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沒空和秦彥計較了,連抱團取暖都來不及了。因為如先前無名氏所料,廬州刺史楊行密來了。先前老將俞公楚、姚歸禮被妖道呂用之陷害而死的時候,楊行密曾經不明就裡地充當過殺人工具。畢師鐸以討伐呂用之為名起兵時,呂用之便以節度使高駢的名義召楊行密來護主,在兵敗出逃後,也就投靠了楊行密。
一起投靠楊行密的,還有和畢師鐸一同起兵的親家高郵鎮遏使張神劍。起兵的時候他想中途跑路,勝利的時候他卻想分一杯羹。畢師鐸推說要等秦彥做決定,他就翻臉了。
還有海陵鎮遏使高霸。呂用之的黨羽鄭杞第一時間歸順畢師鐸後,就被畢師鐸派去調查高霸,結果被高霸酷刑處死。有此過節,在高霸眼裡畢師鐸當然也不是好人了。
從起兵到破城,畢師鐸和秦彥的六千人馬只用了短短十九天。可現在,他卻成了守城的一方,他攻城時屯兵的大明寺如今駐紮著楊行密的聯軍,而且多達一萬七千人;初次交戰,秦稠等五六千人就戰死了。
圍城之下,揚州城的糧食早晚要告罄,甚至還有數千人一起出城投降。於是秦彥聚集了一萬二千人交給畢師鐸、鄭漢章,意圖全軍出擊,開啟局面。由於軍勢很大,戰鬥很順利,當即就攻陷了楊行密的營寨,還搶到很多金銀財寶和城內急缺的糧食。
然而,這正是楊行密設下的圈套,很多人不僅什麼也沒帶走,還把小命也留下了,當僥倖逃生的畢師鐸發現連自己一向倚重的驍將駱玄真也沒能生還,頓時陷入了無邊的沮喪。當然,秦彥的心情也樂觀不到哪裡去。
病急亂投醫下,這哥倆竟然求教於尼姑王奉仙。王仙姑說:揚州最近是不順,但只要死一個大人物,就會轉運。
作為現任淮南節度使,秦彥當然不會自殺,他覺得老節度使高駢比自己腕兒大多了,又迷信,沒準正在詛咒自己,難怪打仗老不贏。當初為了迎接秦彥入主,高駢全家已經被畢師鐸轉移到了道院,由於秦彥懶得招呼,已經窮到吃皮帶充飢了。
而對深受高駢賞識提拔之恩乃至曾經願意以妻兒為高駢人質的畢師鐸來說,雖然過去的日子也許很值得懷念,但事已至此,除了一條道走到黑以外,還有什麼選擇餘地嗎?
然而,封建迷信要不得。不僅高駢死了,他全家都死了——其中很可能就包括了當初攛掇畢師鐸起兵的高駢兒子,以及對畢師鐸雪中送炭的高駢侄子高傑,迷信的秦彥再也不用擔心高駢搞邪門歪道了,可揚州城並沒有轉運,一斗米賣到五十緡錢,草木都被吃完,百姓用黏土做餅吃,大半餓死;秦彥帶來的宣州軍已經開始抓人賣人肉了。
秦彥派畢師鐸帶著很多寶物和錢財利誘前蘇州刺史張雄,買張雄的糧食。張雄聞聲而來,屯兵東塘,但因此暴富以後,卻沒有助戰,甚至反過來去幫楊行密。
相比之下,楊行密破城比畢師鐸當初艱難得多,前後小半年,雖然揚州城裡的秦彥和畢師鐸已經無處哭慘,卻也拖到楊行密都想撤退了。
然而這一次的結局和上一次如出一轍,原來畢師鐸捕殺呂用之黨羽不夠乾淨,有三百守軍是呂用之的人,開門帶路了!
