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乾隆年間,乾隆帝命紀昀等360位大臣蒐集歷朝歷代名人著作,全部收錄於《四庫全書》之中。但乾隆帝明確指出,明朝有兩位大臣的著作,不在收錄範圍之內。這兩人分別是嚴嵩和姚廣孝。
嚴嵩是嘉靖年間的內閣首輔,是大奸大惡之徒,他的作品不收錄在《四庫全書》之中,還能理解。那姚廣孝作為“靖難之役”的第一功臣,曾幫朱棣奪取天下,為何也不受乾隆待見呢?
其實,不只是乾隆不待見姚廣孝,在許多明朝後期的官員心目中,姚廣孝的地位也很尷尬。明朝嘉靖年間,姚廣孝一度被撤銷了配享太廟的資格。
歷史上的姚廣孝,到底是正是邪?本文筆者來和大家分享明朝傳奇僧人姚廣孝,以及他在功成名就之後,為何不願意脫下僧衣。
一、一個接一個的小沙彌元朝末年,朱元璋在父母和大哥去世之後,決定到皇覺寺做一個小沙彌。不久後,因為鬧饑荒,寺廟得不到施捨,朱元璋只有雲遊乞討,到了公元1348年(元順帝至正八年),朱元璋重回皇覺寺,此時的朱元璋,已經21歲。與此同年,一個14歲的小童也出家做了小沙彌,此人姓姚,法號道衍。若干年後,道衍協助朱棣登基,朱棣恢復他的“姚”姓,賜名姚廣孝。
姚廣孝本是蘇州人,其家族世代行醫,他的伯父曾是當地的名醫。到了姚廣孝這一輩,正值元朝末年亂世,世道不好,伯父對子侄們說:
“為學有成則仕於朝,榮顯父母,不則就學佛,為方外之樂。”
簡而言之,在戰亂年代,做一個醫者風險太大,他希望孩子們要麼做學問考功名,光宗耀祖;要麼出家為僧,做一個方外之人。
14歲的姚廣孝似乎“看破紅塵”,他選擇出家為僧。
其實,在那個年代,僧人不涉政治,寺廟的確是一個避禍的好去處。朱元璋去了,姚廣孝也去了。
事實證明,姚廣孝出家,並非一心向佛。他出家期間學過天文,又拜過著名道士席應真為師,學習道術和兵法。除此之外,他還喜歡舞文弄墨,他和明初文學家高啟成為摯友,經常在一起寫詩作曲。
自古以來,寺廟裡似乎都不缺少虔誠的佛教徒,而缺少那些博覽群書,諸事皆能的“奇僧”。此後數十年,朱元璋、陳友諒、張士誠開始爭霸,而在江湖上,有一個叫“道衍”的奇僧逐漸出名,很多方外之人爭相與之結交。
姚廣孝最著名的朋友莫過於明初著名的相士袁珙,袁珙久聞道衍之名,始終未曾一見。明朝建立後,姚廣孝遊嵩山,偶遇袁珙,袁珙看到道衍的面相後,給了道衍一個預判,《明史·姚廣孝傳》雲:
相者袁珙見之曰:“是何異僧!目三角,形如病虎,性必嗜殺,劉秉忠流也。”道衍大喜。
袁珙擅長看相,史載他“凡百算,無一誤”,他認為姚廣孝有三角目,形態如病虎,將來必將是個“異僧”,說不定會是劉秉忠之流。
劉秉忠,是元朝初年的奇僧,曾輔佐忽必烈,忽必烈的“大元”國號就是劉秉忠的建議。當時明朝已經建立,劉秉忠自然是反面角色,袁珙說姚廣孝像劉秉忠,實際上是貶義。但姚廣孝聽完後,“大喜”,他似乎很得意。後來,姚廣孝到北京後,還專門去拜謁劉秉忠之墓。
可見,姚廣孝雖然是一介僧人,但心中早有抱負,他想成為劉秉忠。
二、從南京到北京公元1382年(洪武十五年),朱元璋的結髮妻子馬氏(孝慈高皇后)薨逝,按照禮制,僧錄司需要在全國範圍內尋找德高望重的僧人入京為馬皇后誦經。姚廣孝在這一次被選中,從天界寺來到南京皇宮。也就是在這裡,他遇到了朱元璋的第四子、燕王朱棣。
根據《明史紀事本末》記載,姚廣孝早就看出朱棣有帝王之相,於是在誦經時趁機接近朱棣,對朱棣說:
“大王使臣得侍,奉一白帽與大王戴。”
意思是說,燕王如果你把我帶到北京,我可以送一頂白帽子給你戴。“王”字上面加“白”,乃“皇”字。
