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曾寫有論《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的大論。其實隋唐以降,論及魏晉風度的文章汗牛充棟,車載斗量。魏晉風度可以說一直是熱點,從未被淹沒。我再來濫竽充數,狗尾續貂,豈不是畫蛇添足,自不量力?
然則“遷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同樣的景色,有著不同的解讀。因此,我也來湊湊熱鬧,吐吐心中的塊壘。況且大家心胸度量,既深且廣,何在乎我嘰喳幾句?
魯迅的親兄弟知堂先生曾在文章中引用過日本詩人大沼枕山的詩:“一種風流吾最愛,南朝人物晚唐詩”。這南朝,說的正是魏晉南北朝之南朝。可見這魏晉風度不僅在國內流行,餘響還飄到了島國。
去南京夫子廟,總要看看烏衣巷。無它,只因那句“舊時王謝堂前燕 ,飛入尋常百姓家”,引得我們去附庸風雅。這事不知要怪詩作者劉禹錫,還是怪當年王導、謝安家門口的燕子。
獨領風騷千餘年的魏晉風度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存在?何以讓後人不停的嘮叨至今?
魏晉南北朝,上承東漢,下啟隋唐,共三百餘年。時間雖不長,但卻是中國歷史上政權更迭最為動盪的時代,歷十餘朝,真是“城頭變幻大王旗”。可想而知,當時的人民經歷了怎樣的流離失所,生靈塗炭。
一代梟雄曹操曾經發出感慨:“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建安七子”王粲看見的景色與曹操如出一轍:“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
魏晉南北朝的三百餘年中,幾乎年年都有戰爭。三國時期,魏、蜀、吳互相攻伐。西晉時期,有“八王之亂”。東晉時期,南方雖然暫時安穩,但是北方還有五胡十六國打來打去,史稱“五胡亂華”。後來東晉滅,宋、齊、梁、陳一個個又粉墨登場……
經歷了一次次的戰爭洗刷,人口從漢末時的五千多萬,減至七百餘萬,幾乎十去其九,漢人已經到了滅族的邊緣。
人口的銳減,除了戰爭,還有天災。那個時期,是瘟疫最為集中爆發的時期,僅“建安七子”中就有徐幹、陳琳、劉禎等人死於瘟疫。
除了戰爭的殘酷、瘟疫的無情,更有政治的嚴苛。
每次改朝換代,一茬又一茬計程車子死於屠刀之下。
何晏,玄學的創始人、哲學家、詩人,被殺;張華,政治家、詩人、《博物志》的作者,被殺;潘岳,與陸機齊名的詩人,中國古代最著名的美男子,被殺;謝靈運,中國古代山水詩的鼻祖,被殺;范曄,寫成了煌煌史學鉅著《後漢書》的傑出歷史學家,被殺……
不知哪一會兒,不知啥原因,死亡可能突然降臨……死亡的氣息始終瀰漫在四周。每個人都在問,明天會是誰!
死亡的漆黑映襯出生存的蒼白。生命如此渺小,生命如此脆弱,我們該怎麼的活著?重壓之下,活著的人們不得不思考。
本來應該思考如何寫詩作賦、研究書法繪畫的腦神經開始思考哲學、思考歷史以及生命存在的方式。於是,一種特立獨行的人生風範,從黑暗、混亂、血腥的夾縫中飄然而出。
從表相看,喝酒、嗑藥、隱逸、看臉,扯淡,各種各樣的怪誕行為成為風尚,也展現了魏晉士人那超乎尋常的想象力。
“劉伶恆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諸君何為入我褌中?”褌者何物?內褲也。別人到他家,他確說“你們咋都跑我褲襠裡來了”。
魏晉之際的著名詩人阮籍“嗜酒荒放,露頭散發,裸袒箕踞”。和他一起的,還有阮瞻、王澄、謝鯤、胡毋輔之一幫人,“去巾幘,脫衣服,露醜惡,同禽獸。” 他們袒胸露乳,喝酒買醉,視為通達。
還是這個阮籍,他有個“鄰家婦,有美色,當壚酤酒。”阮籍經常過去喝酒,喝多了,便“眠其側。”美女老公“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
這個阮籍還喜歡無目的地駕車出遊,有路則行,無路便痛哭而返。
前文提到的王粲,於建安二十二年病逝,時年四十一歲。 曹丕當時尚未繼位,以世子的身份率了眾人為其送葬。這位曹丕思路清奇,對一幫送葬的說:“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於是一片驢聲響起。
曹丕作為魏國的皇帝,稱得上是政治家,但是,他更是文學家。政治上他沒有取得太大的成就。門被堵住的時候,老天爺會開啟一扇窗。所以文學上曹丕堪稱奇才。其《燕歌行》是中國現存最早的文人七言詩,他的五言和樂府清綺動人。他所著《典論·論文》,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佔有重要地位,是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第一篇專題論文。所以,我們更應該記住他文學家的身份。
