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新文化旗手。
性格塑造出來沒?
有一個故事,很能見陳獨秀的個性,也預示他坎坷的一生。
這個人兩歲喪父,五歲過繼給叔父,人說祖父母隔代親心軟難以教育孩子,可是,陳獨秀的祖父承擔了教育他的責任,陳獨秀說:
我從六歲到八、九歲,都是這位祖父教我讀書。我從小有點小聰明,可是這點小聰明卻害苦了我。我大哥的讀書他從來不大注意,獨獨看中了我,恨不得我一年之中把四書五經都讀完他才稱意。四書五經還罷了,我最怕的是《左傳》,幸虧這位祖父或者還不知道三禮的重要,否則會送掉我的小性命。我背書背不出,使他生氣動手打還是小事,使他最生氣,氣得怒目切齒幾乎發狂令人可怕的是我無論捱了如何毒打總一聲不哭。他不只一次憤怒而傷感地罵道:‘這個小東西,將來長大成人,必定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兇惡強盜,真是家門不幸!’我的母親為此不知流了多少眼淚,可是母親對我並不像祖父那樣悲觀,總是用好言勸我,說道:‘小兒,你務必好好用心讀書,將來書讀好了,中個舉人替父親爭氣。你的父親讀書一生未曾考中舉人,是他生前一樁恨事!’我見了母親流淚倒哭出來了。母親一面替我揩眼淚,一面責備我道:‘你這個孩子真淘氣,爹爹那樣打你,你不哭,現在倒無端的哭了!’母親的眼淚比祖父的板子著實有權威,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怕打,不怕殺,只怕人對我哭,尤其婦人哭,母親的眼淚,是叫我用功讀書之強有力的命令。
陳獨秀《實庵自傳》。
陳獨秀性格剛強堅毅,具有開創革命大業的英勇氣概。然而,當他一旦把謬誤當作真理,走入歧途以後,他也像一頭犟牛,是很難回頭的。1929年他被開除出黨,1931年託派分子還瞧不起他,認為他是老機會主義者,不夠託派的資格,他卻說:“我毫不顧慮我的意見會在‘無產者社’中是最少數,少數未必即與真理絕緣,即使是人們所預祝的什麼‘光桿’和‘孤家寡人’,於我個人是毫無所損,更無所慚愧。”唐寶林在《陳獨秀傳》前言中說:
陳獨秀學識淵博,懂日、英、法三國文字,工宋詩,擅隸書,對舊學很有根底,新學造詣尤深。他才思敏捷,筆鋒犀利,長於政論文,但不善演說。他雖多年飄泊他鄉,可鄉音未改,操濃重的安慶口音。他個性鮮明,有稜有角,既剛烈又溫情。他雖然“不怕打,不怕殺”,但“最厭惡殺人”。他疾惡如仇,卻又“不盡然”如是,“有時簡直是優容奸惡”。他待人處事胸懷坦誠,但脾氣暴躁,喜怒形於色,也難以容人。他缺乏政治家的靈活性,尤其厭惡玩弄權術。他的優點和缺點都是外露的。像這樣性格的人並不適宜於擔任政治家的角色,但歷史卻把他推上了政治舞臺的重要崗位。他氣質剛強,目光銳利,富有革命開拓精神,凡是他認為看準了的政治方向,就勇往直前,義無反顧;而當他一旦走入歧途之後,他那剛強的個性便一變而為剛愎自用,是很難回頭的。他創立過豐功偉業,也犯下了嚴重的政治錯誤。
陳獨秀中過秀才,迷戀康有為梁啟超,《辛丑條約》簽訂那年自費跑到日本留學,讀了很多宣傳民主共和思想的書刊,就轉向了革命,與張繼等人建立青年會,他們夥同鄒容跑到學監家裡,硬是把人家的頭髮剪了。受到通緝,他就參加拒俄運動,又組織愛國學社,被通緝在家鄉也不能立足,於是到上海幫章士釗辦《國民日日報》,1904年又回安徽,創辦《安徽俗話報》,陳獨秀說他辦《安徽俗話報》有兩個主義:“第一是把各處的事體說給我們安徽人聽聽,免得大家躲在鼓裡,外邊事體一件都不知道。”