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的一畝三分地
——讀裕德齡札記
清晨,一行人擁著一乘官轎從城中心的總布衚衕出發,去往30餘里外的萬壽山。轎內的少女眼裡滿是新奇:“我看見長長的高高的紅牆蜿蜒起伏於叢山之間將整個宮殿圍住,圍牆和宮殿上的黃色、綠色的琉璃瓦在明媚的陽光照耀下勾勒出一幅光彩奪目的圖畫。”到了頤和園附近,“村裡的孩子都跑出來瞧看我們這一隊人馬,一個小孩對旁邊的孩子說,‘這些女的都是要到宮裡當皇后的’(《清宮二年記》)。”
少女是剛卸任的大清駐法國大使裕庚的兩個女兒:裕德齡和裕容齡。雖為奉旨入宮,卻不是去當皇后,而是去當皇太后的“御前女官”。
1903年的三月,古老的京城春意盎然,陽光明媚。
這是個不尋常的日子,此一去,姐妹倆的人生軌跡從此變向,尤其姐姐裕德齡,日後因那個權傾天下的女人,而在全球享得大名。
頤和園萬壽山、昆明湖風景
一
裕德齡1886年生於武昌,童年在沙市度過。父親裕庚為漢軍正白旗人,曾在張之洞手下任武昌候補知府,後派駐沙市,主持釐稅榷關,兼辦洋務、教案。彼時長江上下漸次開闢為通商口岸,裕庚得到的是個肥差。不過裕德齡筆下的父親在沙市大有政聲,離任時獲得了當地士紳贈送的“萬民傘”。
1895年,裕庚赴駐日大使任,任滿後又任駐法國大使,一直到1903年。裕德齡一直跟隨在父親身邊,並在這段時光習得8國語言,學會諸多西方才藝。1903年春,年方17的裕德齡隨父親回到中國北京。
來到宮裡,年輕的“海歸”亭亭玉立,光彩照人。
電視劇《德齡公主》劇照
御前女官的“崗位職責”寬泛而充滿彈性。除了在慈禧接見外國公使夫人時當翻譯以外,她們給慈禧譯讀外文報紙,陪其化妝、遊覽、看戲、寫字、觀花、賞狗、擲骰子,並籌辦各種節日。德齡還兼做光緒的英文教師,容齡兼做光緒的鋼琴、舞蹈教師。如此兩年,1905年3月,姐妹倆離宮去上海照顧病重父親,父親年末去世,她們再也沒有回宮。1907年,裕德齡與美國駐滬副領事懷特結婚,2015年赴美。妹妹容齡一生曲折,容另文介紹。
1911年,德齡的首部英文著作《清宮二年記》出版。20世紀初葉,正是中西文化交流肇興時期,中國皇太后身邊女官的親歷親見之作,首次向西方揭開了東方古老大國高層鮮為人知的神秘面紗。在西方學界享有盛名的辜鴻銘,專門撰寫英文書評《評德齡著〈清宮二年記〉》,在上海的英文報紙《國際評論》上發表。文章寫道:“當此全世界都注視著中國滿族權力悲劇性喪失的時候,這本由一位新式的滿族現代婦女所著的書出版了。它給予了我們有關滿族宮廷以及滿族上層社會的第一手資料,讀來十分有趣也很有意義。……這部不講究文學修飾、樸實無華的著作,在給予世人有關滿人的真實情況方面(尤其是關於那剛剛故去的高貴的滿族婦人情況方面)要遠勝於其它任何一部名著。”
辜鴻銘一生眼高於頂,誇讚過的僅張之洞、蔡元培等寥寥數人。一個小女子寫的書能獲辜氏佳評,自有因緣。辜氏之於裕德齡,可謂父執,其與裕庚都曾仕宦武昌香帥帳下;更重要的是,裕德齡書中對慈禧的描寫細緻全面,不乏迴護之詞,這應該是辜鴻銘最看重的地方;而中國女性的英語著述也會讓辜氏頓有惺惺相惜之感,有此三條,辜氏自是樂於提掖了。
二
辜鴻銘的推介極大地推動了該書的傳播,一時間裕德齡聲譽鵲起,風靡海外。由此激發裕德玲繼續撰寫清廷題材作品的興趣,她先後用英文寫下多部作品,主要著述有:
《清宮二年記》(TwoYears in theForbidden City,1911),又名《在慈禧身邊的日子》《紫禁城中的兩年》,回憶錄體。系作者在宮中兩年的所見所聞。
《御苑蘭馨記》(Old Buddha, 1928),直譯“老佛爺”,傳記小說體。寫慈禧從年少到去世的經歷;
