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一場葬禮正在舉行,這可能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葬禮。死者身為侍中(相當於宰相),位高權重,且深得魏王及諸子的厚愛,所以這場葬禮也儘量能夠體現出對死者的無限追思,策劃得頗有創意。
葬禮現場,沒有鞭炮鼓樂聲,也沒有撕心裂肺的嚎哭聲,倒是此起彼伏不著調的驢叫不絕入耳。這是辦的哪門子喪事呀,咋弄得像今天的綜藝節目一般?
你沒聽錯,就是驢叫聲,但這聲音不是出自驢嘴,而是來自人之口。但見魏國世子曹丕站在靈柩前,對死者生前好友、憑弔來賓發號施令——
“棺中逝者生前沒有別的愛好,就喜歡聽個驢叫。各位!各位!為了表達對逝者的沉痛哀悼,讓我們一起用他生前最喜歡的驢叫聲為他送行吧!來吧!我帶頭,跟我學驢叫,用激昂的驢鳴送先生上路吧!”
這畫面是不是太有趣了。曹丕領頭,來賓一個接一個捏著鼻子學驢叫,一片南腔北調的驢鳴匯成了一曲哀樂,這就是史上有名、古今絕版的“驢鳴送葬”,典出《世說新語.傷逝》。
王仲宣好驢鳴,既葬,文帝臨其喪,顧與同遊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驢鳴。
這好驢鳴的王仲宣乃是東漢末年文學家、高官王粲。可別以為他是個打小在驢圈長大的窮家小子,好驢鳴是對艱難歲月的懷念。相反,王粲出生名門望族,連爺爺都是官二代,但他並沒有躺在祖輩的功勞簿上睡大覺,頗有進取心、事業心。
王粲有過目不忘的“特異功能”,再加上飽讀詩書,所以少有才名。時乃亂世,想找個既體面又收入不菲的工作不容易,王粲也不例外,這不一開始投奔荊州牧劉表並沒有重用。
其實,這也不能怨劉表。因為王粲實在是長得太寒磣,其貌不揚也就罷了,還矮矬矬、瘦撇撇,就這形象咋能跟身長八尺餘、姿貌溫厚偉壯、“八俊”之一的劉表相提並論呢?
劉表覺得王粲拿不出手,也就只能充分發揮他的長處,讓王粲幹些秘書活,寫點公告、發言稿,起草征討書、勸和信之類。就這樣,他一混就是上十年,反正沒事就吟詩作賦,也算是逍遙自在。
建安十三年(208年),劉表掛了,王粲、蔡瑁等勸說繼位的劉琮:“劉備都幹不贏曹操,我們何必拿雞蛋碰石頭呢?直接投降不就得了,保得性命不說,還能繼續呆在荊州,多好哇!”
就這樣,曹操在王粲等“配合”下,輕鬆將荊州收入囊中,王粲也因此官至侍中,可別小看這個侍中,在魏王國,它就是事實上的宰相。
更令人羨慕的是,王粲憑著自己的真才實學,和領導的兒子打得火熱,曹丕、曹植那是相當地尊重他,經常與其一起說文解字、談詩論賦。後來的魏文帝曹丕更是將王粲與孔融、徐幹、阮瑀等奉為“建安七子”。
《典論·論文》:斯七子者,於學無所遺,於辭無所假,鹹以自騁驥騄於千里,仰齊足而並馳。
建安二十一年,曹操帶著王粲南征孫權,次年春,得勝班師回朝,卻沒想到王粲還沒回到鄴城就一病不起,客死歸途,四十一歲人生到此結束。為了表達哀痛之情,曹丕親自主持追悼會,率眾以先生生前最喜歡聽的驢鳴聲為他送行,這也就有了開頭那令人驚異的場景。
我們可能都有些好奇,這樣一位飽學儒士,為何不好琴瑟鼓樂之音,偏偏愛上了這有些粗俗不著調的驢叫呢?有人提出,這是曹丕現場胡謅的,“太子”說王粲喜歡驢叫,別人還能說“不”?“太子”都帶頭叫了,別人還敢不叫?
不過,從曹丕和王粲在文學上的交往來看,此言謬矣。要知道,二人並稱為“曹王”,足見他們造詣相當、交情甚深。有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果曹丕刻意去作弄或者貶低王粲,這不是往“曹王”這個金字招牌上抹黑嗎?
