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歲的小皇帝,很聰明,卻不懂邏輯
喬志峰
中國歷史上有很多小皇帝,據不完全統計,十歲以下登上皇帝寶座的就有至少30位。年齡最小的,當屬東漢殤帝劉隆,只有三個月就當了皇帝,不足1週歲就死了,在位僅有8個月,比袁世凱稍微多幹了幾天。
西漢的昭帝劉弗陵,也是一個幼年登基的小皇帝。劉弗陵是漢武帝劉徹的小兒子,因太子劉據謀反兵敗後自殺,漢武帝喜愛當時年僅六歲的劉弗陵,就有意傳位於他,還對此做了一些準備工作,以掃清道路。比如,讓內廷畫工專門畫了“周公輔成王”圖,賜給奉車都尉霍光,意思就是託孤,同時也向其他大臣暗示自己打算立小兒子劉弗陵為太子,讓大臣們將來盡心輔佐。為了防止自己死了以後,幼帝太小,太后重演呂后專權那一幕,還冷血地將劉弗陵的生母賜死。人常說“母以子貴”,但嫁入帝王家卻成了“母因子死”,真是個吃人的時代。
漢武帝窮兵黷武折騰了若干年,終於到了一病不起油盡燈枯的時候,便真的將年僅八歲的劉弗陵立為皇太子,任命奉車都尉霍光為大司馬、大將軍,接受遺詔輔政。同時奉詔輔佐幼主的,還有太僕上官桀和搜粟都尉桑弘羊等人。八歲的小皇帝顯然是不可能親政的,漢武帝將皇位傳於幼子,必然會製造一個皇權旁落的真空期,難道他就不擔心出什麼意外,導致劉家天下易主?他究竟是出於何種考慮,我們很難判斷,或許就只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年人的偏執和糊塗吧。
同為顧命大臣,上官桀和霍光原本是兒女親家,理應關係十分親近。可所謂親戚和親情,到了政治和利益面前就不值一文了,可以棄之如敝履。很快,兩人就由於爭權奪利而決裂,親家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敵。上官桀比霍光更急不可待,他想要的,不是跟霍光等人分享權力,而是要大權獨攬。很快,他就跟同樣野心勃勃的燕王劉旦勾搭在一起,做好了政變的準備。
燕王劉旦先後派了十餘批手下,攜帶大批金銀、珠寶快馬送往長安,賄賂蓋長公主、上官桀、桑弘羊等人,很快就達成了共識,決定伺機起事。首要的任務,是先除掉霍光這個最大的障礙。
上官桀等人定下反間計,讓人偽造燕王上書檢舉揭發,其中歷數霍光的罪過:1,霍光出外校閱郎官及羽林軍,搞得跟皇上出巡一樣,命人清理道路、驅趕行人,並派太官預先為其整備飲食;2,蘇武出使匈奴被扣留,牧羊二十年不肯投降,回朝後只不過給了個典屬國的官職。而大將軍長史楊敞並無功勞,卻被任命為搜粟都尉;3,霍光擅自增選大將軍府的校尉。這三個罪名,均指向結黨營私、意圖謀反,坐實就是死罪。舉報信中還表示,“霍光獨攬大權,為所欲為,是否會做出不利於朝廷的非常之舉,令人懷疑。因此,我願意交還燕王的印璽,進入宮廷,侍衛在皇上左右,監督奸臣的行動,以防有變。”
此時皇帝是14歲,還沒有完全親政,給皇帝的上書,都要先經過霍光的批閱才能呈送到皇帝跟前。所以,上官桀等人刻意等到霍光外出休假不在朝中的時候,將信奏聞漢昭帝。上官桀的打算是,小皇帝看了舉報信肯定很驚恐,他們就可以從朝廷中下令,讓桑弘羊帶人抓捕霍光,撤銷其職務、剝奪其權力,然後再置於死地。但沒想到,他們上奏後,漢昭帝卻沒有任何反應,跟沒事人似的。
第二天早上,霍光回來了,入朝時聽說此事,就停在畫室中不敢貿然進殿。所謂畫室,就是掛著漢武帝所賜“周公輔成王”圖的房間,霍光認為在這裡最安全——我是先帝的託孤顧命大臣,誰敢動我?