“第二是要把各項淺近的學問,用通行的俗話演出來,好教我們安徽人無錢多讀書的,看了這‘俗話報’,也可以長點見識。”還說“這兩種主義,想來大家都是喜歡的”,因為“俗話報”“價錢便宜,窮人也可以買得起”,每冊大錢五十文,“讀書的人看了,可以長多少見識,……教書的人看了,也可以學些教書的巧妙法子。種田的看了,也可以知道各處年成好歹。做手藝的看了,也可以學些新鮮手藝。做生意的看了,也可以曉得各處的行情。做官的看了,也可以明白各地的利弊。當兵的看了,也可以知道各處的虛實。女人孩子們看了,也可多識些字,學點文法,還看些有趣的小說,學些好聽的歌兒”,總之,辦這個報的主義是“教大家通達學問,明白時事”。這就是陳獨秀開辦《安徽俗話報》的動機和目的。
陳獨秀用“三愛”筆名在《安徽俗話報》的第一期至第十九期發表了許多文章,以流利酣暢的白話文議古論今,以古喻今,談天說地,如天馬行空,縱橫馳騁。在這許多不同形式的作品中,最突出的主題思想是反帝愛國,其次是反對封建專制及惡俗。為了反帝反封建,陳獨秀此時已經開始宣傳科學與民主了。
這時候,他還參加暗殺團,與吳越密謀刺殺出洋考察憲政五大臣,創立了反清秘密軍事團體嶽王會。
安徽名士李光炯、盧仲農為了旅湘子弟求學的便利,1904年春在長沙開辦安徽旅湘公學,趙聲、張繼、黃興都先後在這個學校任教。同年冬,該校遷回蕪湖,並改名為安徽公學,遷校運動的中心人物就是陳獨秀。這個學校對安徽的革命活動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次年春,安徽公學在蕪湖招生,不久又附設速成師範學堂。它以培養革命幹部,散佈革命種子為教育宗旨,在學校內部,除由教師經常講說革命道理外,並指導學生傳閱革命書籍刊物。在這個學校擔任教授職責的都是當時革命思想及行動的領袖人物,除陳獨秀外,光復會的主要領導人陶成章、華興會的主要成員周震鱗以及柏文蔚、蘇曼殊等,一時各地方的革命領袖人物薈萃於蕪湖,吸引著不少青年,轟動了蕪湖社會。
同盟會成立以後,孫中山派人到南京建立長江流域同盟會,這時柏文蔚首先率嶽王會全體同志加入,但安慶嶽王會分部仍然獨立地活動了一個時期,但是,陳獨秀卻沒有參加同盟會。他的思想高出孫中山等人,1904年9月24日《安徽俗話報》載有他的《本國大略》一文,說“全國人種分為四族,一曰漢族,……一曰通古斯族,人數有五百萬,從前住在滿洲地方,現在的朝廷,就是此族。……”同年7月27日在《亡國篇》一文中說:“歷代換了一姓做皇帝,就稱作亡國,殊不知一國裡,換了一姓做皇帝,這國還是國,並未亡了,這隻可稱做‘換朝’,不可稱做‘亡國’。必定是這國讓外國人做了皇帝,或土地主權被外國佔去,這才算是‘亡國’。”換朝不等於亡國,“而且亡國還不必換朝”。這一認識比那些站在大漢族的立場上,開口稱滿族為“異族”,閉口說“易姓改號謂之亡國”(章太炎語),大肆宣揚“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渲染兄弟民族之間的仇恨,高明不少。
自熊成基起義失敗後,政府當局大肆屠殺革命志士,廣為株連,致使革命運動趨於低落。陳獨秀很少參加政治活動,也沒有發表政論性的文章。
武昌起義後,12月12日,安徽臨時議會開會,選舉孫毓筠為都督,成立安徽軍政府,電召陳獨秀返皖任都督府秘書長。在都督府裡問事最多的是陳獨秀,他認為推翻清政府不過是革命的第一步——破壞,今後建設的事更重要。但他過於急躁,常為改革的事與人發生口角,每逢開會,會場上只聽他一人發言,還總是堅持己見。他主張改善人民生活,反對任用舊官僚,要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他救濟災民,搶修沿江大堤,重辦安徽高等學堂。
