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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羅格

只有25歲的愛新覺羅·弘曆,在自己即位執政的第一個年頭,就被捲進了一場以禁酒為題的大型辯論會中。這讓年輕的他有些不安,甚至一度對自己諭旨的正確性產生了懷疑。

公元1736年(清乾隆元年)十一月,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方苞向皇帝上奏,這位來自南方安徽桐城的官員說,現在直隸、河南、陝西、山西、甘肅五個省,因為燒酒而每年要耗費數百萬乃至上千萬石糧食,酒不但浪費老百姓的錢,還從他們口中奪食,酗酒還會引起爭鬥甚至命案,每年複審各省上報的死刑案件裡,有兩三成是來自這五省。因此,他建議,禁止民間燒曲造酒(清·方苞·《奏為條陳禁酒禁菸植樹等足民之本管見事》)。

起初,弘曆覺得,方苞的建議十分合理,禁酒也是兩位先帝執政時已經嘗試過的政策,這不都是為了老百姓倉廩實而知禮節、降低犯罪率嘛。於是他採納了方苞的建議,並於次年五月下令這五省“永禁造酒”。

但是,這個看起來有利於社會治安的禁令,卻讓時任刑部尚書、來自山西興縣的官員孫嘉淦急了。他的一道奏摺就直接糊到了南方官員方苞的臉上:北方燒酒用的是高粱等粗糧,而釀黃酒用的才是米麥等細糧,真正耗糧的不是燒酒,而是黃酒。禁了燒酒不但導致粗糧棄捨無用,民間反而轉造黃酒,更加不利儲藏;同時,禁燒酒會把原來民間化無用為有用的額外收入給斷絕了,不利於民生;而且,基層的官吏搞不好會以禁酒為名,向老百姓敲詐勒索(清·孫嘉淦·《請開酒禁疏》)。

古代燒酒想象圖

收到孫嘉淦的奏摺後,年輕的皇帝猶豫了,他下令讓官員們來辯議這件事,如果的確如孫嘉淦所說,那麼他的諭旨是可以收回的。不過,儘管五省督撫都反對“一概禁絕”的極端做法,但這場辯論的結果是,禁酒令經過一些區域性修正之後,還是在五省率先推行,並且在日後成為國家的常年之法。

中國刑部官員孫嘉淦當然無法預見180多年之後,在大洋另一端的美國,由禁酒而催生的私酒、走私以及黑幫的泛濫。但他直陳的種種禁酒偏頗,會一一應驗:嚴格的法令並不能阻隔酒香瀰漫,而且,紅色的高粱,會從歷史長河中的若影若現走出,向著中國大地南北各省肆意地蔓延開來。它的故事,和中國人沉醉的一縷濃香息息相關。它既是貧瘠土地上亮起的狡黠微光,又是民族危難時堅挺的脊樑、燃燒的血液。

第一節 燒酒、高粱與白銀的共謀

1.兩位落第學子把酒唱和三百年

公元1358年(元至正十八年)十二月,朱元璋兵至徽州(今安徽歙縣),在這裡,他遇見了學識不亞於劉基的隱士朱升。當他學著劉備三顧茅廬,問策於朱升時,朱升給了他九個字:“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也正是在這個思路下,當月,朱元璋便下令,為了不浪費米麥糧食,在自己的根據地內嚴禁釀酒。

作為一個純粹的農民的兒子,朱元璋對於浪費糧食的行為一定是深惡痛絕 。也正因此,他的政令在歷代禁酒、榷酒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公元1366年(元至正二十六年)二月,朱元璋的禁酒再次升級,令農民不得栽種糯米,以此來斷絕釀酒的源頭(清·顧炎武·《日知錄之餘》)。

不過,由糖類“鬱積成味,久蓄氣芳”而變化出的酒,既是人們拽耙扶犁、歲稔年豐時的慰藉,又是寄情山水、相忘江湖時的陪伴。中國是世界上最早的酒種之一米酒的誕生地,在秦漢時期,中國也出現了最早關於“燒酒”的記錄,現代白酒的前身蒸餾酒,也開始步入歷史的舞臺。數千年來,中國人釀造燒酒的技術不斷更迭,酒的消費也水漲船高。

