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本是個名詞,在如今越發張揚自我的年代顯其意義已經有點偏航和昇華,性格總意味著個性,雖然那鮮明的個性中也不乏虛榮、炫耀、古怪、自戀、好鬥等未必完全褒義的因子,但她無疑是拒絕平庸的一面旌旗。
回想三國人物中個性最鮮明的人物,總不能抹掉張飛的影子。關羽、諸葛亮等人的形象已經從出於道德立場的考慮而被過分拔高,即使普通人慾以其為範,也會覺得過於嚴苛冷峻,至於非要迎難而上而造就的“畫虎不成反類貓”的笑話,古今都已不鮮見。曹操、劉備這樣的梟雄,含英蘊華,星光四射已難分清哪是一抹最亮的色彩。
而一個粗獷、鹵莽的張飛則是大多數人腦中不變的定格,甚至其粗獷、鹵莽的形象過於鮮明而遮蔽了其它的性格特徵與天賦。如“忠勇”、“智慧”、“狡猾”。
張飛的出場安排上就極具特色。“隨後一人厲聲言曰:“大丈夫不與國家出力,何故長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聲如巨雷,言語頗為激昂。玄德回視其人,身長八尺,豹頭環眼,燕頷虎鬚,聲若巨雷,勢如奔馬。玄德見他形貌異常,問其姓名。其人曰:“某姓張,名飛,字翼德。世居涿郡,頗有莊田。賣酒屠豬,專好結交天下豪傑。”相比劉備這樣的落魄貴族,張飛確是個家資頗豐的民營企業家,且經營的“酒”和“豬”在農業文明中還屬於高檔消費品。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即使是守成前輩傳承下的產業,也需要一定經營才能。所以張飛出場秀看似刻畫了個粗獷的漢子形象,其實並不難從中能窺見其智慧與精明。
張飛為劉備的高貴的血統和遠大的報復所折服,決意貢獻家族的產業幫助其舉事,在桃園結義中,張也沒要求按照出資額來排名,作為貢獻最大的人,他只做了三號董事,當然坦蕩磊落的張飛也不介意,尋覓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三人就桃園中痛飲一醉。
劉、關、張開始了戎馬生涯。張飛,因其日常行為中的粗獷與對陣中的勇猛常被人視為有勇無謀,也正是他人由於有疏於此,使得張飛往往以人所不能料之奇計而建功,在第二十二回中,曾是十八路諸侯中的劉岱就成為了張飛的俘虜。張飛見劉岱堅守不出,便有意發出二更劫寨的虛假命令,並飲酒詐醉,刻意尋找一名軍士的過錯並毆打該軍士,將其捆縛,並恐嚇其在當晚出兵時以其祭旗,但是暗中縱容該軍士逃脫,將虛假的戰術意圖傳遞給劉岱,劉岱見降卒身受重傷,便相信了這個虛假的情報,虛扎空寨,伏兵在外。但張飛卻分兵三路。中間使人劫寨放火;教另兩路軍抄出寨後實行戰術反包圍,劉岱伏兵恰待殺入時,張飛兩路兵齊出。岱軍自亂,各自潰散。在這裡,張飛充分利用了自己給別人的鹵莽印象且對手低估自己的心理,他酒後鞭卒的暴戾行為恰恰是對手陷入其計謀的引子。類似的手法,張飛在漢中戰役中與張頜對壘時也使用過。
張飛的心計在進川克嚴顏的戰役中發揮到頂峰。與猛張飛相比,老嚴顏可以說是智勇雙全,當張飛前來叫陣時,嚴顏是早聞其名,故堅守不出,以措其銳氣。如此百般使張飛無計可施,突然之間,眉頭一皺,再次假意洩露戰術意圖,調動嚴顏出城,並在嚴顏出擊之後前後夾擊。前後張飛先後運用連環計、反間計,渾然天成。此時連毛宗岡在評註時都說張飛之謀不減孔明之智,嚴顏只以昔日之張飛度其,能料其粗,不能料其細。能料起莽,不能料其精。當他自以為得計之時,誰知反中了張飛之計,被擒也在情理之中了。
如果說擒住嚴顏是表現了張飛的智慧,那麼釋嚴顏則尤顯其智與高超的情商和政治遠見。“張飛見嚴顏聲音雄壯,面不改色,乃回嗔作喜,下階喝退左右,親解其縛,取衣衣之,扶在正中高坐,低頭便拜曰:‘適來言語冒瀆,幸勿見責。吾素知老將軍乃豪傑之士也。’”此時張飛的表現猶如水滸中對待戰敗官軍將領的宋江,功心戰自然也取得了良好的收效——川中諸將猶如一塊塊倒下的多米諾骨牌。面對遲疑未決者,嚴的威望與倒戈的鮮明對照是最好的勸降書,顏曰:“我尚且投降,何況汝乎?”自是望風歸順,並不曾廝殺一場”“不須張弓只箭,徑取成都”。
但是,張飛的本色還是那個豪放、酗酒、任性的張飛,他的精細、縝密、剋制是在他個人使命感下的一種對世態、他人、成功的一種迎合,說的更準確點,精細、縝密、剋制的張飛是個阿世的張飛。其實人成長的過程不也正是一個阿世的過程嗎?露出牙齒以數字衡量的職業微笑、在會議上適時的違心沉默、時而熱情如火,時而冷酷似冰,無論是多麼鮮明的對比,卻收放自如!不過張飛的這份阿世還多少有點積極的意味,他在阿世中會刻意去約束自己暴躁的脾氣,剋制鹵莽的衝動,比較其本真的狀態,阿世的張飛是個容易讓人接近張飛。
但是正如靈感一樣,剋制之所以寶貴,是因為她不常來。在當張飛暫時放下抱負、使命之後,迴歸真我,他應該還是會酗酒至酩酊大醉,然後鞭責士兵,譏諷酸儒!如果沒有劉備那聲長噓,他應該還在河北過著一個逍遙的農民企業家的日子,行俠交友,酒肉人生,在不開心的時候打下老婆,管教下兒子,被人們私下嘮叨為莽夫。
但隨著劉備事業的成功,張飛的人生軌跡已經遠別與常人——兵馬、錢糧、功名、爵祿還有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木桶上的每一塊板都增加了高度,木桶中注入的也以不在是稀鬆平常的水,而是包含了使命、抱負、榮譽、權利的水銀,但不變的還是木桶上的那圈咬合、銜接各塊木板的箍—性格。木桶理論終究有些苛刻,其實並不是盛每桶水都要求每塊木板須臾不離:平庸的容貌並不妨礙我掩卷苦讀;在考場上提筆疾書考驗的也不是個人的體力與膽量;並非所有考試對單科成績都有底線要求;生活中也不是時時刻刻需要這樣或者那樣的縝密、沉著、通達、圓滑。如果將木桶理論奉為玉律的人定是很痛苦的人,為了碼高桶沿的高度,其日常生活必如枯燥的砌圍牆!如果真的有塊木板很短又何妨呢?將它丟了不就是了。
然而性格,那圈咬合、銜接各塊木板的箍,卻無時無刻不在承受著由壓強透過木板傳遞過來的張力,日益增加的水深在不斷放大危險的係數,圓箍越發纖細和脆弱。終於,在一個寧靜的夜晚猝然斷裂,幾股勁流奔瀉而出,唯留疏木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