朱棣聽聞後,當場很不高興,然而私下裡卻在運作這件事,後來朱棣返回北京,果然令道衍前往。
這段記載,出自《明史紀事本末》,其實,筆者認為這極有可能是後人杜撰的,因為當時朱棣剛剛當了兩年的燕王,而且太子朱標尚在,秦王朱樉、晉王朱棡都在,朱棣當時恐怕還沒有如此野心。
姚廣孝之所以能入京,應該如《明史》所說,他和朱棣“與語甚合”的緣故。
後來,姚廣孝到了北京,擔任慶壽寺主持。之後,姚廣孝頻繁出入燕王府,《明史·姚廣孝傳》雲:
(姚廣孝)出入(燕王)府中,跡甚密,時時屏人語。
一個藩王,一個僧人,兩人頻頻相見,而且屏退眾人,言私密事。至於說什麼,恐怕不會不敏感。
三、不論民心,只知天道公元1392年(洪武二十五年),皇太子朱標去世,朱元璋十分悲痛,曾說“燕王英武似朕,立之何如?”結果被劉三吾等大臣極力反對,朱元璋最終決定立朱標之子朱允炆為皇太孫。六年後,朱元璋駕崩,朱允炆登基,是為建文帝。
朱允炆登基後,聽信黃子澄等人的建議,立即開始削藩。一時間,周王、湘王、齊王、代王等紛紛被削,其中,周王是朱棣的同母弟,湘王更是被逼得自焚而死。遠在北京的朱棣如坐針氈。《明史》記載:
道衍遂密勸成祖舉兵。
勸朱棣起兵的人,正是道衍。當時朱棣認為,自己不過是小小的藩王,無法和朝廷抗衡,朱棣怕自己不得民心。姚廣孝雲:
“臣知天道,何論民心。”
就這樣,朱棣和姚廣孝開始了他們的“大事”。
當時,建文帝之所以沒有先動朱棣,因為朱棣“勢大難圖”,打算徐徐圖之。而這也給了朱棣充分的準備時間。《明史·姚廣孝傳》雲:
道衍練兵後苑中。穴地作重屋,繚以厚垣,密甃翎甋瓶缶,日夜鑄軍器,畜鵝鴨亂其聲。
朱棣要想造反,除了兵源戰馬外,還有兩樣東西非常重要,那就是兵器。為此,姚廣孝在燕王府的後院開始打造兵器,為了避免外人聽見聲音,他還特地在圍牆內養了大量的雞鴨鵝等家禽,利用這些家禽的叫聲來遮擋打造兵器的聲音。
建文元年六月,朱棣命部將張玉、朱能等人迅速控制了北京城,然後召開誓師大會,宣佈起兵。在誓師大會上,朱棣把自己身為太祖“嫡子”,如何忠於朝廷,朝廷又如何虧待自己說了一通,把將士們感動得稀里嘩啦,都握緊兵器準備跟朱棣南下。沒想到,接下來發生了變故。《明史紀事本末》記載“適暴風雨,簷瓦墮”。
正在燕王起勁的時候,一場暴風雨來了,把燕王府的瓦片都吹落了。朱棣心中暗叫不好,難道上天是在警示自己不該造反。不僅朱棣這樣想,他對面的將士們心裡也在嘀咕。關鍵時刻,姚廣孝出場了,姚廣孝說:
“殿下不聞乎?‘飛龍在天,從以風雨’。瓦墜,天易黃屋耳!”
姚廣孝堪稱“超級救場王”,他當著眾人的面說,因為新龍出現,所以才有風雨。瓦片墜落,是因為燕王府要換上“黃瓦”了。
在明朝,只有皇宮才能有個黃瓦,藩王只能用綠瓦。換上黃瓦,不言自明。
姚廣孝的這番解說,讓現場又沸騰起來,軍心大振。而身為統帥的朱棣,則暗自感激姚廣孝。要不是有姚廣孝,朱棣踏出造反的第一步後恐怕就沒戲了。
接下來,靖難之役爆發了。雖然建文帝派出的耿炳文、李景隆都未能取勝,但朱棣若想短時間內打敗南軍也不太可能。當時姚廣孝年事已高,留在京城輔佐世子朱高熾(後來的明仁宗),但朱棣每逢戰事,都必快馬報給姚廣孝。在東昌之戰前,姚廣孝給朱棣的信中寫下“師行必克,但費兩日”的預判。可是,這一戰朱棣打得非常辛苦,南軍中的盛庸和平安勇猛異常,朱棣麾下“靖難四名將”之一的張玉戰死,朱棣也差點被活捉。
東昌之戰的失敗,讓北軍有些懷疑人生,朱棣麾下的將士都很洩氣。這時姚廣孝告訴朱棣,我說過“師行必克,但費兩日”,東昌的“昌”字不正是兩個“日”嗎?
