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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12月26日,《時報》上發表了一則新聞:“昨日(25日)法國郵船公司,央脫來蓬船於下午一時在楊樹浦碼頭起碇,乘斯船出發之留法勤工儉學學生有三十餘人,......”

留法勤工儉學運動開創了中國留學史上新篇章,也是中國人尋找出路、向西方學習創造的一種新形式,為無力出國求學的青年開拓了一片廣闊天地。而在這一批留法學生中,有一位叫林鳳鳴的青年,他就是後來享譽全球的畫家林風眠。

那時的林風眠剛剛中學畢業,正處於苦悶彷徨之中,不知出路在哪裡。聽說同學林文錚在上海,就去上海尋找他,恰巧看到赴法留學的廣告,因緣際遇成就了此次法國之行。

法國優美迷人的自然風景和眾多的博物館、美術館給了林風眠激情和靈感。即使每天只能啃乾麵包和一些加了鹽的洋蔥,他依然興奮地徜徉在藝術的海洋之中。

開心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轉眼到了1922年。

一日,家鄉突然傳來父親去世的訊息,頓時讓他陷入黑暗中,所有的快樂與熱情都隨之而去。林風眠自幼失去母親,雖和父親並不親近,但聽到這個訊息依然十分傷心,畢竟這是自己在世上最親的親人。朋友們為了讓林風眠走出痛苦,給他介紹了一個法蘭西的女朋友。

然而,初戀的味道,林風眠還未來得及品嚐,就應同學之邀,一起去了德國遊學。

初到德國,林風眠的德語講得磕磕巴巴。在馬克市場兌換錢幣時,那蹩腳的德語,沒人能聽得懂。正當他尷尬的時候,旁邊一位氣質優雅、開朗漂亮的女郎幫他解了圍,把人民幣用合理的價格兌換成馬克。

林風眠看著身邊的女郎在幫自己和對方討價還價,周身洋溢著一種青春的光彩,心跳突然間加快了,有一種怦然心動的感覺。真是“眾裡尋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原來這才是自己心目中最美的女郎!

這個女郎名叫羅拉,曾是奧地利貴族的後裔,如今父母已經去世,獨自一人在柏林大學讀書。她雖就讀的是化學系,但她的生活裡卻不僅僅有化學方程式,還充盈著音樂、美術等各種藝術的氣息。

她酷愛彈琴,父母給她遺留下一架大鋼琴,高興、傷心、亦或孤獨時,她都會彈奏一曲,將所有情緒都融入音樂中,就像是小女兒在對父母傾訴。而美術對她來說,雖沒有音樂那麼重要,但也是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調劑品,她有許許多多的畫冊,還有一套世界美術全集。

她那與生俱來的貴族氣質和活潑的天性深深地吸引著林風眠。

圖 | 年輕時的林風眠與吳大羽、林文錚

在這短短的接觸中,林風眠這個文質彬彬的東方青年也同樣讓羅拉心生好感。雖然他德語講得結結巴巴,身材也不高大,但他身上那種濃濃的書卷氣,讓羅拉難以抗拒。

於是,他們開始了戀愛之旅。

這是一場奇特的戀愛,林風眠不懂德語,羅拉也不會講法語,兩個語言不通的人,卻在一起很開心。

愛情,真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即使沒有任何言語,一個眼神,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足以讓相愛的兩個人心領神會。

當然,林風眠也想到了先前在法國的女友,但他認真梳理了一下思緒。他覺得他和法國女友剛剛開始戀愛就分開了,而且分開後雙方都沒有那種深深思念的感覺,看來他們都未能走入對方心裡,只是礙於朋友的撮合平淡相處。

因此,他決定放棄那份剛剛開始的戀情,全身心投入和羅拉的愛情之中。

戀愛中的羅拉經常為林風眠彈奏德國古典或現代樂曲,那些或激昂、或清幽的樂曲聲,總是讓林風眠深深地沉浸在其中。

從此,音樂成了他精神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音樂也滲透到他的繪畫中,使他的繪畫更具有了一份靈動的美感。