朱元璋自己定下的禁酒政令,也很快沉入了時光的塵埃裡。公元1394年(明洪武二十七年)八月,朱元璋讓工部在京城(南京)建了十座大酒樓,要與民皆樂(《明實錄》)。不僅如此,中國的造酒工藝,也在有明一代跨出了劃時代的一步。

公元1504年(明弘治十七年),一本名為《宋氏養生部》的書籍,成為了書肆上的暢銷書。寫下這本書的華亭(上海松江)文人宋詡,祖蔭為官,但他自己卻沒能像先輩那樣考取功名,而是轉投了口腹之慾。在這本書的第一部分,他便記錄下了一種“燒酒”的釀製工藝。這一工藝,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明確出現的固態法白酒生產方法。其後,宋詡甚至帶著兒子宋公望一起,記錄了近百種造酒法,流連在這人間煙火氣中(明·宋詡《竹嶼山房雜部》)。

古代白酒釀造

那麼,這近百種造酒法所涉及的各種糧食、水果原料中,哪一種原料會是固態法燒酒的上選呢?300多年後,另一位和宋詡一樣失意於考場、隱於市井間把酒吟詩的文人楊萬樹,給出了穿越時空的呼應。楊萬樹將自己50多年釀酒自樂的經驗一一總結,並且在試用過14種造酒原料後發現,只有高粱“制釀甚善”,也正因此,高粱燒酒才能遍行九州大地,被人們推為第一(清·楊萬樹·《六必酒經》)。

高粱酒釀造

當然,宋詡時代的大明農民,顯然還不會未卜先知瞭解到這個結論。此時,高粱還只是佔據他們自家田頭一隅、粟麥稻之外的補充作物。

2.謎一樣的高粱

在宋詡記錄燒酒法後60年,蘄州(今湖北蘄春)落第學子、草藥醫生李時珍走遍名山大川探尋百草時,在華北大地上見到了一種“莖高丈許,狀似蘆荻而內實”的“蜀黍”,而且分為兩種,其中一種粘性的,被人用來釀酒,不粘的則可以用來做點糕點,或者煮粥度荒。然而,當李時珍要落筆時,卻發現可做參考的文字素材十分貧瘠,“不甚經見”(明·李時珍·《本草綱目》)。

這種蜀黍,就是今天我們所說的高粱。它的身世,一直是一個謎團。

有人認為,栽培高粱的原生中心,起源於非洲的衣索比亞,在距今5000年前,被馴化的高粱跟隨人類的足跡開始擴散,經過次生傳播中心印度而傳入中國。然而,在當代的雜交試驗中,中國高粱和印度高粱的後代,結實率卻很低;

部分學者相信,栽培高粱的原生中心位於衣索比亞

在中國新石器時代的墓葬中,人們也曾發現了和高粱高度相似的炭化穀物,那麼,中國的古人也可能馴化了高粱。但直到目前為止,在我國境內還沒有發現哪一種野草,被肯定為中國高粱的野生祖本;

還有學者發現,在兩漢魏晉、宋元時期,高粱都有可能透過西北、西南、海上絲綢之路,二次傳入中國。但是,這種作物卻似乎一直沒能獲得中國農民的青睞。李時珍在“考古證今、窮究物理”的過程中,給他造成巨大困惑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古人送給它的稱謂,實在是太多了。最終,這位醫藥學家只能在釋名中,把各種名稱一一抄錄:蘆穄、蘆粟、木稷、荻粱……除此之外,在各個地區,這種作物還有多達二十餘種不同的名字:蜀秫、秫黍、楊禾、稻黍、梁秫、茭子……

如此複雜多樣的名稱,只能說明,直到明代,高粱都沒有如粟、稻、麥等作物那樣,得到大規模地栽培種植,而且種植區域非常分散,所以才會形成各地各自不同的稱謂。它在中國人糧食結構中,也並不佔重要地位,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高粱口感確實不怎麼樣,既粗糲、又發澀,而且也不容易消化。

限制高粱擴張腳步的,還有另一個羈絆,那就是這片土地上最大的地主——皇帝家也不怎麼待見這種粗糧。

3.白銀參與的共謀

自古以來,中國的田賦基本都是徵收粟、麥、稻等糧食實物為主,一直到元代,積糧仍要求糧食實物。明初,田賦的徵收以米麥等實物稅為主。但即便是徵收糧食實物,高粱幾乎也沒有進入過統治者的眼中。