眾將一聽,原來老天早有安排,於是,重新振作起來。朱棣心中暗歎:關鍵時刻,還是老姚能提振軍心!
建文三年,朱棣的南下計劃仍然沒有達成,而建文帝正在集結各方兵力來對付朱棣。這時,姚廣孝認真分析局勢,給朱棣一個建議,《明史·姚廣孝傳》記載:
道衍語成祖:“毋下城邑,疾趨京師。京師單弱,勢必舉。”
姚廣孝的意思是說:此時南軍都被建文帝派到北邊來圍剿你了,而南京周邊正好空虛。我們不必在意一城一池,而應該甩掉朝廷的兵馬,直搗黃龍。
朱棣果然採納姚廣孝的建議,當年六月,朱棣從浦口攻入南京城,建文帝失蹤,朱棣登基,改元永樂。
從朱棣起兵,到朱棣奪位成功,道衍一直在朱棣的背後,用他的謀略支援著朱棣。所以,《明史》才會說:
“道衍未嘗臨戰陣,然帝用兵有天下,道衍力為多,論功以為第一。”
從一介僧侶變成靖難之役的第一功臣,姚廣孝堪稱一代傳奇。
四、僧衣之下的姚廣孝朱棣登基那年,姚廣孝已經68歲。朱棣封姚廣孝為太子少師,並賜名“姚廣孝”。
朱棣勸姚廣孝還俗,並賞賜姚廣孝良田和美女,姚廣孝卻不同意。他上朝時穿朝服,下朝後立即換上僧衣。他不住少師府,反而住在寺廟中。
姚廣孝心中既然有抱負,好不容易實現了自己的抱負,為何不再展宏圖呢?他為何堅持不脫僧衣呢?
對此,後人普遍有兩種看法:
第一種看法,姚廣孝淡泊名利,他是出家人,看淡了功名利祿,在功成名就後仍然以僧人自居,才符合他的性情。
第二種看法,姚廣孝害怕功高震主,他深知權力背後的險惡,所以選擇激流勇退,以保全自己。
其實,筆者認為,姚廣孝之所以仍穿僧衣,有上述兩個原因,但更重要的是第三個原因,那就是他看到的現實和想象的不一樣,他無法解脫自我,所以選擇另一種方式來避世。筆者之所以這麼說,可列舉三個例子:
第一個例子是方孝孺案。《明史·方孝孺傳》記載:
先是,成祖發北平,姚廣孝以孝孺為託,曰:“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殺之。殺孝孺,天下讀書種子絕矣。”
建文四年,朱棣攻入南京之前,姚廣孝對朱棣說:“你攻下南京之後,方孝孺必定不願投降,你不要殺了他,如果殺了方孝孺,天下讀書人的種子就絕了!”
當時正是朱棣攻打南京的關鍵時刻,朱棣答應了方孝孺(“成祖頷之”)。可是,後來朱棣入城,讓方孝孺寫詔書,方孝孺不寫,朱棣一怒之下,殺了方孝孺,並滅其三族。這件事或許讓姚廣孝難以釋懷。
姚廣孝生於元朝末期,在明朝初年已經成名,朱元璋在位31年,但姚廣孝始終不為朱元璋效力,根本原因還是姚廣孝不喜歡朱元璋“弒殺”的性格。如今,他輔佐朱棣登基,發現朱棣竟然是另一個“朱元璋”,這對姚廣孝的內心打擊很大。
第二個例子是姚廣孝回鄉。朱棣登基後,大功臣姚廣孝申請回鄉探親,朱棣聽聞後,備足了厚禮,派親兵送姚廣孝回蘇州。姚廣孝害怕太張揚,把親兵留在蘇州城外,隻身一人入城。他欣喜入城,卻失望而歸,《明史·姚廣孝傳》記載:
其至長洲,候同產姊,姊不納。訪其友王賓,賓亦不見,但遙語曰:“和尚誤矣,和尚誤矣。”復往見姊,姊詈之。廣孝惘然。
姚廣孝家中已無旁人,只有一個同胞姐姐。他敲姐姐家門,姐姐聽說是弟弟來了,卻故意不給他開門。姚廣孝無奈,只得去拜訪昔日的好友王賓,不料,王賓也不見他。王賓隔著很遠對姚廣孝說:“和尚誤矣!”
