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吏治腐敗歷來受人詬病,可是官僚士大夫階層也有其可嘆可悲之處。
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己,只是眾多“考試不弟”讀書人的縮影。試想一下,假如孔乙己中了舉人,就能飛黃騰達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結局也許更慘!
自嘉慶道光以後,清朝國勢日頹,這艘已經行駛了200年的舊船破漏百出。所有船上的人,清醒得也好,糊塗的也罷,都要跟著一起完蛋。
事情要從最初說起。滿人入關後,為了讓“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拼命拉籠漢族士大夫,康熙特設“博學鴻儒科”,即使有人故意寫得文不對題,依然給予高官厚祿。這種“賄賂”策略很管用,數以萬計的人才走向科舉考場,從“反清”變成“附清”。
年深日久,這一策略造成的吏治負擔越來越大。由於官吏太多,供給遠大於需求,前官未去,後官又來,越積越多,發展到晚清,終於難堪重負。為彌補財政虧空,興起捐官制度,其實無異於飲鴆止渴,候補官員如車載斗量,難以勝數。
晚清李伯元《官場現形記》:“通天下十八省,大大小小候補官員總有好幾萬人。”如此多的候補官,茫茫宦海,不知何時可以登岸。所以民間諷刺說:“過江名士多於鯽”“官吏多如蟻”。
《官場現形記》講一個故事,據說一個候補官,十七年沒補上缺,每日在街巷中閒步,認識了一位寡婦,結為夫妻。這位候補官自嘲:“我總算補上缺了!”意思是補上了寡婦的丈夫之缺。
有一首《羊城候補南詞》寫道:“你因官熱鬧,俺為官煩惱。投閒置散無依靠,悔當初心太高……三頓怎能熬,七件開門少……蕭條,冷清清昏和曉;煎熬,眼巴巴暮又朝……”這首詞道盡了候補官的苦情和淒涼!
“壯志難酬”暫且不說,候補官還有“災官”之稱,意思是“活受罪”的官。因為候補官沒有相應收入和特權,又是個官,不得不“打腫臉充胖子”,維持官老爺的“體面”,搞得窮困不堪。
官員們都養成了一個臭毛病:未得志時,十年寒窗,節衣縮食、布衣徒步不以為苦。當了官,非得錦衣華服、出門坐轎,甚至吃飯、穿衣等日常起居均須奴婢相助,還美其名曰“官體”。
晚清大名士李慈銘自幼聰穎、勤思好學、博覽群書,可是仕途並不得意。他11次參加南北鄉試,無不落第而歸,其母為遂其志,不得不變賣田產,家道由此中落。幸虧蒼天有眼,李慈銘終於在51歲中進士,補戶部江南司資郎。
成了候補官後,由於沒有正式收入,李慈銘為了維持“上流社會的生活”,經常四處借貸,債務纏身。光緒三年,他的仲弟在鄉飢餓而死。他在日記中寫道:“餘雖窮,酒食聲色之費亦不下百金。通計出門七年以來,寄弟者不過十金耳。”
還有更慘的,不少人窮其一生,習得八股文章,只知科考,不會謀生。清人歐陽昱在《見聞瑣錄》中講:某候補知縣到省二十年,沒有得到差事,衣食俱乏,凍餒而死,死時身上僅穿破衣破褲,床上僅有一破席。又有一候補知縣因飢寒難耐,吞鴉片煙自盡。
某候補巡檢在寒冬只穿一破夾袍,外加一紗褂,兩袖與前後身兒到處是破洞,內用黑紙粘住,頭戴破涼帽,腳穿破單鞋,凍得渾身顫抖,站立不穩。他哭訴說:“一身飢寒已極,妻子又凍餒將死,無路可生,只有求死一法。”
人們到他家中,見破屋中其妻子與兒女五六人臥在一床,穿著破單衣,已經餓了兩日,大一些的孩子餓得說不出話,小的連哭都哭不出聲了。