直到公元1436年(明正統元年),明政府允許南京、浙江、江西、湖廣、廣東、廣西、福建將原徵米麥400萬擔,折納“金花銀”100餘萬兩。“民間不得以金銀物貨交易”的大明祖制終於被打破,白銀流通合法化。

公元1530年(明嘉靖九年),大明吏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桂萼,根據自己長年任地方官的經驗,深感賦役複雜低效,向朝廷提出了他的改革意見。在他的建議下,戶部很快交出了改革方案,規定“通計一省丁糧,均派一省徭役”,而且,“每糧一石編銀若干,每丁審銀若干”(清·張廷玉·《明史·食貨志》)。這一賦稅辦法被稱為“一條編法”,也即後來的“一條鞭法”。

及至張居正於1581年(明萬曆九年)全面推開“一條鞭法”後,除蘇杭等少數地區仍徵實物田賦供應皇室之外,全國田賦、徭役以及其他雜徵總為一條,合併以白銀計算徵收。

明代銀錠

在中國的大地上悄悄繁衍了上千年的高粱,終於在公元16世紀這個節點上,迎來了一個絕佳的歷史時機。它耐旱、耐澇、耐鹽鹼、耐貧瘠,但卻口感粗糲,作為糧食出售換成白銀現金,價格顯然遠遠比不上粟、麥、稻等傳統主糧;但是,隨著燒酒工藝的提升,高粱原本發澀的味道,卻恰恰是釋放出芳香的重要來源,從粗糧到造酒原料的轉變,會讓每天精打細算過日子的農民,獲得額外的現金收入。

這一刻,高粱穗的火紅,會點燃人們眼中狡黠的目光。

第二節 高粱的逆襲

1.越禁越多的燒鍋酒

公元1688年(清康熙二十七年),皇城根下,這一年的北京的秋雨,遲遲沒有到來。北京和畿輔地區的乾旱,從此持續了整個1689年(清康熙二十八年)。皇帝愛新覺羅·玄燁為此幾乎“焦心勞思、寢食俱廢”。除了祈雨、賑災、免稅等各種措施之外,當憂心忡忡的玄燁瞭解到,盛京地區還有人在大旱之年用米糧蒸造燒酒,立即派戶部侍郎賽弼漢趕往奉天(今遼寧瀋陽),會同當地官員,嚴令禁止造酒(清·張廷玉等·《皇朝文獻通考》)。

這場嚴重的旱災之後的六七年裡,禁酒令逐步擴大範圍,先是直隸順、永、保、河四府禁止燒鍋(指用鍋蒸谷、承取蒸餾以釀酒)隨後又擴大到湖廣、江西、陝西等南北九省。為了以儆效尤,私開燒鍋的人和失察的地方官,也被施以重處。

然而,公元1717年這一年,直隸迎來了大豐收。直隸熱河的小米只值四錢一石,於是燒鍋之禁大開(清·趙弘燮·《奏報訪得燒鍋情形並請於豐年寬禁折》)。鄰近的宣化高粱也大獲豐收,燒鍋戶們也蠢蠢欲動,希望效仿熱河開禁。

然而,皇帝玄燁對這個問題未置可否,而是讓地方官員自行處置。這個甩鍋思路,到了他的繼任者胤禛那裡,也被沿用了。儘管胤禛本人的態度是,燒鍋一多,必定要浪費糧食,實屬無益,但他還是挑了個唯恐擾民的理由,讓地方督撫根據實際情況辦理(清·史貽直·《奏覆前已飭禁燒鍋及本年示禁情形折》)。

在這種模稜兩可的態度下,燒鍋不但沒有像皇帝們所願的那樣被禁止,反而愈演愈烈,讓剛剛即位的弘曆感到頭緒萬千,錯綜複雜。

中國白酒

在本文起始的那場禁酒大辯論之後,公元1738年(清乾隆三年)十月,刑部尚書孫嘉淦調任直隸總督。儘管他力主開禁,但法令之下,他還是按律嚴格執行,上任後一個月內,就查獲私燒運販案件78起,拿獲人犯355名。而他的前任總督李衛,更曾在任內一年即查獲燒鍋案件364 起。三代清帝禁燒鍋而不止,僅直隸一地的燒鍋之多,透過這些違禁案件,就可見一斑。

如果一道禁令,並沒有讓民眾望而卻步,反而爭相以身試法,那麼,這其中一定出現了什麼問題。這對於深諳律法之道的前刑部官員孫嘉淦來說,一定深有體會。於是,他再次力主開禁,希望廢除禁酒之令(清·孫嘉淦·《請開酒禁疏》)。因為禁止燒鍋之後,高粱價格下跌,而酒的價格自然上漲,民眾收入變少而支出變多,如同水往低處流是個自然規律,老百姓在自己的小日子裡處處趨利,是很難禁絕的。

那麼,這個導致燒鍋屢禁不止的問題,究竟是什麼呢?