柏文蔚任都督後,安徽的一些進步人士或開明士紳有的做了省議員,有的出任校長或局長。就在這時,汪孟鄒由蕪湖來到了安慶,他的朋友們跟他說你應該出來做點事,有的說做知縣去,一宣城,二南陵,三太平,但去宣城最好,有的說不如拿一個稅局。這些朋友們說話的口氣確有點彈冠相慶的味道。只有陳獨秀瞪著眼對汪孟鄒說:“做什麼!這裡是長局嗎?馬上會變的。回去,回去,你還是回到蕪湖,賣你的鉛筆、墨水、練習簿的好。我來和烈武說,要他幫點忙,湊些股子,你還是到上海去再開一個書店的好。”陳獨秀預見到大局即將發生變化,要汪孟鄒到上海去開爿書店,這是很有眼光的。1913年春,由汪孟鄒任經理,亞東圖書館在上海成立,印刷出版了許多新書,是五四時期傳播新文化的一個重要陣地。
袁世凱奪取革命果實,刺殺宋教仁,孫中山發動二次革命,袁世凱搶先免去柏文蔚都督,任命倪嗣沖為安徽都督,倪嗣沖通緝革命黨人,陳獨秀擺在第一位,他逃到上海賣文為生。不久流亡日本,幫章士釗辦《甲寅雜誌》,提倡共和、反對專制的政論文章曾轟動一時,流傳甚廣,主要撰稿人除章士釗外,有在日本早稻田大學讀書的李大釗和高一涵、易白沙、張東蓀、梁漱溟、蘇曼殊等人。陳獨秀以文會友,也就在這時結識了李大釗、高一涵和易白沙,他們後來都成為新文化運動的著名人士。
陳獨秀很早就想辦個雜誌,讓亞東圖書館負責印刷和發行,他跟汪孟鄒說只要十年、八年的功夫,這個雜誌一定會發生很大的影響。陳獨秀胸有成竹,信心十足。袁氏政府與日本簽訂的二十一條,雖使陳獨秀受到很大的刺激,但他認為現在中國進行政治革命沒有意義,辛亥革命後建立的中華民國不過是一塊招牌而已,現在袁世凱連這塊招牌也不要了。中國要進行政治革命須從思想革命開始,首先要革中國人思想的命。欲使共和名副其實,必須改變人的思想,要改變思想,須辦雜誌。這就是陳獨秀在二次革命失敗之後苦苦地沉思、求索所得出的結論:救中國、建共和,首先得進行思想革命。
亞東圖書館因生意清淡,經費困難,又承擔了《甲寅雜誌》的印行,無力接受陳獨秀所提出的任務。於是汪孟鄒介紹同業陳子沛、陳子壽兄弟開辦的群益書社承擔。7月5日,陳獨秀與群益書社商定每月出一本,編輯和稿費200元。《新青年》原名《青年雜誌》。當時上海基督教青年會辦有《上海青年》(週報),他們寫信給群益書社,說《青年雜誌》和他們的《上海青年》名字雷同,應該及早改名,省得犯冒名的錯誤。1916年3月3日,陳子壽徵得陳獨秀的同意,將《青年雜誌》從這年9月1日出版的第二卷第一號起正式改名為《新青年》。
任建樹《陳獨秀傳》。
我一直特別喜歡這種裝幀設計
創刊號上的第一篇文章是陳獨秀撰寫的《敬告青年》。他是這樣寫的:
竊以少年老成,中國稱人之語也;年長而勿衰,英、美人相勖之辭也,此亦東西民族涉想不同、現象趨異之一端歟?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動,如利刃之新發於硎,人生最可寶貴之時期也。青年之於社會,猶新鮮活潑細胞之在人身。新陳代謝,陳腐朽敗者無時不在天然淘汰之途,與新鮮活潑者以空間之位置及時間之生命。人身遵新陳代謝之道則健康,陳腐朽敗之細胞充塞人身則人身死;社會遵新陳代謝之道則隆盛,陳腐朽敗之分子充塞社會則社會亡。準斯以談,吾國之社會,其隆盛耶?抑將亡耶?非予之所忍言者。彼陳腐朽敗之分子,一聽其天然之淘汰,雅不願以如流之歲月,與之說短道長,希冀其脫胎換骨也。予所欲涕泣陳詞者,惟屬望於新鮮活潑之青年,有以自覺而奮鬥耳!
