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時代的孟嘗君田文養士三千,名震青史。他的父親靖郭君田嬰,名聲不如兒子,但也非泛泛之輩,識人眼光毒得很。
田嬰是齊威王庶出的小兒子,齊宣王之弟。齊宣王還是太子的時候,田嬰很受父親寵愛,說話比哥哥管用。
他曾向父王建議,司徒、司空、司馬、司士、司寇等五官,位高權重,他們的簿書,值得每天察看並反覆檢查。
齊威王哈哈大笑,老子即使每天檢查一個官員,五天也厭煩了。這種事都交給你處理吧。
田嬰從此凌駕於重臣之上,權傾朝野。四面八方自認為有些本事的能人,紛紛前來依附。
在眾多門客裡,齊貌辨特別受東家器重。“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再加上此人不拘小節,常常落人口實,故而風評不佳。
有的門客勸說田嬰疏遠齊貌辨,遭到拒絕後,憤而辭職離去。
青年孟嘗君田文,覺得父親糊塗,也在私下進言。田嬰大怒:“只要齊貌辨滿意,哪怕家破人亡,我都在所不辭!”
他一意孤行,安排齊貌辨住進vip包房,頂級美食敞開供應,還讓長子親自前去侍奉。
過了幾年,齊威王駕崩,齊宣王繼位,對一直搶自己風頭的弟弟田嬰秋後算賬,把他趕出都城,放逐到封地薛邑。
在薛邑,齊貌辨眼見東家悶悶不樂,便提出要去見宣王,據理力爭。
田嬰大搖其頭:“大王非常討厭我,您去了必定死在那裡。”
“我本來就沒打算活著回來。” 齊貌辨並不動搖。
田嬰攔不住,眼裡噙著淚花目送知己離去。
齊宣王一肚皮怒氣,沉著臉接見了弟弟的門客:“你是靖郭君寵愛、聽信的人吧?”
齊貌辨鎮定自若地回答:“寵愛是有的,聽信談不上。大王還是太子的時候,我曾勸靖郭君:‘太子形貌不善,耳後見腮,下邪偷視,乃是背叛之相。不如廢掉太子,另立其他人。’靖郭君流著淚說自己不忍心這樣做。如果他當時聽從我,何至於有今日之患!此外,楚國令尹昭陽多次提出,願意用幾倍的土地換取薛邑。我覺得合算,勸靖郭君答應。他卻說,從先王那裡接受薛邑,即使與大王關係不好,又怎能辜負先王,將這塊土地交換出去!而且先王的宗廟在此,怎能讓楚國得到!靖郭君就是不肯聽我的話。”
這一席話,把所有的罪過都攬到自己身上,替東家開脫,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宣王顯然很有度量,並未翻臉,而是長嘆感慨道:“原來靖郭君不負寡人。寡人年輕,不瞭解這些事。您能為我把他請回來嗎?”
齊貌辨當然樂於效勞。於是田嬰換上齊威王賞賜的衣冠和寶劍,重回都城。宣王親自在郊外迎接,二人相望流淚。
齊國出人才,教宣王做人的,還有顏斶(讀如“觸”)。
宣王接見顏斶,喚道:“老顏,過來。”
顏斶沒挪步,也喊:“大王,過來。”
宣王氣得變了臉色。近侍連聲呵斥:“大王是君主,你是臣下。大王說‘過來’,你也說‘過來’,還有沒有體統!”
顏斶下巴一揚:“我走過去,是貪慕權勢;大王走過來,是親近賢士。與其我貪慕權勢,不如讓大王親近賢士。”
宣王沒那麼好糊弄,憤然道:“究竟王者尊貴,還是士人尊貴?”
“士人尊貴,王者不尊貴。” 顏斶半步不讓。
“我警告你,別亂說話哦!有何根據?”