當王仙姑說走為上策,秦彥、畢師鐸也沒得選擇了,突圍而出,也不顧這樣會踩踏死多少人,死屍填滿了護城河,連他們的部將王朗也摔死了。
秦彥和畢師鐸的第一反應是投靠張雄。可張雄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不合作,也許沒給他們擺一桌鴻門宴已經算厚道了。
其實接下來的路怎麼走原本也不是什麼難以選擇的事,秦彥前來淮南以前,留部下趙鍠看家,只要打道回府,他還是一方節帥。
但是,他們沒有回宣州,因為大魔王秦宗權的弟弟秦宗衡也來到了淮南,向他們伸出了橄欖枝。淮南亂了,大魔王也想趁機撈一筆。只是這時候的大魔王已經窮途末路,無心他顧,急召弟弟救火。大將孫儒卻不願給秦家陪葬,乾淨利落地殺掉了秦二爺,自己當老大了。
缺糧的孫儒把目光投向了張神劍的高郵,秦彥和畢師鐸自然也要和叛徒張神劍好好算一算總賬。
這一戰沒有懸念,張神劍率敗軍突圍而出,直奔揚州去和新老大楊行密會合。孫儒的大軍也在秦彥和畢師鐸的帶路下,殺奔揚州西門。大敵當前,楊行密苦於實力不足,只能閉城自守,並且求救於宣武軍節度使朱全忠。朱全忠也不希望孫儒坐大,就派了一支軍隊嚇唬孫儒。
得知宣武軍竟然在自己攻破揚州以前就出動了,孫儒有些害怕了,擔心敵人太過強大,更擔心自己軍中有內鬼。秦彥和畢師鐸本來是帶著兩千餘人入夥的。但孫儒起了疑心後,歸他們指揮的軍隊就越來越少了,他們的生命也就進入了倒計時。
一直追隨畢師鐸的裨將唐宏,就是曾經擔任靜街使阻止軍隊連日劫掠的那位,不想和畢師鐸一起死,於是去給孫儒打小報告,說秦彥、畢師鐸和宣武軍有勾結。於是孫儒召他們來軍中開會,送了他們一程,包括畢師鐸的老戰友鄭漢章。
其實,他們已經活得夠久了:
老將梁纘,被楊行密以沒有為高駢死難為由斬殺;
另一老將韓問,畏罪投井自殺;
呂用之、張守一被楊行密處決;
張神劍所率高郵潰兵被楊行密團滅;
高霸按楊行密軍令棄了海陵來投,被楊行密殺了以便兼併軍隊。
因為楊行密的思路也和孫儒差不多,絕不能讓看著不靠譜的人有危害自己的機會,這樣的人哪怕是隊友,也寧可殺了。
畢師鐸臨死前說:“大丈夫成則王,敗則虜,君何必多責?我曾統領數萬兵,不死常人手,死在公的劍下,瞑目了!”孫儒卻沒有領情:“庸賊想汙了我的手嗎!”終究沒有賜他這份殊榮,而且轉頭就和朱全忠講和,送上秦宗衡、秦彥、畢師鐸三顆人頭,順利洗白。
如果畢師鐸泉下有知,知道自己最後成了叛將的洗白工具,不知作何感想——他最後投身的軍隊,恰恰是他最初的抵禦物件。
曾經的他,因為善於騎射,人送外號“鷂子”;曾經的他,棄暗投明拋棄了老鄉黃巢,由叛將轉為藩鎮大將;曾經的他,鼓動高駢出戰黃巢,捍衛大唐社稷;曾經的他,在老將們紛紛遭到排擠時不僅倖存,還得到了帶兵的機會;曾經的他,為了自保毅然做了連老將們都不敢做的事,只用十九天就攻陷揚州,趕跑了妖道呂用之。
可是然後呢?
他恨高駢輕信妖道呂用之,可他畢師鐸自己卻聽信著尼姑王奉仙;
他曾在計劃在高郵起兵時說過,一旦驚擾百姓就和呂用之沒什麼兩樣,可高郵的百姓最終還是慘遭了孫儒的屠戮,而他畢師鐸正是那個給孫儒帶路的人;如果往大了說,更不知有多少軍民死在了這場由他畢師鐸親手掀起卻無力收場的大風波下,直到四年後楊行密幾經周折終於反殺孫儒才算告一段落;
呂用之扎小人詛咒高駢,圖謀取而代之,但最終殺死高駢的卻不是呂用之,而是自稱要為高駢鋤奸的他,畢師鐸。
追根究底,當他把淮南大權交給秦彥,為了小信丟了大義的時候,他的命運自主權也被自己親手交了出去。一步步的,他不由自主地活成了自己曾經最討厭的樣子,那些呂用之想做而來不及做的事,都由他這個自稱要剷除呂用之的人做完了。
當君主說話不如權臣管用,而一個將軍以討伐權臣為名起兵的時候,在將軍取代權臣的地位前,你無法判斷他是為了君主還是為了自己。哪怕初心的確是為了君主,人的心也的確是會變的。
蛻變的勇士甚於惡龍,而鷂子,也再沒有翻身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