羅拉家藏的世界美術全集讓林風眠愛不釋手,其中很多世界古畫名畫,是盧浮宮博物館裡都沒有的,他從中得到了很多的借鑑和啟迪。

在羅拉收藏的畫冊中,有一本《青騎士年鑑》更是讓林風眠視若珍寶,那是康定斯基和馬爾克於1912年合編的,裡面不僅有野獸派、立體派、未來派等的作品,還包括了俄羅斯的民間藝術、中國和日本的繪畫和木刻、非洲的面具等等。那都是沒有受到束縛的藝術,它們自由生長,不依賴於習俗的扶持。

林風眠說:“這是在因襲的錶殼中看到一條裂縫,又從裂縫中看到底下有一股力量,有一天會顯露出來。

他沉迷於這些畫冊中,更沉迷於羅拉的愛情裡。

圖 | 1923年林風眠(中)林文錚(右)與李金髮在柏林

在德國短短的一年裡,他除了與朱家華、張道藩等人的偶爾應酬外,更多的時間是在羅拉的陪同下,去海濱的漁村採風,去文人匯聚的咖啡館裡感受那種藝術的氛圍......

大自然給了他靈感,愛情又給了他無窮的動力,他在繪畫的道路上如魚得水,走得越來越順。

在此期間,他創作了許多作品,有《柏林咖啡館》、《平靜》、《古舞》、《金字塔》等等。

這些畫,有透過沉鬱的色彩來表現戰後德國人在復甦中的觀察情緒;有展現大自然神秘莫測的力量;還有取材於歷史的史詩型畫作和來自古代神話故事的幻想之作。他那時的創作,如同沉積在地殼中的岩漿終於噴薄而出,勢不可擋。

愛情的力量真的是無法估量。

後來,因為林風眠要回到巴黎繼續學習,羅拉大學沒有畢業就隨他一同離開了柏林。他們在巴黎玫瑰路的一所公寓裡建造起了自己的愛巢,開始了新的人生旅程。

1924年2月,林風眠與林文錚等人組建的“霍普斯會”與另一個旅法藝術團體美術工學一起,決定在法國東部城市斯特拉斯堡舉行第一屆中國美術展覽會,併成立了籌備會。以林風眠、林文錚、王代之等10人為委員,特邀當時正旅居斯特拉斯堡的蔡元培為名譽會長。

在這次展覽中,林風眠展出了自己遊學德國時創作的一幅畫——《摸索》。這幅畫長約四五公尺,高三公尺,人物眾多,有希臘的荷馬、義大利的但丁、中國的孔子、法國的雨果、俄國的托爾斯泰等等。

各個不同國度、不同時代的偉人們出現在同一張畫上,加上粗獷的線條、灰黑色的主調,整幅畫給人一種憂鬱沉重之感,看著它讓人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

當時《中國藝術》雜誌社記者楊錚曾寫專訊稱讚說:“全幅佈滿古今偉人,個個相貌不特畢肖而且描繪其精神,品性人格皆隱露於筆端。荷馬蹲伏地上,耶穌在沉思,托爾斯泰折腰伸手,易卜生、歌德、凡.高、米開朗琪羅、伽利略等皆含有探索奧秘之深意,讚歎人類先驅者之精神和努力。這幅巨畫僅花一整天時間,一氣呵成,其速度之驚人,可與魯本斯媲美。”

《摸索》像磁石一樣吸引著觀眾,他們屏息凝神,久久流連於前不捨離去。

這一時期是林風眠在歐洲創作最為活躍的時期,不得不承認愛情是激發人潛在力量的神奇魔力。就像歌中所唱:“軍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他創作的成果,裡面也滿含著羅拉的心血,如果沒有她,或許又會是另外一種景象。