2.狡黠而理智的選擇

事實上,早在二十多年前,已經有人注意到了這個疑問。公元1716年(清康熙五十五年)十一月,直隸巡撫趙弘燮正在奉命嚴查燒鍋,五日,皇帝玄燁在趙弘燮的奏摺上批示道,他聽人議論說,燒鍋也可能有益於錢糧之事,說不定也有道理。趙弘燮在隨後調查中發現,原來老百姓燒酒,可以賺點小錢,而這些現金,剛好可以補充交稅的支出(清·趙弘燮·《奏報訪得燒鍋情形並請於豐年寬禁折》)。

回到公元1581年,“一條鞭法”將各種賦稅合併徵收銀兩,按畝折算繳納。這種稅收制度被清政府沿用下來,田賦主要直接繳納貨幣,只徵收少量糧食(比如軍需物品黑豆),百姓收穫後要交稅時,需要賣掉糧食換成白銀,此時,集中的拋售又會讓市面上主糧價格下跌。只有提高出產作物的變現能力,才能提高家庭的現金收入。

與此同時,因為清政府歷代都推行禁酒政策,顯然無法光明正大地對酒業徵收重稅。正如趙弘燮建議可以發給執照、使之納稅的建議,被玄燁否決的那樣,在清代前期,涉及酒類的市場零售稅收和商品過關稅都很輕,雍正時全國的酒類關稅,大約只有白銀十多萬兩。而造酒的燒鍋戶,更不便對其徵稅。

一面是需要現金交田賦,一面是較輕的酒稅,農民們回頭看看自己的地頭,自然能夠作出理性的種植決策——那就是選擇棉花、菸草等變現能力更強的經濟作物。事實上,在這種決策下,高粱已從一種糧食作物,搖身一變而成為一種以造酒為主要功用的經濟作物。就像孫嘉淦所發現的那樣,大麥、高粱之類,本來就不是老百姓日常願意吃的粗糧,豐收年景裡如果米穀充足,他們當然願意多種點高粱來燒鍋造酒,換取更多的白銀。

根據記載,公元1753年(清乾隆二十八年)四月,以承德、遼陽、海城等東北南部地區為例,當地粟米價自八錢至一兩四錢不等,高粱價自五錢五分至八錢四分不等(《清實錄》)。同在乾隆時期,在山西榆次、朔州等地,釀酒基本利用高粱,依照質量優劣,價格約為每斤七十到一百錢左右,與油價相仿(清·祁雋藻·《馬首農言·糧價物價》)。這種糧酒比價,也促使著人們種高粱燒酒。

同樣,如孫嘉淦所預見的,那些熟知民間心思動向的地方基層官吏,以禁酒為名,橫生出一個叫做“燒鍋錢”的生財之道。在當時還屬偏遠的四川各地,燒鍋造酒也為數不少,由於沒有造酒稅收的名目,各地方官吏便時常以禁酒為名,下鄉稽查燒鍋糟房。而這一路稽查,少不了“小有規費”,然而,這些錢並沒有收繳到政府庫中(清·周詢·《蜀海叢談》),它們會落入誰的口袋,也便可想而知。

3.一片火紅的土地

就在“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之下,高粱面積不斷擴大,甚至開始擠佔其他作物的地盤。在全國各地尤其是北方各省,高粱藉著一股“酒勁”,在秋糧中迅速地擴張著自己的勢力。那一片片火紅的高粱地中,都藏著人們對生活的種種憧憬。