“根據太多了,張口就來。從前秦國進攻咱們大齊,秦王下令:‘柳下惠墳墓五十步之內,如果有人膽敢砍柴,處死不赦!’另外命令:‘有能取得齊王首級的,封萬戶侯,賞黃金二萬兩。’由此看來,活著的君王之頭,竟然不如死去計程車人之墓。”
宣王默然不悅。一旁的近侍趕忙幫腔:“顏斶過來,顏斶過來!豎起耳朵聽真:大王擁有千乘之國,要啥有啥。仁人志士,爭相歸附;號令天下,莫敢不從!而高階士人,也不過一介匹夫,出入徒步,現身田壟。混得更慘的,只能在偏遠鄉下看門。講真,士人很卑賤!”
顏斶呵呵回答:“此言差矣。天下諸侯互相攻伐吞併,到了宗族滅絕的時候,即便想做看門人,哪裡辦得到!堯舜禹湯有何共同點?都不以向別人請教為恥,不以向下人學習為辱,故而成就道德,揚名後世。老子說:‘雖貴,必以賤為本;雖高,必以下為基。’所以王侯自稱‘孤’、‘寡’、‘不穀’,就是以卑賤為根本,表示對士人的尊敬。”
宣王不由苦笑:“君子不可辱,寡人簡直是自討沒趣。希望您收下我這個弟子,今後飲食精美,出入豪車,全家衣服麗都。”
麗都,即華美之意。
顏斶早已脫離低階趣味,哪裡在乎這些物質享受:“我只願返回故鄉,每天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無罪以當貴。歲月靜好,自娛自樂。”
說罷,拜了兩拜,飄然辭去。
與顏斶相似,王鬥也給宣王上了一課。他來到王宮的時候,侍衛奉宣王之命帶路,引領覲見。
王鬥微笑道:“我急吼吼走向大王,是貪慕權勢;大王匆匆忙來見我,是禮賢下士。想清楚沒有?”
宣王已經受過顏斶調教,聽得侍衛傳話,不再拿捏架子,立即親自走出來迎接,並且客氣地徵求意見建議。
王鬥說,身處亂世,事奉昏君,哪裡敢提意見。
一邊說不敢,一邊罵昏君,這不是消遣一國之君嗎!宣王心中不忿,臉上變色。
王鬥渾若未覺,開啟誇誇模式:“從前,齊桓公九合諸侯,匡正天下。如今大王有四點與他相同。”
“這這這……”宣王高興得直搓手,“寡人怎麼當得起?”
“當得起!”王鬥斷然道,“桓公喜歡馬,您也喜歡;桓公喜歡狗,您也喜歡;桓公喜歡酒,您也喜歡;桓公喜歡女色,您也喜歡。唯有一樣,桓公喜歡賢士,您不喜歡。”
好的不像壞的像,就會酒色犬馬。宣王明白自己被調戲了,急著辯白:“當今無賢士,怎麼喜歡?”
“世間沒有白龍馬,您的豪車也有良馬拉著;世間沒有神犬,您的獵狗也不少;世間沒有毛嬙、西施,您的後宮照樣美女如雲。賢士,並非有沒有的問題,而是大王喜不喜歡!”
“過了過了,寡人憂國愛民,真心喜歡賢士來幫忙。”
“呵呵。還不如喜歡一尺縐紗吧?”
“您這是什麼話?”
“大王用一尺縐紗做帽子,不讓親信動手而是找工匠,為什麼呢?工匠術有專攻。現在大王治國,卻一味任用親信。豈非重視縐紗,勝過治國!”
宣王理屈詞窮,不得不認輸:“寡人有罪於國家。”過後提拔、重用了一些賢人。
齊貌辨、顏斶、王鬥,在王者面前侃侃而談,固然了得。齊宣王被匹夫當面指手畫腳,不掀桌子不殺人,還能幡然改過,胸襟更加難能可貴。君臣幾人在史上都不著名,本文為他們喝個彩。秦始皇征服六國後,強化皇權。說真話越來越難,王者屈服於士人的事蹟,也越來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