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朝後,伯宗滿臉喜色地回到了家中。妻子見到了,看他這麼高興,不由得問:“您今天滿臉笑容,是有什麼喜事嗎?”伯宗顯得有些興奮,笑著回答:“今天我當朝發言,諸大夫都誇我智如陽子!”
陽子,就是晉襄公太傅陽處父;因為他博文多學、智謀過人,才被晉文公親自遴選為太子的老師。如今群臣竟然將伯宗與陽處父相提並論,當然是個極大的榮耀。伯宗雖然並非卿士,但多次在關鍵時刻出謀劃策,是晉景公頗為倚重的大臣。伯宗聲望日隆,即便將來不一定能當上卿士,卻有步陽處父後塵、當上太子太傅的趨勢——這如何不令人高興?
伯宗妻子聽了這話,卻有些擔憂:“陽處父為人華而不實,能言善辯卻毫無謀略,所以他才會遭遇大難。這有什麼高興的?”陽處父賢名在外,晉人卻多認為他善於誇誇其談而太不務實。因為曾經得罪了狐氏,在趙盾與狐射姑的權力鬥爭中陽處父不幸成為犧牲品,被狐射姑派人給刺殺了。與陽處父相提並論,有什麼好高興的?!
聽妻子這麼一說,伯宗還有些不服氣,馬上提議:“我出面請諸位大夫吃飯,期間與他們交談,您注意聽聽看!”
於是,伯宗就邀請眾多大夫前來家中,一同把酒言歡。宴席散去之後,伯宗夫人承認丈夫確實是高人一等:“那些大夫確實都不如你。然而,人們無法容忍賢明之士長期高過自己,未來您必將遭難!為何不趕緊物色一位可靠士人來保護兒子伯州犁呢?”才能高過眾多卿士,又不能依附於那些掌權者,伯宗這樣的人在晉國日趨殘酷的權力鬥爭中確實難以生存。
從此,伯宗未雨綢繆,四處結交士人,希望找到一位能庇護兒子的人。很快,他就找到了一位義士——畢陽。一來二往之後,伯宗與畢陽熟絡了起來,成為相知甚深的摯友。
就在伯宗為得到一位義士暗暗慶幸之時,禍事就突然降臨了。公元前576年,因為妒忌伯宗之能,“三郤”陷害了伯宗、將其殺害!
身為伯宗好友,畢陽義不容辭地承擔起救助伯宗遺孤的責任。他克服種種危險,將伯州犁安全送往楚國,逃過了“三郤”的追殺。
郤氏家族,是當時晉國最為強大的氏族。郤缺、郤克之後,郤氏在晉景公時有三人擔任卿士、五人擔任大夫,號稱“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軍”!無論郤氏再怎麼強大,畢陽都無懼風險,慨然救助好友之子、敢與郤氏作對,堪稱義膽雙絕。
因為救助伯州犁一事,畢陽的俠義之名頓時遠揚。常理而言,在郤氏被晉厲公滅族之後,畢陽及其後人應該能得到公室的重用。無奈,晉國已進入“寡頭”壟斷政壇的時代,除卿族外,其它氏族再也難得登上高位。因此,雖然畢陽聲名遠揚,但家族在晉國卻始終難以發達,不得不棲身於各大卿族門下,以求謀生。
到了畢陽孫輩之時,晉國只剩下了六大卿族:範氏、中行氏、知氏、韓氏、趙氏、魏氏。自從士會之後,無論是聲望還是實力,範氏都在晉國鶴立雞群。畢陽之孫豫讓也仰慕範氏威望,就投身於範氏門下。可從士會之孫士匄時起,範氏一族就逐漸墮落,不再有祖上“恭良謙讓”的家風。所以豫讓在範氏家中過得並不愉快,不久後就改投中行氏門下。可中行氏與範氏聯姻,早已是蛇鼠一窩。在範氏家中豫讓都得不到重視,自然在中行氏家中也難得出頭。
公元前497年6月,因為趙氏內亂,引發了一場晉國六大卿族的大混戰。八年後,知氏、趙氏、韓氏、魏氏聯手,徹底擊敗了範氏與中行氏,讓卿族減少到了四家。這之後,鬱郁不得志的豫讓又不得不改投知氏門下。
在春秋中期時,因為人丁不旺,知氏一度在晉國被邊緣化。可範氏與中行氏被驅逐後,知氏卻再次強大起來,一躍成為四大卿族中的佼佼者。豫讓投奔知氏,這也是良禽擇木而棲的明智之舉。知氏家主荀瑤,也許曾聽說過豫讓祖父畢陽的義舉,對豫讓極為看重,待他遠超一般士人。連續“跳槽”兩次後,終於找到了能重用自己的主君,豫讓也相當高興,從此安心在知氏門下呆了下來。
可惜,好景不長。
在當上執政卿後,荀瑤太過剛愎自用,慢慢被其它卿族給孤立了起來。公元前453年,因為強索土地不成,知伯率韓、魏二家前往攻打趙氏的晉陽城。不想,在知伯就要攻破晉陽城之際,韓、魏二家居然反水,偷偷與趙氏聯手,掘開了堤壩反淹知氏大軍,令知氏徹底被滅!這之後,趙襄子還砍下了知伯頭顱做成便器,每天如廁時都向頭顱撒尿以洩恨!