漢昭帝不見霍光進來,就問道:“大將軍(霍光)在什麼地方?”左將軍上官桀上前扎針:“燕王控告了大將軍的罪行,所以他畏罪不敢進殿。”在他看來,皇帝當即就下令收拾霍光才好呢。漢昭帝命令道:“馬上召大將軍進來。”霍光這才進殿,一進來就脫下官帽,叩頭請罪。漢昭帝卻道:“將軍請戴上帽子吧。朕知道這道奏章是假的,將軍並沒有罪。”霍光很驚奇,就問道:“陛下怎麼知道奏章是假的呢?”漢昭帝說:“將軍去廣明校閱郎官,是最近的幾天的事情。選調校尉,也還不到十天時間。燕王怎麼可能知道這些事呢!時間不對嘛。”原來,燕王遠在北方,當時又沒有電話、網路,最快的交通工具就是馬了,即便是快馬,這麼短的時間內訊息也不可能傳遞到燕王那裡,更甭說燕王還要寫信來舉報了,時間根本來不及。
漢昭帝一言既出,在場的官員全都震驚了,覺得這個才14歲的小皇帝不簡單,心思比大多數官場老油條還縝密,不好糊弄。後來發現,送信的人果然逃走了,印證了小皇帝的判斷。
《資治通鑑》對這一事件的過程記述得非常詳細,但司馬光自己並沒有發表議論,而是引用了李德裕的觀點。這說明,司馬光是比較贊同李德裕的觀點的,否則就不會鄭重其事引用到書裡了。李德裕說:君主最大的德,莫過於明察秋毫。如果能夠洞悉奸詐,那麼任何邪惡就都無法將其矇蔽,漢昭帝就是這樣。這一點,不僅周成王應當慚愧,就連漢高祖、漢文帝、漢景帝也都不如這個小孩子啊。周成王聽信了管叔、蔡叔的讒言,懷疑周公,致使周公進退兩難,只好東征。漢高祖聽說陳平離開魏國,又背叛了西楚,便要捨棄這位心腹之臣。漢文帝誤認為季布酗酒總撒酒瘋,難以成為天子的近臣,便將其攆到地方上去做郡太守;又懷疑賈誼專擅權柄,可能給國家帶來混亂,就疏遠了這位賢士。漢景帝誤以為殺死晁錯能結束七國之亂,便將位列三公的晁錯殺掉。正所謂:“先有懷疑的心思,才召來奸賊的讒言。”假使漢昭帝能得到伊尹、呂尚的輔佐,那麼周成王、周康王都不足以與之相比了。
李德裕(司馬光)不僅盛讚其具有“君主最大的德”、明察秋毫,甚至還將其跟周成王、漢高祖、漢文帝、漢景帝等當時公認的明君聖主進行比較,對漢昭帝的評價可謂是達到空前的高度了。
漢昭帝聰明嗎?確實聰明,如果測一下智商,即使比不上愛因斯坦,至少也屬上上之選。可是,他雖然聰明,卻不見得真能做出正確的判斷。就假書信事件而言,書信是假的(不是燕王寫的),並不意味著信中所舉報的事情就一定也是假的,更不意味著霍光就一定不打算造反。換言之,信是不是燕王寫的,跟舉報內容是否屬實、霍光是否造反,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但凡有一點最基本的邏輯思維,都不致於得知信不是燕王寫的,就武斷地認為霍光不會造反。很遺憾,漢昭帝卻不懂邏輯,沒有最基本的邏輯思維。事實上,寫匿名舉報信或假借他人之名寫舉報信者並不罕見,他們舉報的內容也可能是真的,他們之所以要這麼做,不過是為了保護自己,不想招來打擊報復罷了。
還有非常耐人尋味的地方。1,上官桀跟燕王劉旦是一夥的,他為何要假借燕王之名寫舉報信呢?是為了給燕王栽贓嗎?果如是,未免就太陰險了,連同夥都不放過;2,上官桀怎麼這麼傻,連時間都不會算?他難道就不能算準了日子,按照正常的時間來送上舉報信,為什麼非要那麼急吼吼,以至於漏了馬腳?
其實,不是上官桀“窩裡咬”,也不是他不識數,這恰恰體現了他和燕王劉旦的心機深沉。時間對不上,原本就是他們故意留下的一個伏筆。以燕王的名義寫信,是為了借燕王的重要身份增加信的分量,引起小皇帝的充分重視。假如小皇帝得了信當即收拾霍光、召燕王勤王,他們當然非常高興,什麼都不會說破。假如小皇帝得了信卻依然信任霍光,並因此責怪燕王不該信口雌黃,燕王就可以笑眯眯地說:陛下您被人忽悠啦,信怎麼可能是我寫的呢?京城裡發生的事,我遠在千里之外,怎麼能夠那麼快就得到訊息並送信給您呢?我又不是神仙,這樣的速度和未卜先知的能力,臣妾做不到哦。——厲害吧?這才是玩政治的人哪。
那麼,霍光是否真的意圖謀反呢?我們不是他肚子裡的蛔蟲,不好臆測。但有些細節值得注意,比如霍光得知自己被人舉報了,躲在畫室裡不敢上朝,試圖憑藉先帝的遺威保命,上殿後又連稱有罪,顯得非常心虛。霍光生前雖然沒有謀反,但擅權獨斷、架空皇帝是真的。而霍光死後,霍家圖謀造反事情敗露,全族坐罪處死,長安城中有數千家人家被牽連。霍家最終坐大成禍,小皇帝當年沒有藉機除掉霍光,是否屬於養虎為患呢?
當然,作為才14歲的少年,即便貴為皇帝,也不能對他提出過高的要求,認為既然是皇帝,便必須天縱奇才、英明神武,什麼事情都能看透。不懂邏輯,也不能完全怪他。中國進入封建社會後,特別是獨尊儒術之後,人們學的都是儒家那一套虛假虛偽的大道理,天天研究的都是怎麼拿冠冕堂皇的理論忽悠人、如何搞人際關係維護森嚴的等級制度,怎麼可能講什麼邏輯不邏輯、科學不科學。恰恰相反,儒家那一套“滅人慾”的東東,連人性都不要了,就是要滅絕人的個性和獨立思考能力,跟邏輯思維水火不容。誰要敢講邏輯,並透過邏輯的簡單推演來指出其謬誤,不被當成洪水猛獸和不共戴天的仇人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