《清末政局回憶錄》,(Kowtow, 1929),又名《童年回憶錄》《德齡公主回憶錄》。直譯為“叩頭”,文中有兩次耐人尋味的“叩頭”情節,回憶錄體。主要記述作者童年在沙市,後隨父親出使日本與法國的經歷;
《御香縹緲錄》(Imperial Incense, 1933),紀實文學體。寫隨慈禧出巡盛京(瀋陽)的經過和慈禧的起居生活;
《瀛臺泣血記》(Son of Heaven, 1935),紀實文學體。寫光緒從生到死的經歷。
作者藏書
廣為傳揚的數十萬字作品,奠定了裕德玲作為用英文寫作的、在世界範圍內產生影響的作家地位。隨著其作品被翻譯成中文介紹到國內,其人其作成為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等城市市民街談巷議的熱點。
最早將《清宮二年記》譯成中文介紹到國內的,是老牌出版商商務印書館,時間是1915年。而翻譯裕德齡著作影響最大的是秦瘦鷗與顧秋心。
同為上海人的顧秋心女士翻譯出版了褚德齡的《清宮二年記》《童年回憶錄》(即《清末政局回憶錄》)。顧長期任哈爾濱工業大學教授,曾為《哈工大學報.英文版》主編,2011年才逝世。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大量文學作品解禁,國內重新颳起的“德齡公主”風一直延續到新世紀。電視臺播放了多部以其為主角,演繹其作品的電視劇。出版社不失時機渾水摸魚,自行出版其著作,推出傳記,賺了一大筆。有個重印《瀛臺泣血記》《御香飄渺錄》的出版社,用這兩本書賺的錢蓋了一座大樓,譯者秦瘦鷗沒拿到一分錢,也算是鄙國特色之一。
本文作者藏書
三
裕德齡的書不缺“宮鬥”, “金扁擔”“柿餅”之類的劇透多多,我們就從老佛爺的衣食住行聊起——
【衣】
究竟有多少衣服是沒法計數的。老佛爺通常住頤和園,冬天搬到西苑(中南海)住。裕德齡參與過一次搬家,僅慈禧的衣物就準備了56箱(《清宮二年記》);另一次出巡盛京,火車專列上設有衣物車廂,裝載慈禧的衣服2千件(《御香縹緲錄》);穿衣服要佩首飾,慈禧很信任裕德齡,將自己的珍寶房交她管理,房內計有裝滿奇珍異寶的盒子3000多個(《清宮二年記》)。
慈禧一天要換好幾次衣服,饒是如此,大多數衣服也沒機會穿,於是慈禧隔三差五把自己用不著或看不上了的衣物等賞賜給女官和宮女們。女官和宮女沒有“薪酬”,全靠打賞。賞賜物多由太監轉交,女官和宮女們必須給送物品的太監“力錢”,一次10兩銀子,潛規則、友情價。若有幾件賞賜物,太監不會一次給,而是分次送,女官和宮女有苦難言。裕德齡受寵,賞賜多,隔三差五找父親拿銀子來填坑,付“力錢”。
【食】
每天“正餐”兩餐,每餐正菜100種,糕點水果100種;“小吃”兩次,種類數量為正餐的一半。出巡盛京,四節車皮裝御膳房“爐灶50座”,計有“廚子上手50人,廚子下手50人,洗滌雜差人數不詳(《御香縹緲錄》)。”
慈禧獨自進膳,一圈人肅立伺候,她吃過離開後,包括皇后在內的宮眷們才圍攏來站著吃,不能坐(《清宮二年記》)。進膳極盡鋪排,端菜的太監排成長隊,很多菜端上來後,沒動一筷子。德齡初進宮,伺候慈禧吃飯,中間是一隻約“二英尺大碗(國外呆久了,度量衡習慣用英制)”,盛的是“清湯魚翅”,這只是“家常便飯”。菜餚的原料選取和做法集古今御廚大成,海貨細分成魚翅、魚肚、魚唇等,做法繁縟。慈禧最喜歡的時鮮是“西瓜盅”,內有葷素食料幾十種,製備須數小時。最喜歡的菜餚是“清燉鴨舌”,做一碗要幾十只鴨子。
