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是中國父系氏族社會後期部落聯盟領袖,是人們津津樂道的一位賢君。姓伊祁氏,名放勳,號“陶唐”。“堯”是後人對他的諡稱,習慣上稱其為“唐堯”。
在傳說中堯是為古老的華夏大地作出巨大貢獻的人。據說他命羲、和二氏用歷數之法觀測天象,制定曆法,將一歲確定為366天,並以置閏的方法校正四時,用以指導農業生產。另外,堯還知人善任,推舉精通農作物種植的“棄”作為“農師”,推廣麻、菽等播種技術。還有,他首創“軍事民主制”,凡是遇有對外作戰、對內鎮壓奴隸反抗的大事,統統交給氏族大會討論。
堯帝
更重要的是,作為最高統治者,堯不貪戀王位,他認為自己該退休了,想把王位讓給別人。便諮詢分掌四時和方岳的官員“四嶽”,“四嶽”趕忙推薦了一位名叫舜的人。堯也聽說過舜的賢名,知道他曾“耕歷山,漁雷澤,陶河濱”的光榮歷史。但仍不放心,接下來對舜又經過三年的嚴格考核,這才主動讓位於舜,命其攝位行政,執掌大權。舜也確實不負所望,他巡行四方,體恤民情,果斷地除掉了鯀、共工、騅兜和三苗四人,受到人們的廣泛稱頌,造就了又一位賢明之君。晚年的大舜也仿效堯的做法,實行選賢傳位,經過諮詢“四嶽”,又把自己的寶座轉讓給了大禹。大禹繼位之後,洪水遍地,民不聊生。大禹勞身焦思,胼手胝足,薄衣食,卑宮室,居外13年,三過家門而不入,終於導流入海,制服了滔天洪水,使廣大人民安居樂業。禹退位時又舉薦皋陶為繼承人。不料皋陶短命,再把王位轉讓給伯益,這就是傳說中的部落聯盟推舉領袖制度,史稱“禪讓”。
有關禪讓制度的記載,最早見之於《尚書·堯典》。其中載有“堯舜禪讓”之事。《大禹謨》中也有“舜禹禪讓”的記載。孔子的《論語·堯曰》同樣載有這種開明的制度。可是,這些古籍所記,也只是傳說中事。所以早在戰國時期對此就已議論紛紛,有的贊成,有的否定,也有的模稜兩可,還有的一人持有兩種說法。這樣,上古時代有沒有禪讓制度,就成了歷代爭論不休的問題。
按照《尚書》的說法,堯在位70年,已經86歲,身體實在支援不了,要找王位繼承人。經過“四嶽”們的熱烈討論,一致推舉丁鯀。此人家在有崇,號崇伯,很有把子力氣,且有服眾才能。堯讓他治理危害極大的洪水。鯀用築堤防水的辦法,九年時間也不奏效,被舜怒而殺死在羽山。“伺嶽”覺得舜是英雄,遂重新推舉舜來繼承王位。並特意舉出理由說,舜不僅具有多方面的才能,還是一位難得的孝子。他有瞎眼的父親和狠心的後母,舜能善待兩位老人,同時和常常欺負自己的弟弟也能友好相處。堯讓人細細訪查,結果舜比“四嶽”介紹得還好,於是放心讓他繼承了王位。舜在位期間,鯀的兒子大禹終於治水成功,舜主動讓位給禹。後來禹又準備傳位給伯益,然而遭到老百姓的普遍反對,一致要求由禹的兒子啟來當接班人,啟也就毫不客氣地面南而坐,流傳了幾代的禪讓制度終結,從此開始了“家天下”的統治先例。
對於這種禪讓制度,《墨子》、《竹書紀年》、《呂氏春秋》、《史記》等都作了明確肯定。此外,在其他一些史料中也介紹或肯定了上古時期這種開明的政治制度。
比如,在佚名的《竹書紀年》中明確講到,舜在位十有四年,這天樂工們正在興致勃勃地演奏音樂,突然“……天大雷雨,疾風登屋拔木,桴鼓播地,鍾(石)亂行,舞人頓伏,樂正狂走”。聰明的大舜感應上天之意,認為到了該讓王位的時候了。於是,“舜乃設壇於河,依堯故事。至於下昃,榮光休至,黃龍負圖,長三十二尺,廣九尺,出於壇畔,赤文緣錯,其文言:‘當禪禹!’”這種挑選接班人的做法雖然有些迷信,但說明舜是認真實行了禪讓制的。