候補官的悲慘按下不表,實職官員是不是榮華富貴呢?也不見得。
清朝沿襲明制,官員俸祿水平很低。一品官員正俸全年不過180兩,基層的七品縣官只有45兩。地方官的“養廉銀”和京官的“雙俸”只是間歇性實行過。咸豐以後,財政拮据,俸銀八成發放,官員入不敷出,基層官吏更是艱難。
然而,為了維持官場體面,很多“規矩”是不能免除的。晚清著名幕友趙烈文在《緣步廬日記》中記載晚清“官風日趨浮靡”,租好房、坐好車、講穿戴、僱長隨、送節禮、勤應酬、擺闊氣。
比如上司、師門的年節壽禮,衙門茶房、僕役的犒賞,謁見大官給門房的紅包,還有拜客、宴飲、看戲、冶遊的開銷,等等,一樣都不能少,收入根本不夠。這一套規矩由來已久,官吏不這樣做,根本混不下去。
官僚文化在晚清發展到頂點,偏偏遭遇“三千年未有之鉅變”,年年割地賠款,民不聊生,百業凋敝,財政十分匱乏,上至高官,下至黎民,社會整體性極端貧困。裡子都掉光了,官僚們還要拼命維持面子,日子之難可想而知。
這些官場陋習,在京官身上表現得尤其明顯。一方面,京官要在地方官面前體現“天子腳下”的優越感,另一方面又不像地方官直接“取利於民”,所以清朝京官的“窮”,是出了名的。
比如翰林這種“高大上”的官員,其實生活十分困頓,素來有“窮翰林”之稱。由於薪俸微薄,不少翰林坐不起車馬,只能步行出門,又不想丟面子,所以一步三晃地踱“官步”,比常人走路慢很多。以至於當時流行一種說法:“上街有三厭物,步其後有急事無不誤者,一婦人,一駱駝,一翰林也。”翰林的鬱悶和沮喪,真是難以言表!
晚清大吏張之洞在《請加翰詹科道津貼片》說:“計京官用度,即十分刻苦,日須一金。歲有三百餘金,始能勉強自給。”
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曾國藩擔任翰林院檢討,相當於現在國務院政策研究室的研究員,收入微薄。因為長期拖欠“農民工”工資,一個叫陳昇的僕人跟他大吵一架,憤而離開。
曾國藩頗受刺激,寫下了一首《傲奴》,說自己“胸中無學手無錢,平生意氣自許頗,誰知傲奴乃過我!”意思是說,我又窮,又沒本事,人家早就看不起我,另覓高枝去了。
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劉光弟中了進士,被欽點為刑部主事。他覺得做京官俸祿微薄,開銷又大,遲遲不敢上任,後來靠族叔劉舉臣每年接濟二百兩銀子,才做了十年京官。
庚子之變,八國聯軍禍害北京,慈禧西逃,百姓流離失所,京官也慘不忍睹。
曾參加庚子難民救濟工作的劉鶚,就是寫《老殘遊記》的那位大才子,他在給朋友的書信中寫道:“京官苦況,平時且不免支絀,當此大難猝興,走則無資,留則無食。月初有西友自京師來,雲見京官宅中,有陳設依然,而男子逃走,女子自盡,屍橫遍地者,有大門緊閉,而舉家相對餓死者。”
歷史往往讓人不忍卒讀,在晚清這艘千瘡百孔的大船上,大大小小的官吏們挖東牆補西牆,苦心經營,維持著所謂的“體面”,榨乾了百姓的血汗,也榨乾的自己,其實於國於家毫無用處,忙來忙去一場空,最後跟著這艘破船一起沉沒。
於今觀之,晚清官吏豈一個“窮”字了得。他們遭逢亂世,不圖振作,囿於舊習,難以自拔,最終釀成了個人和國家民族的悲劇。他們堅持的所謂官場“規矩”,也早已經被人遺忘了。因為歷史是由人民來寫的,只要無益於國家民族,最終都要被扔進歷史的垃圾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