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06年,是政治上幾經大起大落的唐中宗李顯重新即位後的第二年。這一年的初夏,在唐長安城西北80公里以外的渭北原上,依梁山而建的唐高宗乾陵在封閉了22年後被重新開啟,準備安葬去世不久的武則天。乾陵東南腳下不遠處,一座耗時一年有餘的墓葬也已經初步建好,墓葬長達100.8米,僅墓道就有63米長、3.9米寬,與乾陵63.1米長、3.9米寬的隧道幾乎相同;裡面結構複雜,6個天井、7個過洞、8個便房、前後甬道、前後墓室,象徵著皇宮裡高低起伏、錯落有致的殿堂、庭院,尤其是繪滿牆面的壁畫,金碧輝煌,氣勢宏偉,更是有著非同一般的深遠含義。乾陵是中國歷史乃至世界歷史上唯一一座夫婦皇帝的合葬陵墓,其形制之完備與規模之宏大,達到了唐代陵寢制度的高峰,堪稱歷代皇陵之冠。那麼,在乾陵腳下剛剛完成的這座墓葬,為何竟與乾陵規模相仿?又是什麼樣身份的人物將在這裡安身呢?
即將來到的主人叫李重潤(原名李重照,武則天時為避諱而改名),他是唐中宗李顯的嫡長子。唐高宗和武則天一共生有四個兒子,在長子李弘、次子李賢相繼被立為太子、又相繼被廢黜後,排行老三的李顯就被幸運地推上了歷史舞臺。那幾年,對於李顯來講真是好事連連,680年24歲剛剛被立為太子,第二年就與韋妃生下了嫡長子李重潤,這讓已經54 歲且被病痛纏身的父親高宗皇帝格外高興,終於看到了皇位後繼有人的希望。聰明伶俐的李重潤也很討爺爺的喜愛,在他滿月(682年2月)時,唐高宗採取了三項不同尋常的舉措來隆重慶祝:大赦天下,賜酺三日,改元永淳。要知道,這些措施中的每一項都是國家大事,在古代可是皇帝即位、新立太子等重大事件時才有的舉措。緊接著,又立李重潤為皇太孫,雖然遭到了大臣們以“於古無有”而提出的質疑,但唐高宗以“自我作古若何”的堅持,說服了大臣,並且為皇太孫開設了官署,內設師、傅、友、文學、祭酒、左右長史、東西曹掾、主簿、管記、司錄、六曹等官職,大唐第三梯隊的接班人隊伍儼然已初具規模。683年8月,皇太子李顯奉命到東都洛陽隨高宗封禪嵩山時,年僅一歲半的李重潤還以皇太孫的身份留守京師,雖然只是象徵性的,但被重視的程度卻由此可見一斑。如果一切正常、命運之帆順利的話,李重潤將按部就班的晉升為皇太子,進而成為大唐的第五任皇帝。然而,變幻莫測的政局發展,將這一切徹底改變。684年2月,當上皇帝僅僅兩個月、寶座還未暖熱的中宗李顯,就被其母武則天以“你想將天下給你的岳父大人”的罪名廢為廬陵王,貶往千里之外武當山下的房州,開始了他長達 14 年的流浪生涯。兩歲多的皇太孫李重潤也被廢為庶人,隨同父母一同流浪它地。
公元698年,已經76 歲、身體也越來越差的武則天,在大臣們的強烈勸諫下,意識到必須將皇位交還給李氏了,於是又將李顯召回長安,重新立為皇太子,16歲的李重潤也被立為邵王,在皇宮裡開始了新的生活。然而,好景不長,3年後,意想不到的悲慘命運再一次降落到他的頭上。有人在武則天處告狀,說李重潤和妹妹李仙蕙議論她和張易之兄弟的私生活,年事已高且本來就疑神疑鬼的武則天,一怒之下,將19歲的李重潤和17歲的李仙蕙送上了斷頭臺,身為太子的李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雙兒女無辜的死去。據說,告狀者是李顯庶出的王子李重福。武則天當政時,李重福娶了張易之的外甥女為妻,得意地周旋於武則天和張易之、張昌宗兄弟之間,看到身為嫡長子的李重潤復出,李重福心中自然極為地不快和不安,也就勢必要與張氏兄弟勾結做出最後的抗爭。李唐和武周的權力之爭,嫡子和庶子的地位之爭,都集中到了李重潤的身上,使他成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這也是盛唐初期最為慘痛的事件之一。