雞鴨食材和貴人的腸胃有特別親和力,閒話兩句。1973年,流亡中國的西哈努克想到上海城隍廟白相相。城隍廟對外封閉,廚師、點心師上查三代出身。一份“雞鴨血湯”要用雞卵(黃豆大小,非雞蛋),直徑、色澤、形狀要完全一樣。廚師三下南翔,殺雞108只,天罡地煞全滅(事見《飲食與健康.下旬刊》2012.第5期,及《上海老味道》2005年版)。說108只雞有些演義,殺雞取卵卻是鄙族所長。1972年招待尼克松上了全鴨宴,所有做法都做一遍。出生於約巴林達的富家子弟感嘆“吃了最喜歡的一餐”,還說茅臺讓他喝出了歲月的感覺,不知喝的是哪個年份的茅臺。
【住】
故宮後部西六宮之儲秀宮,是慈禧入宮併發跡的居所,住了8年。後來先後住過圓明園、避暑山莊等地方。晚年的慈禧,基本上就在頤和園和西苑輪流住。
頤和園樂壽堂依山面水,風景絕佳,名字取《論語》“知者樂,仁者壽”之意。慈禧每年大部分時間住此;西苑(中南海)的儀鑾殿是慈禧的冬宮,後來有個更響亮的名字——懷仁堂。
無論住哪都是皇家氣派。樂壽堂前的那塊巨石,據傳是明朝米萬鍾(米芾後裔)從房山覓得,運到半路,財力耗盡,擱下。後被乾隆看中,說山石有靈,只配皇家享用,運回立於樂壽堂前,御筆親題“青芝岫”。
房子雖好,舊了要修。太后高屋建瓴,說大清以孝立國,重修園子“頤養沖和”,“皇家過生日(60大壽)有面,百姓看到了就覺得有希望。”真是好邏輯。偏偏戶部(財長)閻敬銘一根犟筋,上諫阻擾。
太后:你滾!
閻敬銘:臣有罪不可叫“滾”,辱及朝廷制度。 太后:我就說了,你給我滾滾滾! 閻敬銘:臣不滾,臣自會走。
閻敬銘走了,頤和園也修了,只是此後家事國運兩不順,慈禧到死也沒嚐到“頤養沖和”的滋味。
頤和園樂壽堂
【行】
慈禧早年在孃家北京西四劈柴胡同住時,可以“散馬無籠頭”到處野。一入宮門深似海,只能在皇家園林與紫禁城內宮挪來挪去換地方住。一生僅有兩三次出長途,“東獵西狩”跑兵荒。
皇家車馬上街要清場,大道肅清,小街迴避,行人驅逐淨盡,全路段不準再有車馬轎子移動,違者處極刑(《御香縹緲錄》)。
《御香縹緲錄》大半篇幅記載慈禧乘專列出巡盛京(瀋陽)的事。太后必須第一個上車,官差、工役先躲起來,等慈禧上車後再上;所有工役包括司機、剷煤工等幹活須穿戴朝服朝靴朝帽;禁止鳴笛;專列執行時,該條線路上不準第二輛火車出動……
八國聯軍兵臨城下,“兩宮”奔西安,懷來是第一站,知縣吳永一眼看去:“太后布衣椎髻,皇上身穿半舊元色細行湖縐綿袍,寬襟大袖,上無外褂,腰無束帶,髮長至逾寸,蓬首垢面,憔悴已極(《庚子西狩叢談》)。”如此狼狽,倒屋不倒架子,清水灑街,黃土墊道,百姓、官員伏地跪迎。《庚子西狩叢談》洋洋7萬餘字, “詳徵博載,鉅細靡遺,筆致縱橫,詞采磊落。”吳永一芝麻官,狼毫健筆,硬度十足,眼下某些“國學”教授專家的學問文章與之相比,儼然“霓虹燈到月亮的距離(汪峰歌詞)”。
“倒屋不倒架子”的兩宮西狩
四
自從明朝在京城設立祭拜神農的先農壇,壇下置皇帝“親耕”之一畝三分“籍田”開始,“一畝三分地”就成了“私人地盤”的別稱。時代積極進步,自留地溫和擴大,頤和園佔地290公頃,換算成畝,計4350畝。慈禧在此深耕細作,從心所欲,運轉如意。
她興趣廣泛、精力過人。帶著太監宮女們種菜、烹飪、種花、砍竹,爬山划船,賞梅觀雪,煙火氤氳,人氣興旺。
競技類專案無論爬山、猜謎、還是玩骰子,太后很有勝負心,贏了就高興。她常將收藏的各種寶貝展示給女官們看,口頭禪是“可不得了,你不要小看。”作者寫到:“彷彿伊的東西,件件都好得不可開交(《御香縹緲錄》。”
年末,大家一起做發糕,太后做的發糕最蓬鬆。沒人敢做得更好,也不可做得太差。太后不喜歡蠢笨的人,就像她不喜歡太聰明的人一樣,能猜透太后的心思絕非吉兆(《清宮二年記》)。