然而,就在林風眠意氣奮發,創作激情蓬髮的時候,命運給了他致命的一擊。他的愛人羅拉分娩時,不幸染病,與剛出生的嬰兒一同死於巴黎的一家醫院裡。

最殘酷的打擊、最痛心的失去,一起降臨到林風眠的頭上,他彷彿在一瞬間從綠樹濃蔭的山巔直落入冰寒徹骨的崖底。

這般慘痛的現實,他無法接受。

悲慟至極時,他拿起了祖父傳給他的石刻技藝,沒日沒夜地鑿刻一塊石碑,刻上自己撰寫的碑文,也刻上了自己那顆悲痛欲絕的心。不知過了幾個不眠之夜,終於刻成了,他將石碑安置在愛人的墓前,那是對她永恆的思念。

羅拉去世及兒子夭折後,林風眠將所有的情感都隱藏了起來,他不再奢求浪漫的愛情,而是將全部的精力奉獻給了藝術。他更刻苦地去學習和研究各個藝術流派,各種藝術風格,試圖以西方新藝術風格調和中國繪畫傳統,克服中國畫中的高度程式化,進而創造一種新藝術。

在隨後的一次畫展中,林風眠展出了一組作品,有《憂鬱的沉迷》《不可挽回的伊甸園》《令人讚賞的春天失去了她的香味》《悲嘆命運的鳥》等等。

《不可挽回的伊甸園》中描繪了一處夢幻的山谷,桃花盛開,有瀑布從高處落下,亞當和夏娃失卻的樂園朦朧地顯現於桃花和霧氣之中,無法企及又不可抗拒。

而另一幅畫《令人讚賞的春天失去了她的香味》,則是取自波德萊爾的一首詩。如雪的梨花開滿枝頭,卻又隱於薄霧之中,一群燕子憂鬱地飛過,一切彷彿沉浸在夢中。讓我們在思及春日繁華的同時想到花木凋零、燕子離去的淒涼,作品中滲透著深深的惆悵和刻骨的柔情。

這一幅幅畫中,都帶著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憂鬱和悲傷。這個不善言辭的畫家,或許是在用這一幅幅用情至深的畫來紀念著那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悼念著那個讓他一生都難以忘卻的愛人。

一段時間以後,雖然林風眠在朋友的勸說下,又有了一個新的伴侶,一個學雕塑的法國女子——阿麗絲.華丹,可是羅拉仍然是他無法解脫的繾綣。

圖 | 林風眠第二位夫人

也許,人的一生只會有一次真正的愛情,失去了,就永遠失去了,再難全力以赴地去愛另一個人。

林風眠始終無法像愛羅拉那樣來愛阿麗絲,即使他們從玫瑰路公寓搬出來,遷居到第戎城外的鄉下,新的環境也未能讓林風眠忘記羅拉。

後來他們又一起回到中國,在北京、杭州等地過起了平淡的夫妻生活。期間,為了讓夫人和女兒少受顛簸流離之苦,林風眠將她們母女安置在上海,自己獨自隱居重慶嘉陵江畔創作。

1955年,阿麗絲攜女定居巴西,他們更是聚少離多。孤獨的林風眠將所有的感情都賦予了繪畫之中,也正因為這種孤獨,成就了他的創作,使他成為世界級的畫家。

1979年,八十歲高齡的林風眠在義女的陪伴下到巴黎舉行畫展。經過半個世紀的沉浮,他再次來到巴黎。

辦畫展,是他對自己一生執著的一個交代;而尋夢,卻是他對逝去愛人的一種追思。

他在巴黎郊外苦苦尋覓,尋找自己當年用幾個晝夜的不眠,一鑿一鑿刻就的墓碑。可是,時光讓一切都煙消雲散了,只留下了一片不再熟悉的土地。

天高雲淡,秋意綿綿,可林風眠卻覺得無比孤單,那個曾經用心去愛的人,早已化作塵埃,了無蹤跡,只留下自己在這裡孤寂地探尋著曾經的點點滴滴......

文 | 初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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