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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治二年(1645年),也是明朝的弘光元年,五月二十五日這天,在史書裡被稱作“弘光帝”的那位南明皇帝朱由崧,在逃亡途中被清軍俘獲,送回他的故都南京。

我在讀史時,常有意猶未盡之感。

為什麼呢?因為古人記事,習慣上是很惜墨、比較忽視細節的;許多重大歷史事件,亦只如“春來三兩枝”,常只呈現為一個輪廓。

然而我在明末清初人陸圻的《纖言》下篇裡,看到了弘光帝狼狽入城時的一些細節描寫。

陸圻寫道:丙午,帝乘無幔小輿入城,首蒙緇素帕,身衣藍布袍,以油箑(音煞,扇子)掩面,兩妃乘驢隨後。夾路百姓唾罵,有投瓦礫者。

進南門易馬,直至內守備府,見豫王(清豫親王多鐸)叩頭,王坐受之。

二十五日,已為囚俘的朱由崧,坐著沒有遮蓋的小轎進城。平日見不到的“聖天子”,今日走到大街上來了,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觀者如堵。只見“皇上”頭不戴帽,只蒙了塊黑素帕子,穿一身藍布長袍——這裝扮,比小說裡常說的“青衣小帽”還寒磣了一分。

大概是羞於面對昔日的臣民吧,這位“逃跑皇帝”拿了把大油扇,將面容遮住。可他兩位嬌滴滴的寵妃就毫無遮攔了,清人不慣她,不給轎子坐,只有兩頭驢。美人騎驢,給這亡國的圖景,格外增添了一點悽慘的豔麗。

道路兩旁既無禁兵彈壓,圍觀的百姓可耐不住性兒了,一路唾罵,瓦礫橫飛。

進了南門,朱由崧換乘馬匹,直入前明的內守備府(即南京守備太監府。隨後朱由崧被關押在守備太監韓贊周的府邸。韓贊周在南京失陷的當日跳樓自殺。宦官尚知殉國義,堂堂天子竟腆顏討命)。

在這裡,朱由崧見到了清軍南征統帥豫親王多鐸。朱由崧當即對之行叩頭禮,多鐸坐受之。

除了朱由崧入城的細節,這裡還有兩個降臣見君的細節。

朱由崧被收監後,多鐸令南明降臣都去“上謁”——當本月十五日朱由崧棄城外逃後,南京小朝廷的百官,在奉命留守的大學士王鐸、禮部尚書錢謙益等人的率領下,一齊開門,向“大清”獻城投降。多鐸讓降臣們去拜見故主,兼有羞辱並考察其逆順的用意。

王鐸與錢謙益兩位重臣,見到“皇上”,卻是兩種作態。

清人王應奎《柳南隨筆》簡短記述了當時的情景:

諸臣見故主,皆伏地流涕。王鐸獨直立,戟手數其罪惡,且曰:“餘非爾臣,安所得拜?”遂攘臂呼叱而去。曾王佐親見其事。是日獨錢宗伯(即錢謙益)伏地慟哭不能起,王佐為扶出之。

故明大臣見到已為階下囚的皇帝,感今昔之慨,不禁“伏地流涕”,是發乎性情的。而王鐸的作為就“裝”得過分了。

他怎麼不是弘光帝之臣呢?王鐸原在北京做大學士,京城失陷後,他逃得快,跑到南京來,得到弘光帝的重用,擢為首相。他是經過明朝兩次亡國的宰相!此時竟毫無廉恥,堅決地與故主劃清界限,說:“我又不是你的臣子,我為什麼要拜你?”還直斥故主之“罪惡”。已儼然以大清上臣自居了。

如此小人作為,一般人實在學不來,所以故明眾臣只能“伏地流涕”,涕泗之下,無以抑制,但也不敢過分哭泣,唯從眾而已。可是十天前帶著他們投降的禮部尚書錢謙益,卻一時失態,在見君時情感失去控制,竟嚎啕大哭起來!哭到心裂處,至萎頓不能起,需要旁人扶持而出。

滿堂公卿,竟只錢謙益一個忠臣?

看到這精彩的素描,我不禁疑惑:王鐸與錢謙益,到底誰真誰假?王鐸是絕對的“真”,他是真小人,唯小人行事無所顧忌;錢謙益本為東林領袖,原以為他是真愛國,後來清兵壓境,他的愛人柳如是拉他投水死,他卻嫌水涼不肯死,兵臨城下時,他又帶頭投降,於是眾人便知他是假了。然而此刻亡國君臣覿面,竟真情勃發,原來他的假中還是有幾分真的!他是不徹底的偽君子。所以錢氏一生行事,有許多扭捏之態。

就在拜見故主的那一刻,也決定了他們後來遭際的不同:王鐸入清後,做官照樣風生水起,生為禮部尚書,死贈一品太保,他兒子也中舉做官。可是錢氏卻失去了清朝的信任,後半生多次下獄,最後抑鬱而終。

一錢一王,一哭一罵,兩個細節,真比他們的自述和後人的評析更能透出歷史的真相!

關於南明亡國還有一個巧合:

弘光政權在南京覆滅後,朱氏相繼在南方建立了隆武、紹武、永曆等小朝廷。你看這些南明皇帝的名字,再看他們滅亡的地方,明之亡簡直就是宿命:

“隆武諱聿鍵,終於福建;紹武諱聿 ,終於粵西;永曆諱由榔,終於夜郎;魯監國諱以海,終於海外。”

似乎,名字就已註定了他們的歸宿。

編輯 : 臧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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