢查,並讓他用溫水清洗了一番。
體檢之後,德國人將斯奎爾帶回機場,然後又把他帶到了飛機迫降地。斯奎爾這才想起自己在迫降時沒有毀掉飛機的電臺,而德國技術人員此時已經將電臺取下。在迫降現場拍攝了大量照片後,他們回到了軍官食堂。這時,德國空軍戰鬥機部隊和高炮部隊已經在食堂內吵開了,雙方都在聲稱是自己擊落了P7443號“噴火”戰鬥機。聽了情報軍官翻譯的一些爭論內容之後,斯奎爾友好地給出了自己的意見,稱自己是被第2教導聯隊第1戰鬥機大隊大隊長赫伯特 · 伊勒費爾特上尉(Herbert Ihlefeld)擊落的。斯奎爾的親身說法得到了在場其他德國飛行員的支援,但在今天看來,他當時的這個意見可能只是一種禮貌性的迴應。因為他在被首次攻擊之時先是昏了過去,醒過來之後都還沒立即發現偷襲者的蹤影,直到感覺到第二次被攻擊之時才發現有多架Bf 109在他周圍翻飛。而回到迫降現場拍照之時,赫伯特 · 伊勒費爾特上尉也在現場,並與斯奎爾合影,斯奎爾可能認為這個佩戴著醒目騎士十字勳章的德軍軍官最有可能是擊落自己的人。
■ 斯奎爾在一群德國空軍軍官的陪同下站在P7443號“噴火”戰鬥機的座艙旁。照片左側佩戴著騎士十字勳章的是赫伯特·伊勒費爾特上尉。
隨後,斯奎爾在德國人的接待室內喝了一些酒後,被送到了位於聖奧梅爾(St. Omer)的第2教導聯隊聯隊部。在那裡,斯奎爾又被招待吃了晚飯,然後被安排在一個陰冷的房間中過夜。房間裡一直亮著燈,德軍還安排了2名年輕的士兵在門口站崗。次日,他被送往法拉克福附近上烏瑟爾(Oberursel)的空軍過渡戰俘營(Dulag Luft),然後被移交給第515戰俘營。此後的大約5到6天時間裡,斯奎爾在那裡再次接受了審問,接著與大約50名其他被俘的英國皇家空軍成員一起在此地逗留了大約3到4周。隨後,他被送往波美拉尼亞境內巴特(Barth)的空軍第1主戰俘營(Stalag Luft 1),並在這裡關押了大約一年,1942年春天被轉送至西里西亞的空軍第3 主戰俘營。1943年,斯奎爾再次被轉移至東普魯士的空軍第6主戰俘營。1944年8月,蘇軍進入東普魯士後,德軍將這裡的盟軍空軍戰俘轉移到了波蘭境內的第357戰俘營。一個月後,他們又被轉移至漢諾威北部的法靈博斯特爾(Fallingbostel)。1945年4月26日,英軍第7裝甲師所屬第8國王屬皇家愛爾蘭輕騎兵團(第7裝甲師的裝甲偵察團)解放了被羈押在這裡的所有盟軍戰俘,斯奎爾中士得以結束了3年多的戰俘歲月。
■ 1945年4月28日,英國空軍部寄給斯奎爾家人的平安信,稱斯奎爾已經被盟軍解放,很快會被送回英國。3、對手重逢1948年12月,斯奎爾重新加入了皇家空軍志願兵預備役部隊,該部隊於1953年被解散,斯奎爾同時以少尉軍銜退役。伊勒費爾特也在戰爭中倖存了下來。
1983年12月,《戰鬥之後》雜誌找到了居住在漢諾威附近的伊勒費爾特,並給他看了那組照片,這讓他十分高興。他原本也有這組照片,但在蘇軍進入柏林後,與其他個人戰時記錄和資料一道遺失了。伊勒費爾特稱他已經記不清擊落斯奎爾中士的細節了,但他很有興趣與這位前對手取得聯絡。
1984年7月25日,值人類第一次駕駛飛機飛越英吉利海峽75週年之際,斯奎爾和伊勒費爾特在加萊北面斯奎爾當年的迫降地點重逢。在這個晴朗的星期三上午10時30分,這兩位曾經的對手友好地互換了禮物:伊勒費爾特帶來了一幅Bf 109戰鬥機航空畫,斯奎爾則帶來了一架他曾將駕駛過的“噴火”戰鬥機的模型。
隨後,伊勒費爾特和斯奎爾先是參觀了當年的迫降地點,接著又去了加萊-馬爾克機場的停機棚區域,還去了斯奎爾被俘後與德國飛行員一起飲酒的那間屋子原址。
在整個參觀過程中,伊勒費爾特和斯奎爾進行了很多交流,而後者在1941年2月底寫的一張給家人報平安的便條背後的故事則讓斯奎爾陷入了無比激動。他原本以為是由國際紅字會將這張便條送回英國,但最終情況並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樣。這張便條能夠順利回到英國,事實上還得歸功於伊勒費爾特的冒險精神。伊勒費爾特稱,他在一次行動中冒險孤身避開了英國的雷達屏障,在一個陰天飛赴倫敦的克羅伊登區(Croydon),冒著猛烈的英國高炮火力,將一個裝有這張便條的馬口鐵盒扔下,撿到盒子的人後來將它送到了斯奎爾的家人手中。
無論如何,斯奎爾中士被俘後的經歷和伊勒費爾特上尉在當年行為,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二戰初期階段的空戰中仍存在高尚的騎士精神。
生於波美拉尼亞的皮諾,1933年參軍,先是在陸軍服役,1935年轉入空軍。飛行訓練之後於1937年分配至第132戰鬥機聯隊,後志願參加“禿鷹軍團”前往西班牙參戰,在西班牙獲得了9個擊落戰績。從西班牙歸來之後擔任第2教導聯隊第1戰鬥機大隊大隊長,隨後率部參加了波蘭戰役和法國戰役,1940年9月13日以21個戰果從希特勒手中接過了騎士十字勳章。1941年4月6日在南斯拉夫的一次低空飛行任務中被擊落,受傷並被俘,6周後才得以重新回到部隊。1941年6月27日以40個空戰戰果被授予了橡葉飾,1942年4月24日以101個戰果獲得雙劍飾。1942年6月22日出任第52戰鬥機聯隊聯隊長,7月22日在戰鬥中受傷,後相繼出任第3戰鬥機學校校長、第25戰鬥機聯隊聯隊長、第11戰鬥機聯隊聯隊長和第1戰鬥機聯隊聯隊長。二戰結束時,伊勒費爾特的最終軍銜為上校,總戰績為132個。1995年8月8日在下薩克森州的韋尼格森去世。
■ 1940年12月底墜落在利文河的X4650號“噴火”戰鬥機殘骸在1970年代被回收,並在新世紀開始修復,最終耗資300萬美元之後,它於2010年重新飛上了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