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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喬西

插畫:發達蚊

#01.

嘉慶二十五年(1820年)七月,六十一歲的嘉慶帝在承德避暑山莊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的次子旻寧奉旨登基,改元道光。

道光帝繼位後立即下旨,令軍機大臣擬定嘉慶帝的遺詔。

按照常理,遺詔應該是皇帝臨終時所發的詔書,但是嘉慶帝的死亡屬於突發事件,沒有留下任何詔書,所以道光決定令軍機大臣模仿先帝的口吻擬定一份遺詔。

但令所有人沒有想到的是,這樣一件看起來極其平常的事情,居然掀起了道光初年的一場巨大政治風波。

一切都要從遺詔裡的一句話說起。

其實擬寫遺詔並不算什麼複雜的工作。依據慣例,軍機大臣們會在遺詔中模仿先帝的口吻,寫一些總結過去,展望未來的句子。

由於嘉慶帝駕崩於避暑山莊,所以遺詔中一定會提到這個地方。為了烘托此地的神聖氛圍,軍機大臣們就在遺詔中寫下了這樣一句話:

“書載虞舜陟方,古天子終於狩所,蓋有之矣。況避暑山莊為皇考降生之地,神御在焉,予復何憾。”

意思是天子在巡視的地方駕崩,古已有之,何況避暑山莊是我父親乾隆皇帝的出生地,我在這裡去世還有什麼遺憾呢?

道光帝看完後,並沒有察覺出哪裡不妥,於是將遺詔下發全國。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那這份遺詔將不會掀起任何波瀾。它的命運不過是淹沒於歷史的長河中,然後被人們所遺忘。但是一個有心人顯然不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他一眼就看出遺詔中的這句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這個有心人就是翰林院編修劉鳳誥。

當劉鳳誥看到遺詔中說避暑山莊是乾隆皇帝的出生地時,他立刻意識到,一個打擊對手的絕佳機會已經到來。

關於乾隆出生地的問題,劉鳳誥早在嘉慶初年就有所研究。那時的他正在參與編修乾隆皇帝的實錄,實錄中把乾隆皇帝的出生地寫成了雍正帝親王時期的府邸,也就是雍和宮。

當嘉慶皇帝看完實錄後,他立刻命令編修大臣核查實錄的內容。編修大臣的反應十分迅速,他們拿出了相當有力的證據,指出乾隆皇帝就是在雍和宮誕生。

#02.

原來乾隆本人曾多次在詩文中提及自己的出生地。比如他曾經寫道:“齋閣東廂胥熟路,憶親唯念我初生”,明確指出自己出生在雍和宮。此外,在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正月,他去雍和宮時又作了一首詩,詩裡格外註明:“予以康熙辛卯生於是宮”,即我於康熙五十年生於雍和宮。

看完編修大臣們提供的證據,嘉慶帝感到一頭霧水,在此之前包括他在內的絕大多數人都認為乾隆生在避暑山莊,可如今乾隆本人卻在詩文中一再表示自己出生於雍和宮,嘉慶不可能和自己的父親站在對立面,於是他斷然放棄了原來的觀點。

而劉鳳誥作為實錄的編修官,對乾隆出生地的問題十分熟悉,所以在看過軍機大臣們擬定的遺詔後,迅速發現了其中的紕漏。這讓他非常興奮,腦海中生出了趕快去舉報的想法。

那麼為什麼劉鳳誥會死死抓住這件事不放呢?想要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得先從劉鳳誥的生平說起。

劉鳳誥,字丞牧,江西萍鄉人,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參加殿試,高中探花,被任命為翰林院編修。其為人放蕩不羈,好飲酒,頗有才情。與歷史上很多懷才不遇,仕途坎坷的才子不同,劉鳳誥可謂官運亨通,十分受嘉慶帝的器重。

嘉慶四年(1799年),剛剛結束三年守孝期的劉鳳誥就被任命為《乾隆實錄》的編修官。此後,他還一度擔任了國子監祭酒,太常寺卿等職務。到了嘉慶十一年(1806年),劉鳳誥更是直接成為了吏部右侍郎,等到第二年實錄編修完成,頗受皇帝認可的他又被加封為太子少保。

此時的劉鳳誥不能不說是春風得意,人生暢快。

可是憂患往往會在最安樂的時候到來,也許是被事業的順利衝昏了頭腦,劉鳳誥有些得意忘形,終於在嘉慶十三年(1808年)鑄成大錯。

那一年劉鳳誥在浙江監考鄉試,受人之託,助人作弊,想著可以瞞天過海,不料事情很快就被揭發。最開始朝廷給出的處理方案是將劉鳳誥發配至新疆伊犁,但不知何人向嘉慶帝進言,說伊犁風景優美,經濟繁榮,劉鳳誥在科場徇私舞弊,實屬重罪,應該發配到冰天雪地,環境艱苦的黑龍江。

在去往黑龍江的路上,劉鳳誥心情複雜,既有對自己一時糊塗的悔恨,也有對相關辦案大臣,尤其是主要負責人軍機大臣託津的怨恨。

#03.