她的好奇心不輸於任何人,見美國使館的康格夫人遞了包東西(不過是本美國雜誌)給為自己畫像的卡爾女士,她馬上要身邊人去查清楚(弦繃得緊),叮囑暗中進行,不要讓對方知道(《清宮二年記》)。
逢年過節,所有人都給她送禮,她很細心地檢視禮物和送禮人姓名。有個王妃送的衣料和絲帶不好,太后分析:這一定是別人送給她,嫌不好才轉送,以為沒人顧得上看。“其實她們錯了,我一下子就能注意到那些壞東西,看出誰是真心。”太后說(《清宮二年記》)。如今的官場是“誰送了不一定記得(太多了),但是誰沒有送,是一定記得滴!”。太后英明,送得不好的也記在心裡。
慈禧把裕德齡當知己,介紹經驗:“這些女孩子狡猾得很,他們清楚我會把聰明的留在自己房裡做事,所以裝得笨手笨腳,這樣我就不會要他們,隨便給她們些輕鬆事做。我比他們更狡猾,我專揀愚笨的人留(《清宮二年記》)。”。
這個七情六慾一應俱全,爭強好勝耍弄心眼的人就像隔壁大媽,只是頭上多了頂鳳冠,手上多了件物事——決人生死的權柄。她是中華帝國最後一出宮鬥劇裡集編導演於一身的角兒,哪一集看你煩,你就沒了。“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所有人在太后面前都像小鳥、像葵花、像歡喜坨,眾星捧月,歲月靜好。
裕德齡看得清楚:“在這裡,所有的人都不快樂(《御苑蘭馨記》)。”
從右至左:隆裕皇后、裕德齡母親、德齡、慈禧、容齡、瑾妃
最大的宮鬥發生在兩宮之間;最不快樂的,是她親妹妹的兒子,那個影子皇帝——光緒。
光緒對慈禧以“親爸爸”相稱,母子沒鬧翻以前,光緒萬千寵愛集一身。翁同龢當師傅教他讀書,恭親王的兒子陪讀,但凡慈禧檢查“作業”,陪讀的背書總比光緒背得差,背得慢(太監事先排練好了),為的是慈禧開心。可惜慈禧愛養子更愛權力,戊戌之變兩人徹底鬧翻,光緒被軟禁於中南海瀛臺涵元殿一十五年。
這個名義上的皇帝過著連普通人也不如的生活。除了作為傀儡陪慈禧上朝和接見外國使節以外,一切言行舉止都受到嚴密限制。皇帝皇后住處相隔不遠,彼此住處之間的路被堵死,兩人要見面,必須經過慈禧住處才行,儘管隆裕皇后是慈禧的親侄女(胞弟之女)。光緒百無聊賴想撥弄一下樂器,聲音剛起,懿旨到:皇上若要響器傢伙等,須請旨後傳。南海結冰,光緒帶著隨從太監踏上冰面走了走,湖冰馬上被人敲碎(防其逃走),隨從太監立斃杖下(《瀛臺泣血記》)。
“親政”時的光緒
宮中小太監們“看菩薩點顏料”,對皇帝日漸怠慢,在日常用度上,凡靴子、內衣、小褂這些外頭看不到的地方,破舊了不及時更換,住處也疏於打掃。“及帝居瀛臺,門屏陳設,鹹卑陋窳壞不堪(《三海秘錄》)。”1900年慈禧帶著光緒“西狩”,途中過夜,李蓮英去到光緒房裡,見光緒枯坐無語,鋪的蓋的都沒有,沒人管,趕緊抱了床被褥過來。皇帝做到這份上,做出了新意。
德齡對光緒懷有最深的同情和敬意。在《瀛臺泣血記》自序中,她欽服於這位年輕人“和藹的態度、廣博的知識,和高超見解”。宮中兩年,德齡教光緒英語,容齡教鋼琴和舞蹈,她們的到來給光緒帶來了一抹生活的光亮。出於禮節不能不讓光緒與外國使節見面,慈禧特別交代,要德齡作翻譯時監視任何額外的接觸。德齡總是回稟慈禧:沒有看見皇帝和外國人說過什麼話。
四面環水的瀛臺
德齡姐妹陪慈禧在昆明湖邊散步,目睹光緒開著洋人送的汽車在園內橫衝直撞,壓草壓花、撞樹撞人,最後一頭扎到土堆裡,不知是手藝差還是故意發洩。遠處的慈禧看著這場景,說:“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當晚,太監送來一套新衣。
太監:“老佛爺讓奴才轉告您,釦子是金的。”
光緒:“朕又不是沒穿過金釦子衣服,你囉嗦什麼!”