姚廣孝又重新來到姐姐家,結果被姐姐罵了一頓。這時,姚廣孝內心一片茫然。
也許,姚廣孝靖難之役之前,是想建功立業的,但在朱棣登基之後,他看到近四年的戰亂,導致生靈塗炭,百姓受苦,這讓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初衷。待到他回鄉探親後,姐姐和好友的態度讓他徹底明白,他心心念唸的帝王大業,或許真的是大謬!
第三個例子,就是釋放溥洽。公元1418年(永樂十六年),當時朱棣已經遷都北京,姚廣孝本不願北上,但朱棣幾次催促,姚廣孝最終從南京來到北京,到北京後,姚廣孝生了一場大病,最後竟然病危。
在姚廣孝彌留之際,朱棣親自來到慶壽寺看望他。《明史·姚廣孝傳》記載:
問所欲言,廣孝曰:“僧溥洽系久,願赦之。”溥洽者,建文帝主錄僧也。
看著84歲的老夥計即將離開人世,朱棣也一陣心酸,朱棣問:“少師,你還有什麼心願?”
姚廣孝回答:“溥洽被關了16年了,希望你能赦免他!”
溥洽也是一位僧人,他曾是建文帝時期宮中的主錄僧,傳言只有他知道建文帝的去向。朱棣登基後,立即逮捕溥洽,嚴刑拷問,溥洽始終不願意透露建文帝的訊息。就這樣,溥洽被關押了16年。
這是姚廣孝最後的遺願,雖然朱棣有些為難,但他還是答應了這個求情。得知朱棣答應釋放溥洽後,姚廣孝強撐病體起身,“廣孝頓首謝”,給朱棣磕頭謝恩。
接下來,朱棣又問:“少師還有什麼心願?”
姚廣孝默不作聲,不久圓寂。
溥洽被朱棣關押了16年之久,而且這個人很敏感,姚廣孝之所以在彌留之際為他求情,是在忖度,只有在這個時候提出,朱棣才不會拒絕這個要求。
佛心慈悲,姚廣孝請求釋放溥洽,不僅僅是因為“慈悲之心”。而是他打心裡認為,溥洽之所以會淪落大獄,歸根結底還是“靖難之役”造成的。而謀劃“靖難之役”的,正是姚廣孝自己。
姚廣孝臨終之前救溥洽,是在完成心靈的自我救贖。
姚廣孝走了,留下了他許多傳奇。然而,關於他的是非功過,並沒有蓋棺定論。嘉靖(明世宗)不讓姚廣孝配享太廟,乾隆(清高宗)不讓姚廣孝的著作進《四庫全書》,就連明朝的部分官吏,也不認同姚廣孝。
明英宗時期,姚廣孝的義孫去拜訪蘇州知府,他本以為會得到蘇州知府的熱情接待,不料,蘇州知府一聽到姚廣孝三個字,就把客人拒之門外。此後數年,關於姚廣孝的爭議,一直存在。
因為在帝王(如乾隆)眼中,姚廣孝無疑篡位的始作俑者;在文人(如蘇州知府)眼中,姚廣孝是個不忠之人;在百姓(如王賓)心中,姚廣孝是個“六根不淨”的僧人。朱棣已經篡位成功了,大家不能罵朱棣,姚廣孝這個“第一功臣”於是就成了一個背鍋俠。若干年來,“妖僧”、“逆臣”的稱呼,始終圍繞著姚廣孝。
筆者看來,如何看待姚廣孝,關鍵還是如何看待靖難之役。靖難之役雖然給明朝帶來了創傷,但他和歷史上其他的皇室鬥爭一樣,站在歷史的角度來看,它並沒有是非對錯之分。建文帝當皇帝和永樂帝當皇帝,其實還是大明朝的江山。
所以,朱棣不一定是篡位者,姚廣孝也不一定是篡位的始作俑者。
所以,建文帝不一定是正統,而姚廣孝也不一定是“背鍋俠”。
至於戰爭對百姓的創傷,姚廣孝有悔過之心,就證明他和其他“功臣”不一樣,姚廣孝之心,至少值得我們去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