好在劉鳳誥才名遠播,黑龍江上自將軍,下至一般士卒,都對他尊敬有加。也許是考慮到劉鳳誥編修實錄有功,又可能是嘉慶帝確實欣賞他的才華,在度過了四年的北國歲月後,劉鳳誥被赦免回京,擔任翰林院編修一職。兜兜轉轉,他又回到了曾經的起點。

而當年那個讓他怨恨不已的託津,此時已經是軍機處的領導人物,以劉鳳誥低微的身份,根本就沒有任何扳倒他的可能,除非天賜良機。

劉鳳誥明白,嘉慶帝的遺詔就是良機,他堅信,以託津為首的軍機大臣們對遺詔出現紕漏一事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是自己官職太小,人微言輕,所以必須要找一個能替自己向皇帝上書的人。經過一番考慮,劉鳳誥找到了大學士曹振鏞。

曹振鏞與託津是競爭關係,自然樂於幫助劉鳳誥,所以很快就向道光帝舉報了這件事。不過兩人可能未必會想到,道光帝其實也在等待一個機會,一個換掉託津,改組軍機處的機會。

道光帝為什麼這麼迫切地想要改組軍機處呢?原來當時軍機處的頭號人物託津已經六十六歲,二號人物戴均元已經七十五歲,都是年老之人,且行事作風與道光帝嚴重不符。而且更重要的是,在嘉慶帝駕崩時,這兩位朝廷重臣並沒有表示出對道光繼位的支援,這讓他懷恨在心。

所以劉鳳誥和曹振鏞的行為對道光帝來說,無疑是雪中送炭。

很快,道光帝下發諭旨,先給自己開脫,說道:“彼時軍機大臣敬擬遺詔,朕在居喪之中,哀慟迫切,未經看出錯誤之處,朕亦不能辭咎。”之後,他指出參與擬定遺詔的軍機大臣犯了嚴重失誤,令他們明白回奏,給自己一個解釋。

軍機大臣們看到皇帝的詔書後,滿腹委屈,他們認為遺詔中出現錯誤並不是自己的責任。在回覆皇帝的奏章中,他們給出了相當充分的理由。

首先,乾隆時期有一位官員叫管世銘,曾經跟隨乾隆皇帝去避暑山莊和木蘭圍場打獵。他在自己的詩文後明確地標註了避暑山莊才是乾隆的出生地,所以每逢先帝雍正的忌日,皇帝都會在這裡住上幾天。

第二,在嘉慶的詩文中也多次提到了乾隆出生在避暑山莊,比如在嘉慶元年(1796年)給乾隆的祝壽詩的註解中,嘉慶帝寫道:“康熙辛卯肇建山莊,皇父以是年誕生都福之庭”,意思是康熙辛卯年給避暑山莊題字,而乾隆帝恰好出生於此。

原來當初嘉慶皇帝雖然在實錄中放棄了自己原本的觀點,但他並沒有修改自己的詩文,也沒有禁止“避暑山莊說”在民間流行。而實錄又屬於重要文獻,軍機大臣們沒有檢視的權力,所以遺詔中出現錯誤實在是無法避免。

但是道光帝並不買賬,他已經下定決心要拿此事大做文章。至於軍機大臣們給出的理由,他認為純屬是狡辯。軍機大臣們這時也明白了,皇帝是鐵了心想要懲辦自己,再充分的理由也不會起作用了。

最終,道光帝下達旨意,相關軍機大臣的責任不可推卸,嚴加懲處,而兩位首席軍機大臣託津和戴均元則被各降四級,逐出了軍機處。至此,這場由一句話掀起的政治風波才算平息。

#04.

回顧整個事件,我們可以看出,這場政治風波的實質其實是一場由嘉慶遺詔引發的,關於朝廷高層官員的清洗、撤換運動。而且我們甚至可以透過這場運動來發掘出道光朝衰敗的因由。

在託津和戴均元被道光帝懲處後,曹振鏞順理成章地進入了軍機處,並且逐漸成為了軍機處的領導人物。這位已經歷經乾隆,嘉慶兩朝的臣子在道光朝走向了自己的官場巔峰,被道光帝視為心腹。可是,這樣一位仕途順風順水,位極人臣的大人物在《清史稿》中的傳記卻只有短短的數百字,讀者們驚訝地發現,曹振鏞五十餘年的官場生涯幾乎沒有建樹。

原來曹振鏞本人奉行“多磕頭,少說話”的官場哲學,他一生小心謹慎,做事圓滑,極力迎合上意。清代有人作詩諷刺這位軍機大臣,說:“大臣經濟在從容,莫顯奇功,莫說精忠,萬般人事要朦朧,駁也無庸,議也無庸。八方無事歲歲豐,國運方隆,官運方通,大家襄贊要和衷,好也彌縫,歹也彌縫。”身為百官之首的曹振鏞尚且如此,也難怪朝廷上下會瀰漫著“報喜不報憂”的歪風。

道光帝透過遺詔事件成功改組了軍機處,卻起用了曹振鏞這樣“只做官不做事”的大臣,實在是其政治生涯中的一大失誤。

不過如果我們仔細分析道光帝的性格特點,就會發現曹振鏞的升遷其實是一種必然。道光帝性格保守,行事謹慎,在大事上缺乏主見,經常搖擺不定。在面對日漸繁雜的國家政務時,他甚至會產生畏難情緒,習慣簡化問題。一旦事態朝著他預期之外的方向發展,他往往會半途而廢,就此擱置,或者推卸責任,不了了之。可以說,曹振鏞這樣的臣子完美契合了道光帝的執政風格,君臣上下可以一起和稀泥,粉飾太平。

至於如何挽救積弊叢生,千瘡百孔的國家,這顯然已經不在他們的能力範圍之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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