武則天以大周皇帝身份當政的10餘年,由於懷疑李唐宗室貴族不滿,對宗室貴戚大肆貶黜和殺戮,甚至連親生兒女都不放過。因此,天下告密成風,李唐宗室成員人人自危,惶恐不安,慘遭迫害的宗室人員竟多達數百人。705年正月,看到82歲病重的武則天還頑固地把持著政權,在太子位上忍辱負重了7年的李顯,終於下定決心,依靠大臣們的幫助,先殺掉張易之、張昌宗兄弟,然後逼迫武則天交還皇權,重新坐上了皇帝的寶座。大唐國號一恢復,李顯就在政治上拉開了為李唐王室成員平反昭雪的序幕,而首當其衝的就是對他早逝的嫡長子、也是與韋皇后唯一的兒子李重潤的重新安葬。他首先追封李重潤為懿德太子,在長安城皇城朱雀門外不遠處的延壽坊內,將一座名為慈門寺的寺院修葺一新改為懿德寺,作為王室為懿德太子祈福超度之地。女兒宜城公主、成安公主的宅第也在附近,這多少也可以讓作為哥哥的懿德太子感受一絲親情的溫暖。篤信佛教的中宗,也只有在這裡,才能暫時忘卻皇宮裡剛剛過去的血腥和夜晚不斷侵擾的惡夢,排解一下心頭的痛楚和不安。同時,在乾陵高宗身邊不遠處,選擇了一處風水寶地將李重潤重新安葬,並給與“號墓為陵”的特殊禮遇,這在唐代也是首開先例,其規模也是絕無僅有的。為了不使其寂寞,還為沒有婚娶過的李重潤安排了一樁冥婚——聘國子監裴粹之亡女與其成婚合葬。
706年5月,浩浩蕩蕩的文武百官護送著懿德太子的靈柩從洛陽來到新建成的墓地。按照禮儀,由太史官宣讀哀冊, 700餘字的冊文,由宰相李嶠親自撰寫。李嶠不僅是歷任三朝的著名大臣,也是與蘇味道、崔融、杜審言一起被譽為“文章四友”的文學家,朝廷的詔命制文多由他起草擬訂,是官員們公認的大手筆。“嗚呼哀哉,築思臺兮竟不旋,還作室兮復何年。訪來人兮傷對日,瞻去鶴兮感浜天。”“林野晦而天無色,煙雲愁而景欲寒。”雖然李重潤去世已經有5年,但由李嶠傳遞出來的傷感情緒和悲痛氣氛,仍然讓人們悲痛萬分唏噓不已。懿德太子的冊文用當時最高貴的歐體鐫刻在一條條的玉片上,字型還用黃金填蓋,讓不朽的金玉護佑著李重潤的靈魂一起走向永恆。
靈柩緩緩入內,絢麗多彩的壁畫沖淡了死寂悲傷的氣氛。墓道東西兩壁在蔥蘢翠綠、充滿生機的山峰襯托下,兩座精雕細刻、裝飾華麗的《闕樓圖》
巍峨屹立。這個闕樓可非同一般,它是三出闕,是等級最高的一種禮制性建築,在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只有皇帝才可以享用,它往往也是帝王居所的標示性建築。乾陵陵園內城朱雀門外以及司馬道南端兩側,當初都建有高大雄偉的三出闕,可惜在無情的歲月沖刷下都已經蕩然無存,目前只有這幅《闕樓圖》為我們儲存了唐代三出闕的形象。懿德太子墓地面上也有陵園,封土堆、角樓、闕樓、神道及石獅、石人、石華表,一應俱全,陵園中的闕樓,是否為三出闕,我們已不得而知,但掩藏地下的《闕樓圖》卻暗示著其中居住者的皇帝身份。讓懿德太子在虛擬的皇宮裡,永遠享受著他未曾實現的皇帝夢,這不正是身為父親的中宗皇帝的良苦用心嗎?