自覺者何?自覺其新鮮活潑之價值與責任,而自視不可卑也。奮鬥者何?奮其智慧,力排陳腐朽敗者以去,視之若仇敵,若洪水猛獸,而不可與為鄰,而不為其菌毒所傳染也。
嗚呼!吾國之青年,其果能語於此乎!吾見夫青年其年齡,而老年其身體者十之五焉;青年其年齡或身體,而老年其腦神經者十之九焉。華其發,澤其容,直其腰,廣其膈,非不儼然青年也;及叩其頭腦中所涉想,所懷抱,無一不與彼陳腐朽敗者為一丘之貉。其始也未嘗不新鮮活潑,寢假而為陳腐朽敗分子所同化者,有之;寢假而畏陳腐朽敗分子勢力之龐大,瞻顧依回,不敢明目張膽作頑狠之抗鬥者,有之。充塞社會之空氣,無往而非陳腐朽敗焉,求些少之新鮮活潑者,以慰吾人窒息之絕望,亦杳不可得。
循斯現象,於人身則必死,於社會則必亡。欲救此病,非太息諮嗟之所能濟,是在一二敏於自覺、勇於奮鬥之青年,發揮人間固有之智慧,決擇人間種種之思想,——孰為新鮮活潑而適於今世之爭存,孰為陳腐朽敗而不容留置於腦裡,——利刃斷鐵,快刀理麻,決不作牽就依違之想,自度度人,社會庶幾其有清寧之日也。青年乎!其有以此自任者乎?若夫明其是非,以供決擇,謹陳六義,幸平心察之。
自主的而非奴隸的
等一人也,各有自主之權,絕無奴隸他人之權利,亦絕無以奴自處之義務。奴隸雲者,古之昏弱對於強暴之橫奪,而失其自由權利者之稱也。自人權平等之說興,奴隸之名,非血氣所忍受。世稱近世歐洲歷史為“解放歷史”——破壞君權,求政治之解放也;否認教權,求宗教之解放也;均產說興,求經濟之解放也;女子參政運動,求男權之解放也。
解放雲者,脫離夫奴隸之羈絆,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謂也。我有手足,自謀溫飽;我有口舌,自陳好惡;我有心思,自崇所信;絕不認他人之越俎,亦不應主我而奴他人;蓋自認為獨立自主之人格以上,一切操行,一切權利,一切信仰,唯有聽命各自固有之智慧,斷無盲從隸屬他人之理。非然者,忠孝節義,奴隸之道德也(德國大哲尼采〔Nietzsche〕別道德為二類:有獨立心而勇敢者曰貴族道德〔Morality of Noble〕,謙遜而服從者曰奴隸道德〔Morality of Slave〕);輕刑薄賦,奴隸之幸福也;稱頌功德,奴隸之文章也;拜爵賜第,奴隸之光榮也;豐碑高墓,奴隸之紀念物也;以其是非榮辱,聽命他人,不以自身為本位,則個人獨立平等之人格,消滅無存,其一切善惡行為,勢不能訴之自身意志而課以功過;謂之奴隸,誰曰不宜?立德立功,首當辨此。
進步的而非保守的
人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中國之恆言也。自宇宙之根本大法言之,森羅永珍,無日不在演進之途,萬無保守現狀之理;特以俗見拘牽,謂有二境,此法蘭西當代大哲柏格森(H. Bergson) 之“創造進化論”(L’Evolution Creatrice)所以風靡一世也。以人事之進化言之,篤古不變之族,日就衰亡;日新求進之民,方興未已;存亡之數,可以逆睹。矧在吾國,大夢未覺,故步自封,精之政教文章,粗之布帛水火,無一不相形醜曲拙,而可與當世爭衡?
舉凡殘民害理之妖言,率能徵之故訓,而不可謂誣,謬種流傳,豈自今始!固有之倫理、法律、學術、禮俗,無一非封建制度之遺,持較皙種之所為,以並世之人,而思想差遲,幾及千載;尊重廿四朝之歷史性,而不作改進之圖,則驅吾民於二十世紀之世界以外,納之奴隸牛馬黑暗溝中而已,復何說哉!於此而言保守,誠不知為何項制度文物,可以適用生存於今世。吾寧忍過去國粹之消亡,而不忍現在及將來之民族,不適世界之生存而歸削滅也。
嗚呼!巴比倫人往矣,其文明尚有何等之效用耶?“皮之不存,毛將焉傳?”世界進化,未有已焉。其不能善變而與之俱進者,將見其不適環境之爭存,而退歸天然淘汰已耳,保守云乎哉!