禪讓制不僅僅是種傳說,而且已經進入了現實政治領域,據《戰國策》記載,燕國就進行過一次禪讓行動。當時的燕王噲因為健康原因,不想繼續擔任國君職務,然而又不甘心默默無聞地退位,想要留個美名,於是在一些說客的慫恿下,果斷地把王位讓給了寵臣子之。這種做法激怒了燕國太子,他一邊怨恨父王的糊塗,一邊準備造反,於之毫不手軟地殺掉了太子。這一來弄得國內大亂,齊國乘機伐燕,噲和子之都被殺掉,燕國差一點滅亡。燕王噲的禪讓舉動儘管沒有成功,但他還是走出了改變世襲制的實際步驟。
關於古代禪讓制的記載,在出土的郭店竹簡中也可得到證實。這批竹簡上的文字,距孔子生活的時代不遠,是較為接近孔子的學者的著述,其中的《唐虞之道》對於禪讓制有詳細論述:
“唐、虞之道,禪而不傳。堯、舜之王,利天下而弗利也。禪而不傳,聖之盛也,利天下而弗利也,仁至致也。故昔賢仁聖者如此,身窮不貪,沒而弗利,窮仁矣。必正其身,然後正世,聖道備矣。故唐虞之道,禪也。”
舜帝
由此可見,堯、舜二帝實行禪讓而不傳子,他們之所以這樣做,原因在於把利天下看做是第一位的,決不自私自利,這就是最大的仁。禪讓而不傳子,是聖人的最高思想境界。聖人只有先正自身,然後才可以正世,所以,在政治制度上實行禪讓,就是實現聖治的前提和基礎。郭店竹簡中的這些文字與孔子的觀點如出一轍,這也可以作為古代禪讓制存在的有力證據。
然而對於“禪讓”之說,同樣在很早的時候就有人提出懷疑。
先來看孟子的態度。一個名叫萬章的人問他:“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答:“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萬章又問:“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孟子說:“天與之。”他進一步解釋說,“天子能薦人於天,不能使天與之天下,……昔者,堯薦舜於人,而天受之;暴之於民,而民受之……”(引見《孟子·萬章》)。孟子還說,堯去世之後,舜為了躲避堯的兒子,跑到南河之南,天下諸侯仍然尊崇大舜為王,凡有朝覲、獄訟、謳歌之類的重要事情,都到舜的面前請示彙報,而不理睬堯的兒子。後來舜又仿效堯的做法,薦禹於天,讓他坐上了王位。
孟子堅決否定了堯讓位於舜,舜讓位於禹的傳說,他只承認堯薦舜於天,舜薦禹於天。那麼,“天”是什麼呢?孟子玩弄了文字遊戲,沒有明說。考其本意,或在強調舜、禹本身都是賢德之人,受到氏族部落的擁戴而踐天子之位,並非受禪而居王位。
如果說孟子對於古代禪讓制否定得不夠徹底,思想家荀況的態度倒毫不隱諱。他在《荀子·正論》中有段精闢而又切中要害的論述:“世俗之為說者曰:‘堯舜擅讓。’是不然。天子者,勢位至尊,無敵於天下,夫誰與讓矣?道德純備,智惠甚明,南面而聽天下,生民之屬,莫不振動而化順之。”接著他還論述了“死而擅之”和“老而擅之”的不可能性,荀況的最後結論是:“夫曰堯舜擅讓,是虛言也,是淺者之傳,陋者之說也。”誠如這位思想家所言,像堯舜這些人,“道德純備,智惠甚明”,且又勢位至尊,是無敵於天下的強者,他們怎麼會把自己的寶貝王位讓給一個毫不相干的外人呢?如果真是這樣,豈不是天下第一號傻瓜?