在整個山東,高粱的種植比重都在不斷擴大,在春播作物中超過了傳統主糧粟,僅次於市場上銷售價格較高的小麥。根據整理統計,1672年(清康熙十一年),鄒縣毛家堂的高粱播種面積,佔當地耕地總面積的10%左右,到1699年(清康熙三十八年),已經增長到了35%;在1653年(清順治十年)的曲阜縣齊王莊,高粱播種約43畝,到1725年(清雍正三年),高粱播種面積已經達到186畝,再到1790年(清乾隆五十五年)時,這裡的高粱播種面積已經達到了223畝,增長了418%,而在這過程中,作為中國最傳統的主糧作物,粟的播種面積下降到了30畝以下,甚至在有些年份裡,都沒有農民選擇播種。

在燒鍋較多的直隸,宣化“農田所產,高粱為多”(《清高宗實錄》),樂亭“種者蓋十之六七”(《樂亭縣誌》),束鹿高粱種植面積佔糧食種植面積的三分之一(《束鹿縣誌》)。到清代中後期,高粱比重在直隸許多地方已超過粟米,甚至超過小麥,成為當地生產最多的糧食。

1908年(清光緒三十四年),東北南部奉天省各種種植的糧食作物中,高粱以 29.9%的佔比高居第一,大豆佔比 22.9%。在東北中部,1911年(清宣統三年)的統計顯示,高粱以22.6%的種植面積佔比,排名第二,與穀子的22.8%不相上下。在遼陽的地方誌中,高粱的作用只寫了燒酒、飼料、織蓆、造紙和燃料,而並沒有記錄食用。

在禁酒令幾乎形同虛設,目之所及已經火紅遍野,國家開始面對危機的時候,皇帝和政府官員們終於回過神來了。

第三節 不屈的脊樑

1.高粱酒餵養出的北洋新軍

1853年(清咸豐三年)三月,太平天國起義軍攻佔江南重鎮江寧(南京),定為都城,改稱天京。此時的清政府,還揹負著鴉片戰爭賠款,和鴉片輸入帶來的鉅額財政虧空。

七月,在內憂外患的財政危機下,戶部藉機站在民情的立場上,向皇帝奏請放開燒鍋之禁,同時對其進行徵課,並且表示,這些都是為了“俯順輿情”。當然,在奏摺的最後,戶部很隱晦地表達了一下,這對於國家的開支,也會“稍有裨益”(《畿輔通志》)。咸豐皇帝很快准奏了。這意味著從康熙以來的禁酒制度,正式被廢除。也正是在這一年的十月,揚州首徵“釐捐”,很快推行到全國各省。從此之後,酒稅逐漸成為重要的稅收來源之一。

儘管在光緒年間,因為自然災害的發生,清政府都考慮過是否重啟酒禁,但時局不饒人。公元1894年(清光緒二十年),中國在甲午戰爭中落敗,並於次年簽下《馬關條約》。中國曆時三十餘年的洋務運動失敗,取得的近代化成果化為烏有。為了廣開稅源,清政府在酒類生產消費上,陸續開徵定額牌照稅、落地稅、酒類印花稅,酒稅最終成為從中央到地方的一項重要財政收入來源。

1901年11月,袁世凱繼李鴻章之後,出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為練兵之需,他在任內首開燒鍋的落地稅。從北洋新軍成軍,到新軍各鎮組建,無疑也從酒稅中得益。清政府培植出的新軍,最終打響了推翻它的第一槍,而紅彤彤的高粱,竟成了這個末代王朝的“墳頭草”。

清末新軍

在此推動下,“制釀甚善”的高粱,也一再地擴大著自己的勢力範圍。到清帝遜位之後、民國初年的1918年,中國高粱種植面積達到了鼎盛,當年種植面積高達1473.6萬公頃。這其中,遠在大西南內陸的四川,酒業和高粱種植異軍突起。1913年,四川全年酒產量約為5.9萬噸,1938年,增長到約7.65萬噸;與之相對應的是,到1937年,四川全省高粱種植面積已有567萬畝,總產量1461萬石,在南方諸省中,四川高粱的種植面積是最多的。

此時,誰也想不到,四川的酒業和高粱,竟在無意中,將支撐若干年後的民族存亡之戰。

2.燃燒的血液

1938年10月,廣州淪陷,這意味著中國抗戰大後方與外界的海上聯絡被切斷。此時,中國沿海經濟較發達地區悉數淪陷,尤其是上海、天津、青島、廣州、漢口等關區的淪陷,使中國關稅收入損失至少在70%以上。為了支撐龐大的抗戰軍費和國家建設,中國政府不得不廣為培植稅源,大後方的酒稅就成為國家倚重之一,而高粱也成為四川最重要的作物之一。