進取的而非退隱的
當此惡流奔進之時,得一二自好之士,潔身引退,豈非希世懿德。然欲以化民成俗,請於百尺竿頭,再進一步。夫生存競爭,勢所不免,一息尚存,即無守退安隱之餘地。排萬難而前行,乃人生之天職。以善意解之,退隱為高人出世之行;以惡意解之,退隱為弱者不適競爭之現象。歐俗以橫厲無前為上德,亞洲以閒逸恬淡為美風,東西民族強弱之原因,斯其一矣。此退隱主義之根本缺點也。
若夫吾國之俗,習為委靡:苟取利祿者,不在論列之數;自好之士,希聲隱淪,食粟衣帛,無益於世,世以雅人名士目之,實與遊惰無擇也。人心穢濁,不以此輩而有所補救,而國民抗往之風,植產之習,於焉以斬。人之生也,應戰勝惡社會,而不可為惡社會所征服;應超出惡社會,進冒險苦鬥之兵,而不可逃循惡社會,作退避安閒之想。嗚呼!歐羅巴鐵騎,入汝室矣,將高臥白雲何處也?吾願青年之為孔、墨,而不願其為巢、由;吾願青年之為托爾斯泰與達噶爾(R. Tagore,印度隱遁詩人),不若其為哥倫布與安重根!
世界的而非鎖國的
並吾國而存立於大地者,大小凡四十餘國,強半與吾有通商往來之誼。加之海陸交通,朝夕千里,古之所謂絕國,今視之若在戶庭。舉凡一國之經濟政治狀態有所變更,其影響率被於世界,不啻牽一髮而動全身也。立國於今之世,其興廢存亡,視其國之內政者半,影響於國外者恆亦半焉。以吾國近事證之:日本勃興,以促吾革命維新之局;歐洲戰起,日本乃有對我之要求;此非其彰彰者耶?投一國於世界潮流之中,篤舊者固速其危亡,善變者反因以競進。
吾國自通海以來,自悲觀者言之,失地償金,國力索矣;自樂觀者言之,倘無甲午庚子兩次之福音,至今猶在八股垂髮時代。居今日而言鎖國閉關之策,匪獨力所不能,亦且勢所不利。萬邦並立,動輒相關,無論其國若何富強,亦不能漠視外情,自為風氣。各國之制度文物,形式雖不必盡同,但不思驅其國於危亡者,其遵循共同原則之精神,漸趨一致,潮流所及,莫之能違。於此而執特別歷史國情之說,以冀抗此潮流,是猶有鎖國之精神,而無世界之智識。國民而無世界知識,其國將何以圖存於世界之中?語云:“閉戶造車,出門未必合轍。”今之造車者,不但閉戶,且欲以“周禮”“考工”之制,行之歐美康莊,其患將不止不合轍已也!
實利的而非虛文的
自約翰彌爾(J.S.Mill)“實利主義”唱道於英,孔特(Comte)之“實驗哲學”唱道於法,歐洲社會之制度,人心之思想,為之一變。最近德意志科學大興,物質文明,造乎其極,制度人心,為之再變。舉凡政治之所營,教育之所期,文學技術之所風尚,萬馬賓士,無不齊集於厚生利用之一途。一切虛文空想之無裨於現實生活者,吐棄殆盡。當代大哲,若德意志之倭根(R. Eucken),若法蘭西之柏格森,雖不以現時物質文明為美備,鹹揭櫫生活(英文曰Life,德文曰Leben,法文曰La vie)問題,為立言之的。生活神聖,正以此次戰爭,血染其鮮明之旗幟。歐人空想虛文之夢,勢將覺悟無遺。
夫利用厚生,崇實際而薄虛玄,本吾國初民之俗;而今日之社會制度,人心思想,悉自周、漢兩代而來,——周禮崇尚虛文,漢則罷黜百家而尊儒重道。——名教之所昭垂,人心之所祈向,無一不與社會現實生活背道而馳。倘不改弦而更張之,則國力莫由昭蘇,社會永無寧日。祀天神而拯水旱,誦“孝經”以退黃巾,人非童昏,知其妄也。物之不切於實用者,雖金玉圭璋,不如布粟糞土。若事之無利於個人或社會現實生活者,皆虛文也,誑人之事也。誑人之事,雖祖宗之所遺留,聖賢之所垂教,政府之所提倡,社會之所崇尚,皆一文不值也!