依據孟子和荀況的說法,上古時期沒有什麼禪讓制度,那麼大舜、大禹是怎麼登上王位的呢?哲學家莊周提出了一種“撂挑子”的假說。他在《莊子》中提出,堯坐煩了天子的寶座,要把這個位置讓給許由,不料許由堅辭不受。堯再轉讓給州支父子,哪想他們也回絕了。他們為何害怕當天子呢?因為這個差使太辛苦了。據韓非說,堯在位的時候,日子過得很苦,吃的是粗糧糙米,咽的是樹葉野菜,冬天裹獸皮,夏天披葛布,而且堯的居住條件也很糟糕,屋頂的茅草很不整齊,房子的椽梁沒有雕飾,有時還要忍受漏雨的折磨。就是一個守城門的大頭兵,收入也遠遠超過堯的水平。堯思來想去,不能把這份辛苦留給自己的子孫後代,就主動撂挑子不再幹了。多虧找著了大老實人舜,他稀裡糊塗登上了王位,後來舜也實在吃不消了,就把天下讓給特別能吃苦的大禹。
莊周的說法和韓非的解釋都有濃重的戲說成分,只當笑話聽聽足矣。
可是,同樣是這個韓非,不僅不承認上古時期有禪讓制,進而又說舜和禹能夠繼承王位,是“臣弒君”的結果。他在《韓非子·說疑》中認為:“舜逼堯,禹逼舜,湯放桀,武王伐紂,此四王者,人臣弒其君者也!”韓非沒有描繪這些人搶班奪權的細節,也未說到這四位王者是不是全被殺頭,但明確說了繼任者用了“逼”、“放”、“伐”的強硬手段,顯然這和禪讓制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情。
韓非是荀況的學生,師徒兩人都是戰國末期傑出的思想家,他們公開否認禪讓制的觀點產生了很大影響,後世的不少史學家都附和這些說法。如唐代的劉知幾在他的《史通》中引用《汲冢瑣語》說:“舜放堯於平陽(今山西臨汾一帶)”,後來的大禹又把舜驅趕到蒼梧(今湖南南部),硬是把他逼死,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稍後的另一位史學家司馬貞也傳達了類似說法。他在《史記正義》中引《竹書紀年》說:“堯德衰,為舜所囚。舜囚堯,復偃塞丹朱,使父子不得相見也。”看來堯的下臺並非因為年齡原因,而是由於“德衰”之故,大舜以為他不配再居王位,就把堯關進了牢獄,同時讓他的兒子丹朱也做了囚徒,大舜成功地搞了政變。
對於上古時期的禪讓制度,說得比較全面的當數史學大家司馬遷了。他在《史記》中綜合了《尚書》、《論語》、《孟子》諸說而寫進了《五帝本紀》和《夏本紀》。他描寫時年86歲的堯王發現和任用大舜的過程,與《尚書》的說法是一致的,並且說到堯王為了檢驗這位接班人的理家能力,還把自己的兩個寶貝女兒娥皇和女英送給了大舜,誠心誠意使他踐其王位。可是接下來的情況就不同了,舜在執掌了管理大權之後,很快實行起獨裁,處心積慮把堯架空,為此實行了兩項重要措施。一是“舉十六相”,即把堯長期排除在領導層之外的“八愷”、“八元”很快同時起用,樹立一批忠於自己的親信。二是“去四凶”,利用果斷有力的手段,把堯正在寵信的渾沌、窮奇、杌、饕餮,一下給除掉了,達到排除異己的目的。這樣一來,弄得堯王煢煢孑立,形影相弔,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大舜仍不罷休,又把堯軟禁起來,不准他同家人、親友見面,逼迫他趕快讓位。可是堯的兒子丹朱難以就範,舜又把他放逐到丹水。經過一步步地精心策劃,大舜終於坐上了王位。由此看來,舜之承堯並非“禪讓”的結果,而是大舜用陰謀手段篡奪了王位。不過,舜並沒有把事情做絕,在堯“讓位”以後再也沒找他的麻煩,命人好好照料這位老岳父,使其頤養天年,壽至117歲。
《史記·五帝記》又說:“(舜)踐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於蒼梧之野。葬於江南九疑,是為零陵。”《禮記》則曰:“舜葬蒼梧,二妃不從。”劉知幾在解釋這段話時認為:“其涉方之死,其殆文命之志乎?”文命即禹。這就是說禹為了鞏固他的統治地位,採用了“逼”和“放”的手段,不客氣地趕走了大舜。劉知幾的分析很有道理。試想,上古時代的蒼梧尚是荒蠻之地,人煙極其稀少,既無邊關糾紛,又無其他要事,舜到這種地方巡查什麼?如果為了打獵,值得跑那麼遠嗎?況且,當時的大舜已是耄耋之年,數千裡的路途之苦,他能受得了嗎?再說,娥皇、女英既為舜的妻子,為何不歸葬蒼梧?其中定有難言之隱。所以,舜之所謂南巡,不是為了公務,也不是遊山玩水。要麼是武裝押解,不得不去;要麼是被人所逼,懼禍逃亡。誰能導致舜的這種悲慘下場,自然非禹莫屬。由此推測,大禹的繼位,也非禪讓的結果。