據統計,1938至1944年間,四川瀘縣年產高粱約30萬石,年產酒約1400萬斤;江津年產高粱42萬石,年產酒3200萬斤(《成渝路區之經濟地理與經濟建設》)。在犍為、綿竹等酒業發展迅速的地區,本地高粱產量都不敷使用,需要從鄰近各縣調劑。

1930年代街邊賣燒酒的小販

為了確保釀酒糟房不停產或減產而導致稅收下降,1942年,政府甚至規定,酒商最低年產量不得低於24000斤。作為釀酒原料的高粱,也得到了政策傾斜,受到保護。即便是在1942年滇緬戰役失利,大後方震動之際,四川省政府在釋出禁止以糧食釀酒的政令中,還特地排除了高粱和青稞;1944年初,四川省政府規定,在酒商的生產份額範圍內,允許其儲備所需數量的高粱,以便支援生產、充裕國庫。1944年,川酒產量達到了22萬噸以上的巔峰。而在1940年代,四川酒稅一度佔了全國酒稅的三分之二,佔全國貨物稅總預算的近四成。

不僅如此,這些為國家稅收作出貢獻的高粱,還直接參與到了國防動力酒精和醫用酒精的產出中。

滇緬公路上運輸物資的中國卡車

作為一個解放前石油自給率只佔所需量0.2%的國家,自廣州淪陷後,中國液體燃料問題頓時凸顯。1938年,中國國產的汽油量,大約只能滿足全年需求的0.75%。從這一年的5月開始,國民政府特設液體燃料管理委員會,並要求在汽油中摻入20%-30%的酒精,供汽車運輸所用(《液體燃料管理規則》)。也正是在這一年的9月,四川內江建成四川酒精廠,開始投產軍用和民用運輸所需的酒精。

一方面,包括高粱、玉米、番薯、甘蔗在內的含糖作物,被調動起來生產酒精,另一方面,四川各地釀造的白酒,也被各酒精廠收購,成為提煉高濃度酒精的原料,甚至有些酒精廠在情急之下,還自辦糟房釀造土酒,用於提煉酒精。根據統計,到1942年時,四川省的酒精廠已有115家,抗戰期間,全川生產酒精共計2180萬加侖。

1941年資中酒精廠職工合影

從某種意義上說,在那個“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戰之責”的民族危難關頭,中國軍民每一顆射向侵略者的子彈裡,也有來自高粱的一份功勞。

3.後記

直到1980年代,隨著中國人生活水平的提高,高粱種植大面積縮減。2008年,中國高粱創下了49萬公頃播種面積的“新低”。曾經漫山遍野的紅高粱,已經成為記憶中的畫面。直到近年來,高粱播種才有逐步回升,2019年,中國高粱產量350萬噸,特別是在四川等西南省份,高粱再次得到了大力推廣。

當我們回溯著幾個世紀以來,高粱在九州大地上的起起落落,永遠不應該忘記的是,紅彤彤的高粱,就像先輩們粗糲而頑強的生命力,在旱澇貧瘠的土地上,他們曾殫精竭力地生活著。有時,他們目光狡黠,在各種規則的縫隙中潛行,為了自己的小家選擇著眼前最直接的利益;但當整個民族陷於危亡之時,他們又會挺直自己的脊樑,把自己瘦弱胸膛裡最後一滴鮮紅的熱血,義無反顧地拋灑向大地,並堅信在未來的曙光裡,後來者將植根在血沃的土壤中,結出沉甸甸、金燦燦的靜好歲月。

參考資料

試探我國高粱栽培的起源 衛斯

試論高粱傳入中國的時間、路徑及初步推廣 趙利傑

古代高粱種植及加工利用研究 殷志華

我國古代燒酒(白酒)起源與技術演變 範文來

清代燒鍋政策的演變 牛貫傑

晚清酒稅政策的演變論析 肖俊生

明清山東糧食作物結構的時空特徵 李令福

自然與社會雙重選擇:清代直隸糧食種植結構變遷 黃玉璽

清末民國時期東北地區糧食種植結構與佈局的變遷 於春英

民國四川傳統釀酒業與糧食生產的相依關係 肖俊生

論抗戰時期四川酒精業在公路運輸中的作用 劉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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