太監:“老佛爺讓我說十遍,釦子是金的。”
光緒:“釦子是金的,還容易揪下來是不?”
太監:“奴才十遍還沒說完,釦子是金的……”
直截了當逼皇帝“吞金”的節奏,真偽無考。
瀛臺四面環水,翻盤無望,碧海青天夜夜心。1908年11月14日,38歲的光緒病逝,宮人去收拾,穢氣瀰漫,一片狼藉。此前一天,兩歲的溥儀被接進宮中,此後一天,74歲的慈禧歸天。三件大事均相差一天發生,一切似由大資料精確操控。整整100年後,2008年11月3日,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在北京舉行光緒死因研究報告會,宣佈:課題組從光緒的頭髮殘渣、遺骨及衣物上檢測出高含量砷——光緒死於急性砒霜中毒。
光緒死後沒幾年,黎元洪與袁世凱博弈,有段時間很不得意,亦被迫住過瀛臺。
2014年雙十一,莊園外交開新篇,中美最高領導在瀛臺涵元殿會晤,電視裡的瀛臺石橋燈光閃爍,秋色迷人。
瀛臺是個有故事的地方。
瀛臺石橋
五
慈禧的強勢與無情是孃胎裡帶來的。還在劈柴胡同孃家做姑娘伢的時候,她去哈德門的店鋪打醬油,嫌店夥計服務不好,她給了差評仍不解恨,發狠道:“等我做了妃子,要把你的頭砍掉!”彼時她剛參加了咸豐選妃,結果即將揭曉(《御苑蘭馨記》)。
執意重修頤和園時,面對網易,她撂下狠話:“今日令吾不歡者,吾將令彼終生不歡!”積威之下,宮闈上下、朝廷內外個個爭做明白人,變身“慈粉”,你骨灰級,我腦殘級,所有人只剩一門心思——討伊歡喜。
慈禧信佛。《清朝野史大觀》載:“孝欽後政暇,曾作觀音妝,以內監李蓮英為善財,李姊為龍女,用西法照一極大相,懸於寢殿。”老佛爺之稱,就是李蓮英叫開的,老年的慈禧已經完全離不開李蓮英。
扮觀音菩薩的慈禧(中),右為李蓮英扮的善財童子
慈禧70大壽,買鳥放生,每人100只,太后1萬隻。有些鳥放了並不飛走,周圍人齊聲歡呼:太后恩德齊天,鳥都捨不得走(太監們訓鳥有方)!放生的鳥幾乎都會在山後被重新捉住,再賣錢,迴圈經濟(《清宮二年記》)。
用鳥做文章的不只太監。天津車站接駕,直隸總督袁世凱送老佛爺鸚鵡一對。送鳥不稀奇,稀奇的是鸚鵡看到慈禧,一隻說“老佛爺吉祥如意!”另一隻接著說“老佛爺平安!”京片兒清脆可人,老佛爺眉開眼笑。袁世凱專門請人在鸚鵡面前扮慈禧,訓練多時,鸚鵡不這樣說才怪(《御苑蘭馨記》)。
還是在天津,裕德玲向車窗外看去,“滿眼紅紅綠綠的顏色,他們鴉雀無聲地在月臺邊線上端然跪著。”一支銅管樂隊奏響樂曲。裕德齡暗暗笑了:“別的人雖然不知道,可是我和妹妹卻早就聽熟了。”樂隊奏的是《馬賽曲》,法國國歌。姐妹倆不敢捅破,怕慈禧會把樂隊20多人拉去砍了頭。所以慈禧不但不惱,還叫李蓮英去取了那樂器來一樣樣檢視。離開天津時,竟然要這支樂隊上車隨行,袁項城這一寶又壓對了。
接下來的“獻禮”環節,40多位大小官員依次捧著自己精心準備的禮品,逐一上前呈太后過目。誰也不願意被同僚比下去,有些不大不小的官員,為這個禮品幾乎傾其所有,拿裕德齡的話來說,“創鉅痛深”。慈禧只是路過,彼時也不是什麼可慶可賀的節令慶典,但是都“把接駕這件事看成是保全飯碗,鞏固地位必不可少的手段,更懷著要借這一機會取到意外利益的奢望(《御苑蘭馨記》)。”