所以,我寧願相信《世說新語》這部南朝小說杜撰了這個故事,也不願意相信是曹丕的惡作劇。好歹是個文化人,還是“國之儲君”,他斷然幹不出這種荒唐事。那麼如果《世說新語》所載真有其事的話,那,王粲為何就好上了驢叫呢?
魏晉時代風雲動盪,政治鬥爭和疆場拼殺在同步進行,朝不保夕的事情司空見慣。“建安七子”之一的孔融就是因為太有個性,剛正不阿、侮慢權臣,被曹丞相殺害,還株連全家,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在這樣的環境下,今天的圈子,可能就是明天的陷阱;太出眾,可能就會成為出頭鳥。聰明的王粲當然明白這些,與其跟著別人一起賞舞聽樂,倒不如獨聽驢鳴。這樣就不會有人跟著自己“同流合汙”,如此獨善其身,王粲就用這種獨特的方式避免掉進政治漩渦。
其實,王粲在劉表賬下“潛伏”近十載,雖然衣食無憂,但不得志的鬱悶讓他心中頗為壓抑,他必須找到一種方式來排遣發洩,渡過漫長歲月。那他為什麼就選中了驢鳴這種另類的消遣方式呢?且讓我們來了解一些驢這個東西。
驢是個外來物種,它起源於非洲,5000年前才被馴化。秦代開始才從印度等地進入中原,那時人們把它當寵物一般對待,是個稀罕尊貴的玩意兒。到了漢代,大批驢、騾進入內地,它們的地位也就一落千丈,變成了受苦出力的役畜。
縱觀驢的“變化史”,就不難理解王粲為何愛上了驢,因為這就是他的寫照。自己出生在數代高官之家,卻不能像先人那樣建功立業,如今還是寄人籬下,看人臉色活著,這不就是從人間寵物到卑陋畜牲的那頭驢嗎?
所以,王粲就只能用驢鳴來表達自己的憤懣和悲傷,雖然別人聽不懂那沒有韻調的悲鳴,但王粲卻能讓驢把自己的抗爭之聲、不滿之音表達出來。如同嵇康打鐵、劉伶醉酒一樣,只有他能懂驢,只有他一個人獨戀驢鳴。
還別說,王粲這一舉動此後還有粉絲。過了幾十年,西晉出了個狂人孫楚,他才藻卓絕,爽邁不群,摯友王濟死了,葬禮上,孫楚學驢叫以表沉痛哀悼,引得旁人大笑,悼念場一下子成了喜樂會。
“喪時,名士無不至者。子荊後來,臨屍慟哭,賓客莫不垂涕。哭畢,向床曰:卿常好我作驢鳴,今我為卿作。體似真聲,賓客皆笑。”
《後漢書》中又載,東漢後期的汝南隱士戴良因為母親喜歡聽驢叫,就經常學驢叫給母親聽,那聲音就像頭真驢在叫喚,母親聽了甚是歡喜。
王粲有如此情深義厚的朋友,相信黃泉路上的他,是笑著走的。不過,逝世那年王粲也才四十出頭,這個年齡算是走得有點匆忙。其實,王粲的病早在20年前就已經被“醫聖”判了死刑。
仲景見侍中王仲宣時年二十餘。謂曰:“君有病,四十當眉落,眉落半年而死。”……後二十年果眉落,後一百八十七日而死,終如其言。
皇甫謐所著《黃帝三部針灸甲乙經》記載,在王粲20歲的時候,遇見了醫聖張仲景,沒想到張仲景皺著眉頭告訴王粲:“你病了,還病得不輕,40歲你的眉毛將會脫落,再過半年你就得告別這個世界了。”
當時正年輕的小夥子能吃能睡,活蹦亂跳的,哪裡聽得進這番“鬼話”,更沒有把張仲景“服食五石湯能夠治病”的忠言當做耳旁風。
過了些時候,二人再度“重逢”,王粲騙張仲景說自己遵醫囑服了藥,但這哪裡逃得過醫聖的眼睛,張仲景直言:“看臉色就知道你沒喝過湯,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張仲景的話,王粲依然置若罔聞,壓根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誰能想到,真的就在40歲時,王粲眉毛開始脫落,但此時一切都已經晚了,半年後他就在張仲景的預言中離開了這個世界。
有人從王粲的臨床表現以及醫聖開的藥方分析,他是得了麻風病;也有人認為,結合建安二十二年“厲氣流行,家家有殭屍之痛,戶戶有嚎泣之哀”的史實,他是死於當時的大疫。那麼王粲當年到底是得的啥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