知氏一倒,以前跟隨知伯計程車人們也是“樹倒猢猻散”,大多改換門庭,到別家去謀求生路去了。
可豫讓在得知趙襄子如此侮辱知伯後,卻極為不甘,決心要為君主復仇:“唉!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我一定要為知氏報仇!”於是,豫讓改名換姓,喬裝成刑餘之人混入趙氏家中,想刺殺趙襄子。不想,趙襄子極為警惕,很快就揪出了豫讓。被抓住後,豫讓也絲毫不隱瞞,坦率地聲稱自己就是想為知伯報仇。
趙襄子身邊人見豫讓要為荀瑤復仇,都想立刻殺掉他,以絕後患。可趙襄子對豫讓卻極為佩服,再加上豫讓祖父畢陽的威名,並不想就這樣殺了他:“他是一位俠義之士,我今後小心躲避他就是了。況且知伯已經絕後,他的臣子卻還能為他復仇,這是天下難得的賢人!”忠貞不二,是每位君主都欣賞的美德。豫讓祖父有保護賢人遺孤的美名,現在他也能替死去的主君復仇,這樣忠貞不渝的義士死於自己手下,趙襄子也有些不忍心。
因此,趙襄子最終還是放過了豫讓。
僥倖逃過一劫的豫讓並不想就此罷休,他再度進行喬裝打扮:先是把自己全身塗滿了漆,裝得好像生了癩瘡一般;然後他又毀容,扒光了鬍鬚和眉毛,偽裝成一個乞丐!當豫讓在自己家門口乞討時,他老婆都已認不出他,奇怪地說:“形貌雖然不像我丈夫,聲音為什麼卻這麼像?”為此,豫讓又吞炭令聲音變得沙啞,完全改變了原來的聲音!
豫讓如此處心積慮地準備復仇,他的一位好友也知道了。好友特地找上門來,勸說他:“您的復仇方式實在是太過艱難、也太難以成功了。說您有志氣則確實是如此,可要說您聰明就不盡然了。以您的才能,如果能與趙氏相善,他必定能親近於您;您再趁機復仇,不是要比你現在這樣做要容易得多?”
豫讓聽了,坦然地笑著迴應:“這樣做是為先前的知己來報復後日的知己,替原來的主人來殺害新的主人,大亂君臣之義。再說向主人示忠卻又殺了他,就是懷有二心。我之所以要知易行難,也是要讓後世懷有二心的人臣慚愧!”
不久後,趙襄子外出,被豫讓提前打探到了訊息。為此,豫讓提前埋伏到了趙襄子必經的大橋橋下。
可就當趙襄子經過之時,他乘坐馬車的馬突然驚起!
豫讓還在尋求復仇的訊息,趙襄子早就聽聞。一見乘馬突然異常,趙襄子馬上警覺了起來:“一定是豫讓在此!”他立刻命人四處搜尋,果然抓捕到了豫讓。
這次趙襄子不敢再留情,責備豫讓道:“您不也服侍過範氏、中行氏嗎?知伯曾滅範氏與中行氏,可您沒有為範氏、中行氏復仇,反而投靠了知氏。現在知伯死了,您為何要這麼執著地為他復仇?”
豫讓沒有絲毫猶豫,答道:“下臣事奉範氏、中行氏時,範氏、中行氏以普通人來待我,所以下臣也以普通人來報答他們;可知伯待我以國士,所以下臣也像國士那樣來回報知氏!”
義士之後,風骨果然不同!
趙襄子不由得感嘆道:“唉,豫讓啊!您為知伯復仇,盛名已成;可我放過您一次,也已足夠。您自己考慮該怎麼辦,這次我不能再放過您!”說完,讓士兵們包圍了豫讓。
豫讓自知難逃一死,便請求擊殺趙襄子的衣服,以達成未了的心願。趙襄子佩服他的為人,居然真的脫下了衣服,送給了豫讓!
豫讓拔劍在手,跳了三下,然後刺向了趙襄子衣服,說:“你可以報答知伯的恩惠了!”說完,立即自盡而亡!
作為歷史上著名的義士,豫讓名聲遠超他的祖父畢陽。其實畢陽的品行,並不亞於豫讓。豫讓能如此忠義,可謂是家風一脈傳承。如果畢陽、豫讓能碰上一位好的主人,不說青雲直上、光宗耀祖,但總能得到一個更加完滿的結局。
可無論是畢陽還是豫讓,他們所侍奉的伯氏、範氏、中行氏、知氏,都在殘酷的權力鬥爭中成了失敗者。為此,滿懷忠義的豫讓執著復仇而不得善終,成為歷史上一個著名的悲劇事件。忠義之士以悲劇收場,難道是老天爺不能善待義士嗎?
豫讓的悲劇,恐怕更多的還是在於他對於忠義的理解存在缺陷吧!
春秋早期,公子糾在與公子小白的權力鬥爭中落敗,不幸被魯國人殺死。輔佐公子糾的兩位士大夫,召忽選擇盡忠而死,管仲卻以忠於社稷而不忠於個人的名義選擇了忍辱偷生。後來管仲輔佐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讓齊國成功稱霸東周——管仲的忠義與召忽的忠義,究竟孰高孰低?
以此而言,豫讓“人以國士遇我,我以國士報之”的理念,其實就存在一個致命缺陷:“待我以國士”的君主,他本人德行如何?如果君主本身德行有缺,甚至還是大奸大惡之人,忠心於他的意義何在?知伯之所以沒笑到最後,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德行有缺,平日裡太過剛愎自用。就算知伯能以國士對待豫讓,可更多士人卻被他的剛愎自用所傷害!晉陽城下的失敗,正是因為知伯失去了人心!豫讓只關心於君主如何待我,卻不關注君主的德行,踏上悲劇的道路也就情有可原了。
所以說,比豫讓替知伯復仇更加可悲的悲劇,應該是家族祖孫三代都未逢其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