望風披靡,摧眉折腰,這是慈禧看慣了的風景。內務府大臣慶善,好歹是個正二品,裕德齡看他“等於一個富貴人家的僕從”。唯唯諾諾,卑下之極。當面如此,背後也不能走樣,大臣出差,腰間拴兩根白絲帶,各繡一字:“忠”“孝”,叫“忠孝帶”。將在外,君不忘,舉頭三尺有人盯(《御香縹緲錄》)。
慈禧乘火車專列出巡
六
慈禧愛學習,有26個學者(常人、太監都有)隨侍左右,時刻準備回答她提出的各種問題(《清宮二年記》)。她有時也開明,特許姐妹倆在宮中穿西裝。德齡教光緒英語時,慈禧還跟著背了幾天字母。她在德齡建議下使用法國染髮膏,接受美國的卡爾夫人為其畫像。故宮博物院官網統計,德齡的哥哥勳齡在宮中司職照相,為慈禧至少留下了15個場景不少於62張照片。她的寢宮經常傳出悠揚的華爾茲舞曲,那是德齡姐妹在為慈禧跳舞,伊乜斜著眼睛看,問姐妹倆“這樣轉圈圈,暈不暈啊?”
沿途的風景無法改變東方大船兩千年慣性驅動的航向,舶來的“奇技淫巧”,經過體制的哈哈鏡透視,催生出符合“國情”的歪瓜裂棗。在專列上,慈禧問京奉鐵路局局長孟福祥,火車是怎麼停下來的。局長說:“回太后,六個人從車上跳下來,奔到最後那節車子那裡,死勁抓住轉盤不讓它轉,車子就停下了!(《御香縹緲錄》)”孟局長知道,隨便怎樣回答,老佛爺既不懂,也不會去看。
慈禧還一臉肅穆地問裕德齡,傳教士是怎麼把中國小孩的眼睛都挖去做藥的。慈禧說,李蓮英告訴她,傳教士會給中國人吃一種藥,吃了以後就會信基督教。裕德齡告訴慈禧,這些傳教士來中國,都是幫窮人的。慈禧說:“他們怎麼不留在自己國家幫百姓?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人(《清宮二年記》)!”
慈禧對鏡顧盼(勳齡攝)
慈禧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她能夠接受的是自己的三觀可以解釋的世界。“如果一個人在你身邊走著走著突然不見了,肯定是狐仙…… 他們在西苑住了幾千年。”太后說(《清宮二年記》)。在《御香縹緲錄》最後一章《異兆》中,苑裡一株古老的玉蘭樹冬天突然開了一朵花,李蓮英向慈禧報告後,“伊的臉色霎時變成灰白……” “這朵花開得妖氣,說不定有什麼禍患要降臨到我們身上或我們國家頭上!”慈禧說完,要李蓮英親自監督作花匠的太監,把那朵花摘下,撕碎埋入沒有陽光雨露的地方,以免復活。
裕德齡9歲曾隨父親進京,在剛成立的軍務部,某高官談及中外作戰,說外國人膝蓋不能彎,力主士兵準備長竹竿,臨陣掃去,令其跌倒。裕庚忍不住譏道:經書重,又便宜,用包袱皮包了經書去擲打,效果更好。某高官頓覺有理,點頭稱是(《清末政局回憶錄》)。外國人膝蓋有“毛病”,是朝廷很多大員的通識。被譽為“近代中國開眼看世界第一人”的林則徐,曾在給皇帝的奏摺中寫道:“夷兵除槍炮之外,擊刺步伐俱非所嫻,而腿足裹纏,結束嚴密,屈伸皆所不便,若至岸上更無能為。”
這是個不可用常理揣度的時代,一群近乎夢遊者的執掌大小權柄的精英,不是在溝裡,就是在往溝裡奔的路上。他們能夠奉獻的,不是蒙汗藥,就是赤練蛇,爭先恐後把領導往溝裡帶。
慶王的四女兒曾滿臉狐疑地問德齡:“怎麼英國還有國王?我們太后是全世界的女皇啊!”