科學的而非想象的
科學者何?吾人對於事物之概念,綜合客觀之現象,訴之主觀之理性,而不矛盾之謂也。想象者何?既超脫客觀之現象,復拋棄主觀之理性,憑空構造,有假定而無實證,不可以人間已有之智靈,明其理由,道其法則者也。在昔矇昧之世,當今淺化之民,有想象而無科學。宗教美文,皆想象時代之產物。近代歐洲之所以優越他族者,科學之興,其功不在人權說下,若舟車之有兩輪焉。今且日新月異,舉凡一事之興,一物之細,罔不訴之科學法則,以定其得失從違;其效將使人間之思想云為,一遵理性,而迷信斬焉,而無知妄作之風息焉。
國人而欲脫矇昧時代,羞為淺化之民也,則急起直追,當以科學與人權並重。士不知科學,故襲陰陽家符瑞五行之說,惑世誣民,地氣風水之談,乞靈枯骨。農不知科學,故無擇種去蟲之術。工不知科學,故貨棄於地,戰鬥生事之所需,一一仰給於異國。商不知科學,故惟識罔取近利,未來之勝算,無容心焉。醫不知科學,既不解人身之構造,復不事藥性之分析,菌毒傳染,更無聞焉;惟知附會五行生剋寒熱陰陽之說,襲古方以投藥餌,其術殆與矢人同科;其想象之最神奇者,莫如“氣”之一說,其說且通於力士羽流之術,試遍索宇宙間,誠不知此“氣”之果為何物也!
凡此無常識之思惟,無理由之信仰,欲根治之,厥為科學。夫以科學說明真理,事事求諸證實,較之想象武斷之所為,其步度誠緩,然其步步皆踏實地,不若幻想突飛者之終無寸進也。宇宙間之事理無窮,科學領土內之膏腴待闢者,正自廣闊。青年勉乎哉!
(原載1915年9月15日“青年雜誌”1卷1號)
這裡,我們看到陳獨秀繼承了梁啟超的新民說,企圖培養青年的公民思想,啟發人們樹立科學與民主觀念。
創刊號上還有陳獨秀的另一篇文章,題為《法蘭西人與近代文明》,說近代有三大文明:“一曰人權說,一曰生物進化論,一曰社會主義”。這“三大文明,皆法蘭西人之賜。世界而無法蘭西,今日之黑暗不識仍居何等”。顯然,陳獨秀的科學與民主思想淵源於近代歐洲資產階級所代表的文明,尤其把握住最具有革命精神的法蘭西資產階級所倡導的文明。至於三大文明中所說的社會主義,指的是歐洲十八世紀的空想社會主義而言,陳獨秀這時還不懂得什麼是科學社會主義。
有人寫信給陳獨秀,要他對籌安會討論國體變更的問題“著論警告國人,勿為宵小所誤”。陳在回信裡對籌安會冷嘲熱諷,異常辛辣,但說“欲本志著論非之,則雅非所願。蓋改造青年之思想,輔導青年之修養,為本志之天職,批評時政非其旨也。國人思想倘未有根本之覺悟,直無非難執政之理由”。這是說變更國體、復辟帝制的主要原因是國人普遍地受到封建思想的束縛,這也是辛亥革命之所以失敗的原因之一。陳獨秀正是總結了這個教訓,把革中國人思想的命作為《新青年》的首要職責,這在當時無疑是具有重要的政治意義。陳獨秀獨具慧眼,對中國社會病症觀察之深刻超越了他的同輩。
陳獨秀的書法,不像他的性格那樣倔強
陳獨秀與李大釗、吳虞等人批判三綱五常儒家倫理,逐漸引起社會的反思。胡適給他寫信談文學改良,於是有文學革命,有白話文。
毛澤東後來回憶說:“《新青年》是有名的新文化運動的雜誌,由陳獨秀主編。當我在師範學校做學生的時候,我就開始讀這一本雜誌。我特別愛好胡適、陳獨秀的文章。他們代替了梁啟超和康有為,一時成了我的模範。……有很長一段時間,每天除上課、閱報以外,看書,看《新青年》;談話,談《新青年》;思考,也思考《新青年》上所提出的問題。”
任建樹《陳獨秀傳》。
書林評說。陳獨秀,這個偉大的名字,無疑,是對20世紀中國產生無量影響的人物。如果我們要把1905年到1927年的中國歷史串聯起來的話,核心人物就是陳獨秀。你看啊,辛亥革命,他參加了,被迫妥協了;二次革命,他經歷了,被迫失敗了;發起新文化運動,登高一呼,不能說群起響應,但新銳知識分子都聚集在他的旗幟下;五四運動,他是精神領袖,何況,他自己也上街了,也被捕了;創立中共,開天闢地,他雖然沒有參加一大,可是,他才是領袖;國共合作,雖然不情願,但服從組織原則,保留個人意見;中共由幾十人,發展到六萬多人,居功何偉!一定要把大革命的失敗責任讓他擔當,組織決定,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