還有一位孫子荊,自負有才,很少服人,“唯雅敬王武子”。王武子死的時候,名士們都來了。這位子荊來的晚,“臨屍慟哭,賓客莫不垂涕。”他哭完了,向靈床說:“卿常好我作驢鳴,今我為卿作。”於是引頸長嘶。
對死亡的恐懼導致嗑藥的盛行,從士大夫到民間,人人以嗑藥為榮。五石散即被視為長生不老之藥。五石散帶貨達人、曹操的乾兒子、魏晉玄學創始人、也是上文提到因曹魏政權垮臺而被殺的何晏說:“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覺神明開朗”。其實,服了五石散,因為藥性燥烈,需要寬衣解帶,不停行走,喝熱酒,吃涼食,稍有不慎就會失智發狂。
從大書法家王羲之到大音樂家、詩人嵇康無不對五石散推崇備至。
除了喝酒嗑藥,隱逸也是他們保護自己、追求理想的方式。
嵇康詩寫道:
目送歸鴻,手揮五絃。
俯仰自得,遊心太玄。
他和阮籍一樣,對現實強烈不滿,認為歸隱是最好的生活方式。但是現實確一次次擊碎了他的夢想。先是母親去世,中斷了隱逸生活,後又因為對司馬氏的藐視,而被誅於市。他其實很清楚自己面臨的處境,司馬家族篡政,自己身為曹魏宗室成員,要麼殉道,要麼依附。他選擇了前者。
嵇康臨刑索琴,彈了一首廣陵散。嘆道:“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於今絕矣!”
這種詩意的死亡,讓中國文人推崇備至。
在一個政治黑暗的混亂時代,不被世人所接受的怪癖實在是魏晉人的無奈之舉。他們或佯狂自保,或消極避世,或叛逆狂狷,這些都是那個時代的產物。
有人以荒誕怪異的行為躲避死亡,有人以向死而生的勇氣蔑視死亡。
桓溫與謝安兩家,都是東晉的世家大族,他們都是東晉重臣。
因為簡文帝的去逝,欲竄位的桓溫準備設宴殺了謝安和王坦之。王坦之非常驚恐,問謝安:"咋辦?"謝安神色不變,對王坦之說:“晉阼存亡,在此一行。”兩人一同赴宴,“王之恐狀,轉見於色。謝之寬容,愈表於貌”。
桓溫反而被謝安的那種氣量嚇住了,揮手撤兵。
荀巨伯去看生病的友人,“值胡賊攻郡,友人語巨伯曰:吾今死矣,子可去!”巨伯說:“遠來相視,子令吾去;敗義以求生,豈荀巨伯所行邪?”胡人來後,問巨伯:“大軍至,一郡盡空,汝何男子,而敢獨止?”巨伯曰:“友人有疾,不忍委之,寧以我身代友人命。”賊相謂曰:“我輩無義之人,而入有義之國!”遂班軍而還,一郡並獲全。
他準備捨生取義,結果義、生兩全。不止,還有一城人的生命。
生存和死亡,是魏晉南北朝時代最基本的生活命題,“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這種感慨生命如草芥的詩,比比皆是。也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魏晉人以他們特有的方式,面對死亡,荒唐而又美好。
魏晉人不僅創造了魏晉風度,也創造了魏晉藝術。
美學大家宗白華先生說:
“晉人的美,是這全時代的最高峰。
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於智慧、最濃於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王羲之父子的字,顧愷之和陸探微的畫,戴逵和戴顒的雕塑,嵇康的《廣陵散》(琴曲),曹植、阮籍、陶潛、謝靈運、鮑照、謝朓的詩,酈道元、楊衒之的寫景文,雲岡、龍門壯偉的造像,洛陽和南朝的閎麗的寺院,無不是光芒萬丈,前無古人,奠定了後代文學藝術的根基與趨向。”
“這是強烈、矛盾、熱情、濃於生命彩色的一個時代。”
我想,大沼枕山最愛的,應該是這個吧!
有這樣一個時代,我們不知道該是慶幸還是難過。
我們談魏晉人物的趣事,絕不是拿他們來尋開心,而是體會他們那在各種孤傲、狂放、怪誕、不羈的表面之下,那痛徹心骨的冰涼。
最後再看一個故事。
石崇實在太富了,家裡珍寶無數,婢女無數。他每次宴請賓客,常讓漂亮的婢女勸酒。客人若不喝,則斬婢女。這次他請的是丞相王導與大將軍王敦。王導素不喝酒,怕石崇殺人,只好勉強飲下。王敦卻不買賬,雖能喝,偏不喝。第一個勸不了,斬。第二個勸不了,斬。第三個勸不了,斬。連斬三人,血染一地。主人眼睛不眨,客人面色不改。丞相責備大將軍,大將軍說:“自殺伊家人,何預卿事。”
如果你是那位婢女,該做何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