西苑有狐仙,英國無國王,才是伊們心中的正常世界。
慈禧與外國公使夫人合影
七
太后到底不是尋常人物,其治國之方中有一智慧之舉,就是重用漢人中的能吏。在裕德齡印象中,慈禧對李鴻章、張之洞等人格外重視,待遇優渥。但凡這幾個人的資訊,都會及時處置。逢年過節之際,這幾個人給自己送了什麼禮,一定要及時知曉並仔細檢視,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太后不只是惦記著頤和園那一畝三分地(4350畝),在她的心裡,1200餘萬平方公里的中華版圖都是大清的江山,都是祖宗留給愛新覺羅家族的私產,都屬於一畝三分地的範疇,是“王土”,可以歉收可以荒蕪,不可轉手不可旁落。
只是,長期擅於收割疏於耕耘,水土流失,日貧月蹙。病入膏肓的王朝,要靠幾個能人,靠統治者本就捉襟見肘的見識、品性、才略來謀定國是,挽狂瀾於既倒,已然力不從心。所謀既大,所禍必廣矣!
風雲激盪紫禁城
從1840年第一次鴉片戰爭開始,在半個多世紀的時間裡,中國和外國打了四次——1840鴉片戰爭、1856—1860第二次鴉片戰爭、1894年甲午戰爭。最後一次是1900年八國聯軍進京,慈禧被假傳的外國要她還政光緒的資訊所激怒,憑著一幫據說亂力怪神附體的拳民,向英、美、法、德、意、日、俄、西、比、荷、奧11國同時宣戰。且張榜懸紅:“殺一洋人賞50兩,洋婦40兩,洋孩30兩。”
裕庚赴日本大使任時,甲午戰爭硝煙剛散,前任已在戰爭爆發時跑得不知去向。裕庚任駐法國大使時又逢八國聯軍進京,他是主和派。義和團將裕庚在北京的房子洗劫一空後一把火燒掉,國內那個指揮義和團的端王說“可惜裕庚和他的家屬不在房子裡讓我們燒死。”其在北京的堂兄為免受義和團之辱,全家投井自殺。巴黎這邊民情洶湧,包圍使館,館內人人自危。裕德齡用三章的篇幅詳述了這次給自己留下痛苦記憶的經歷(《清末政局回憶錄》)。
這是一幅亂七八糟的末世景象——拳民在慈禧縱容下對外國使館人員、傳教士、教民,和國內主和官員燒殺擄掠;各地督撫拒絕勤王也拒絕支援義和團,與外國協議“東南互保”;慈禧太后躲在宮裡一天念70多遍據說能“千里殺人”咒語;很多民眾當了八國聯軍的帶路黨,洋人爬城牆時,遞梯子的不少;八國聯軍進京,留守的清朝官員給聯軍送來錦旗一面,上書:“萬國鹹喜”,翻譯成今天的話,就是“喜大普奔”。
兩宮逃跑了,地球人都知道,再不能像甲午時那樣,封鎖訊息、普天同慶,把慘敗說成大勝,把賠款說成扶貧。
庚子之變的影響既深且久,100多年過去,對這段歷史的評說依然紛紜。陡然記起崔健搖滾般震耳的一句話:“年輕時,以為大人物發起的運動有什麼深層的邏輯、理性的思考,後來發現根本沒有,就是精神病。”
1900年的北京城下,為八國聯軍搬梯子的帶路黨不少(歷史照片)
八
裕德齡的作品,筆觸涉及宮廷秘聞、垂簾內幕、上下宮鬥、中外折衝,於貴族舉止行藏、清宮政治生態均有豐滿多樣,細節備至的記述,其史料價值和社會意義不言而喻。《清宮二年記》早期譯者陳貽先的《譯序》有評:“日常瑣碎,纖悉必錄,宮闈情景,歷歷如繪。不獨閱之極饒趣味,而隱微之中,亦可覘廢興之故焉。至於一支一節,足備掌故之資者,更復不鮮。間嘗竊嘆在帝制之世,宮府隔絕,吾民之視皇宮,若瑤池瓊島之可望不可即。雖或傳聞一二,亦惝恍而莫得其真。今得是書,一旦盡披露於前,不亦快歟!”