從闕樓進入皇宮,是一組《儀仗圖》,
由近200名文武百官組成的儀仗隊伍,包括步行衛隊、騎馬衛隊和車隊,浩浩蕩蕩,井然有序,展示出我們從未見過的儀仗場面,從車的形制和裝飾看,它屬於禮制規定的皇太子級別的金輅車。唐代,有一種用羽毛和貼金裝飾的長扇叫雉尾障扇,雉尾障扇是天子儀仗用具,我們在傳世的閻立本《步輦圖》中就可以看到唐太宗所使用的雉尾障扇。《儀仗圖》中金輅車前就插有這種用羽毛和貼金裝飾的雉尾障扇,雖然乘坐的是太子級別的金輅車,但使用的卻是皇帝級別的儀仗器具,再加上兩側便房裡貼金飾銀的甲裝騎馬俑隊伍和裝飾華麗的三彩三花御馬,大唐皇帝的威嚴和氣派讓人望而生畏。
如果說《闕樓圖》和《儀仗圖》還不足以讓懿德太子彰顯皇位的話,那緊接著的《列戟圖》
則是名副其實的皇帝待遇了。列戟制度,是透過施戟杆數的多少來表示其身份等級的一種規定,按照戟的數量分為24、18、16、14、12、10六個等級,安放時一般分兩側對稱的排列。唐朝政府規定,帝王所在的陵廟宮殿以及三品以上高階官員的公府門前都要列戟。如果按太子身份的話,應該是一邊列9杆,兩邊一共18杆,但懿德太子壁畫中的《列戟圖》,卻是一邊12杆,合起來共24杆 ,顯然享受的是皇帝的級別,而且前後排列有兩套,似乎是為了強調他特殊的身份。《列戟圖》在唐代太子、親王、貴妃、公主以及三品以上高階官員的墓葬壁畫中都有發現,但皇帝級別的《列戟圖》卻是目前唯一的一例,即使在晚唐僖宗皇帝的靖陵中,也沒有發現。
愛好狩獵是皇宮上流社會流行的風氣,王公貴族將騎馬狩獵作為增強武藝、愉悅身心的一項重要活動。狩獵時,不僅張弓搭箭,隨意射獵,還常常架鷹攜犬,藉助鷹、鷂、狗、豹等動物來完成,因此,飼養各種輔助狩獵的動物,也成為皇室貴族競相追逐的時尚。武則天執掌大權時,為了迎合這種時尚,在大明宮禁苑內設定了專門的機構,負責皇宮中雕、鶻、鷂、鷹、狗、豹等動物的飼養和訓練。鷂善於捕鳥,被譽為森林獵手。嘴爪鋒利的鷹和長腿細腰的波斯犬,迅猛殘忍,是捕捉狐狸的好手。唐代長安城中狐狸的作祟、危害,使得家家戶戶人心惶惶,據說狐妖最害怕的就是獵犬。而身材高大健壯的獵豹,奔跑時速度可以達到每小時100公里,撲抓快而狠,是獵取羚羊、兔子的高手。這些動物,多來自突厥、康國、安國、史國、波斯、大食的進貢,就連飼養和訓練這些動物的官員,都是服役於宮廷中擁有官職的胡人,唐王朝強大的吸引力和廣泛的國際影響可見一斑。位於過洞處、象徵著皇宮內苑的《馴豹圖》、《架鷂戲犬圖》、《架鷹馴鷂圖》
等壁畫,描繪的就是這樣的時尚。
穿越宮苑之後,我們看到的是手持笏板的太監和手持團扇的宮女,他們前後相接的恭立於門前,承擔著守門、傳喚、迎來送往的職責。再向內,便進入象徵著寢宮的墓室。主人安臥的石刻棺槨,周圍雕刻有頭戴鳳冠的宮中女官,四周牆壁上則是一群與真人大小相同的宮女
,她們手拿盤、杯、瓶、盒、包裹、扇子、蠟燭、拂塵等生活用具和箜篌、古琴等樂器,正向著主人走去,準備侍奉主人飲食和歇息。唐代的禮制規定,太子所居的東宮裡面設有一百多個內官,有掌筵、掌嚴、掌縫、掌藏、掌食、掌醫等,負責太子的日常生活,圖中的這些宮女,應該就是各司其職的“掌”官。她們頭梳高高的髮髻,身著掐腰的短衣和拖地的長裙,飄逸的絲綢內衣,微露出如雪的肌膚,體態婀娜,神情嫵媚,舉止文雅,步履輕盈,既有皇宮女官的恭謹、端莊,又不失年輕女性特有的清純、秀麗,透射出盛世之時宮中女子特有的氣質。當我們走近她們時,親切而自然的形象,雍容而典雅的氣韻,彷彿一下子將我們帶到了1300多年前那個蓬勃向上的時代,讓我們領略並記住了那個時代曾經有過的美好。
在懿德太子墓前,還建有陵廟,廟內設有官署,負責守護以及一年四季的供奉、祭享。在京城內也建有懿德太子廟,唐中宗李顯讓樂工專門為懿德太子廟創作了六首樂章,供祭奠時演奏:
緝熙懿德,敷揚成命。
誕敷懿德,昭神武,載集豐功表睿文。
歆我懿德,非馨稷黍。
李重潤生前沒有得到的,在他死後都得到了,而且達到了極致,是身為皇帝與父親的李顯的刻意還是無奈?我們已不得而知。唐中宗在位僅僅7年,整個唐代對政治影響最大的兩位女性——他的母親武則天和他的妻子韋皇后,一直左右並最終決定了他的命運。處於貞觀之治之後和開元盛世之前的唐中宗朝,似乎沒有什麼可圈可點的政績,轉舵、雪冤、過渡,可能就是他最大的歷史功績吧!雖然在史學家的眼裡,他只是一位平庸得甚至有些窩囊的“和事天子”。也基於此,本來在歷史上沒有留下什麼痕跡的懿德太子,才以其後人難以超越的墓葬及壁畫,記錄了社會大變革下這一段特殊的歷史。
撰文:申秦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