既然沒有上古時期的禪讓制度,那麼,《尚書》、《竹書紀年》記載的這類事情是怎麼來的?有人認為,《尚書》中的《堯典》成於戰國時期,如同孔子在《論語》中講的禪讓之事,很可能是道聽途說,沒有多少可靠根據。而《大禹謨》系晉人偽託,也照《堯典》編造故事,果真這樣,那麼最早記載禪讓制度的《尚書》,就完全靠不住了。
至於《竹書紀年》所講的舜禹禪讓故事,也難讓人相信。因為此書是晉太康二年(281)汲郡(今河南汲縣西南)人不準在盜掘魏襄王墓時發現的,當時多致壞朽脫誤,後即散佚,有輯本十多種行世,卷數也不一致,今本系宋以後人偽託,其可信程度,就要打折扣了。
倘若《尚書》、《論語》記載的“堯舜禪讓”皆不可信,那麼,《墨子》則是最早記載“禪讓”制度的書了。在該書《尚賢》篇中這樣寫道:“古者舜耕於歷山,陶河濱,漁雷澤,堯得之服澤之陽,舉以為天子,與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把—個會燒窯、能捕魚的農民“舉以為天子”,明顯是“尚賢”的禪讓舉動。此外,在《墨子·尚同》中也有類似說法。其實,舜本來是黃帝的九世之孫、有虞氏諸侯,墨子把他降低為只會幹粗活的農民,以此表明“尚賢”的主張,這正是墨子先生的一大創造。這位思想家出身於下層社會,熟悉老百姓的生活,不滿儒家“禮”的說教和等級觀念,認為“官無常貴,民無終賤”,否認“天命”和“執有命”這類觀點,明確表示了庶民可以參政的強烈願望,故而編造了“堯舜禪讓”的精彩故事。可是,《墨子》一書中並無“舜禹禪讓”的說法,有的學者認為,這是儒學大師孟子新增的部分。儒學和墨學雖然觀點針鋒相對,可是對於“舉賢”的認識是一致的。孟子巧妙地利用了墨子的這一創造,續編了“舜禹禪讓”的又一個故事。孟子編故事的手法甚至都照抄墨子,把本來是百里諸侯的禹硬說成平頭百姓,似乎不做這樣的改動,“舜禹禪讓”就顯得太乏味了。後來,儒學佔了上風,墨家一蹶不振,“禪讓”之說成為儒家們的專利。這些故事既是有意編造,那麼,堯、舜、禹的“禪讓”制度也是子虛烏有。
但是,也有的專家學者認為,儘管古籍中對於禪讓制度的說法不同,甚至有嚴重的互相牾,但不能因此徹底否定流傳了兩千多年的禪讓之說。因為這種傳說不可能憑空虛構,而是歷史的真實投影。從社會發展史的角度考察,禪讓制度的產生有其一定的文化背景和歷史必然性。堯舜所處的五帝時代,各個氏族部落普遍築城建國,且又頻繁發生戰爭,成為這一時期文化及社會發展的重要特點,平等式王國聯盟,是堯、舜故事發生的社會基礎。由於當時的生存環境惡劣,很難實現政治一體化的穩定,所以權位不能私相授受,需要以會議討論或眾人推舉的方式產生領袖,形成了必然的“禪讓”,其實這是一種原始的民主選舉制度。不過,氏族聯盟也有社會矛盾和衝突,也會涉及到這些民主選舉出的領袖,“禪讓”也會發生鬥爭,這也正是產生“舜囚堯”、“禹逼舜”的根本原因。另從少數民族發展史看,也有類似的做法。比如漢代的烏桓民族,曾經數幹部落聯為一部,民主推選“勇健能理決鬥訟相侵犯者”為大人,他們一呼百應,具有很大權威,很像大舜、大禹這種角色。其他如鮮卑、契丹、蒙古等民族同樣有這種選舉制度。由此推想,漢民族在上古時期也有這種做法。後來,堯、舜、禹一個個被尊為聖主明君,他們之間由民主選舉而完成的正常交接被儒家塗上了理想化的油彩,成為美好無比的“禪讓”制度。這一渺茫的歷史陳跡很難將其完全抹掉,但也不必把它想象得那麼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