此誠肯綮之詞。
在裕德齡筆下,慈禧主觀自負而又願意接受某些新事物;冷酷無情有時又心存慈念;熟諳世事人情卻視野侷限思維陳腐……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擁有無上權威且血肉豐滿的老年女性獨裁者形象。看似混沌複雜卻耐人尋味的無數細節的集合,構成一個衰敗帝國走向死亡的真實映像。克羅齊說:“所有的(真)歷史都是當代史。”今人著簇新的戲袍演繹古典的戲碼,一如裕德齡時代看似光鮮的皮囊包裹著陳腐的骨血,這正是裕德齡作品超越文學和普通史料的價值所在。
裕德齡作為一個受西方思想文化啟蒙和開明父親影響的滿族貴族年輕女子,深懷對慈禧的熱愛,以及對大清帝國振興的期望,她努力向慈禧介紹西方文化,在慈禧與各國使館夫人之間搭建友誼橋樑。她在《清宮二年記》的結尾飽含深情地寫到:宮中兩年“是我少女時代最快樂,也是最有作為的一段時光。儘管我沒能勸說太后實行新政,可我仍希望中國富強起來,與群雄並立於世界。”
裕德齡與慈禧
百年來,對裕德齡及其作品的評點解讀經久不衰,議題涉及到作者的族別、年齡、是否裕庚親生、入宮性質與時間、出宮原因、與光緒戀愛真假、是否封為郡主、公主還是郡主、作品的真實性、個人的品行、其父的官職級別、其母的身份國別、其他家庭成員真偽等,名目繁多。質疑者隊伍龐雜,專家學者、前朝遺老、宮中太監、網紅文青等在所多有。有些探討有意義,大多屬無事生非的無聊文字,無助於對作品的深入認識,亦無損於作者、作品的熠熠光輝。
1927年,裕德齡與懷特的孩子不幸夭折,兩人的婚姻也走到盡頭。她回到中國上海逗留了較長時間,探親並洽談著作國內出版事宜。似乎為了撫平喪子之痛,裕德齡在上海十分活躍,與當時上海灘男演員李時敏、女明星伍愛蓮等在蘭心大戲院演英文清宮戲,她扮演慈禧太后,很受歡迎。其間在中美間往返,幾本著作均創作於這段時間。抗戰期間,裕德齡追隨宋慶齡左右,參與“保衛中國同盟”的活動,向各界籌錢籌物。亦曾在美國參加“中國之夜”及“一碗飯運動”等援華募捐活動,支援祖國抗日。
裕德齡宮中照
1944年11月22日,裕德齡不幸在加拿大柏克萊遭遇車禍離世,時年五十八歲。當時的中央社發了電訊稿,申報等國內大報都發了唁訊。一代奇女“德齡公主”的傳奇人生戛然而止。
筆者定居武昌,對百多年前出生於此地的這位奇女總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和自豪感。2020年深秋,忍不住前往頤和園溜達了一圈,萬壽山、昆明湖依然景色宜人,遠處石舫邊的垂柳下,當年曾飄過德齡姐妹的身影。標示“慈禧居處”“光緒居處”的樓堂館閣,斯人斯事已幾無痕跡可尋。“故國神遊”,只能是“多情應笑我”了。聽聞天津建了一座“格格府”,是裕德齡主題私人博物館,由一位熱心女士投資興建。館址是裕德齡1904年至1905年間短暫居住過的府邸,很想找機會去看看。
【主要參考資料】
1、裕德齡:《清宮二年記》《御苑蘭馨記》《清末政局回憶錄》《御香縹緲錄》《瀛臺泣血記》。
2、趙爾巽:《清史稿》。
3、民國.天台野叟:《大清見聞錄.中卷.裕庚出身始末 》。
4、清.吳永、劉治襄:《庚子西狩叢談》。
5、民國.小橫香室主人:《清朝野史大觀》。
6、徐小斌:《德齡公主》。
2021年1月修訂舊稿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