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真相併不重要,重要的是理論的構建過程與因由。
元帝司馬睿是東晉開國之君,即永康南渡之後的晉室之主。東晉諸帝,皆元帝子孫。
然而元帝的身份卻十分尷尬。因為歷朝史書,皆言其非司馬氏子孫,而是牛氏子孫,乃其生母與旁人通姦所產。
司馬睿的血統問題,絕非空穴來風,大量官修史書對此均有記載。諸如《晉書》、《宋書》、《魏書》(拓跋魏)均稱元帝乃牛氏子。
如果說上述史書,可能存在“立場”或“時間”上的問題,那最強力的佐證,便是孫盛撰寫的《晉陽秋》。該書也稱元帝為牛氏子。
孫盛出生於西晉,活躍於東晉,且完整經歷了司馬睿的統治時期(317-323)。換言之,孫盛修史,正是“當時之人寫當時之事”,可信度極高。
更令人震驚的是,當時及後世,對孫盛的“史德”均讚不絕口,誇獎孫盛秉筆直書,不畏權貴。
由於諸多史家對司馬睿的“野種身份”均言之鑿鑿,因此後人深信不疑。
比如明朝學者李贄,便公開譏笑元帝為“南朝晉牛氏”。
至於民國學者蔡東藩,則戲謔為“閨房醜事,不可多言,幸賴牛金‘相助’,晉朝才得以延續”。可見此說波流之廣,影響之深。
中冓遺聞不可詳,但留一脈保殘疆。若非當日牛金力,懷愍沈淪晉已亡。--蔡東藩《兩晉演義》
本文對司馬睿的血統問題並無興趣;我更感興趣的,是司馬睿的“身份構建始末”。
實際在孫盛、沈約、魏收與房玄齡筆下,司馬睿的“牛家子”身份,成因均不相同。在此學說(或謠傳)的構建過程中,反映的實際是不同時代的“政治空氣”與“輿論環境”。至於司馬睿到底是馬氏還是牛氏,反而無足輕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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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晉時代的濫觴孫盛撰寫的《晉陽秋》,是“牛睿”的濫觴之源。
《晉陽秋》本名當作《晉春秋》,因為東晉簡文帝皇后小字“阿春”,故避諱改之。從名稱上看,講述的就是晉朝國史。
《舊唐志》所云之《魏武春秋》、《晉陽秋》,當即《史通》所謂“魏、晉二陽秋”也。晉避簡文母后諱(鄭太后諱阿春),易“春”為“陽”。--盧弼《三國志集解》
孫盛是魏晉著名史家,曾經對權臣桓溫的醜事(枋頭之敗)秉筆直言,有不畏權貴的美名。《晉書》對孫盛也有相當高的評價,稱其“詞直而理正,鹹稱良史”。
(孫)盛篤學不倦,自少至老,手不釋卷。《晉陽秋》詞直而理正,鹹稱良史焉。--《晉書 孫盛傳》
孫盛詞直而理正,鹹稱良史
但在“良史”孫盛筆下,司馬睿卻是夏侯氏與府中小吏“牛欽”奸生的野種。讀之令人錯愕。
恭王(司馬覲)妃夏侯氏通小吏牛欽,而生元帝(睿)。--《晉陽秋》
孫盛仕晉,又長壽,一生歷經東晉元帝、明帝、成帝、康帝、穆帝、哀帝、廢帝、簡文帝等八位皇帝,對元帝司馬睿的事蹟,可謂洞察其情。因此孫盛稱司馬睿為“牛家子”,無論從立場還是時代來看,絕非毫無徵兆的汙衊。
如果從當時的社會環境角度出發,可以發現司馬睿的“野種傳聞”,大約源自其“法統不正”。
司馬睿既非武帝(炎)子嗣,也非文帝(昭)子嗣,更非景帝(師)子嗣,而是宣帝(懿)之曾孫。論血統親疏,距離大宗實在過於遙遠,根本就沒有繼承權。
司馬睿的繼位,本就是“八王之亂”與“匈奴入侵”之下的錯進錯出,他的舊主子(東海王)司馬越死於北國混戰,逼得他不得不倉皇南渡,苟全性命。
南渡之初(307),司馬睿籍籍無名,靠著琅琊士族王導與王敦的擁護,才十分勉強地得以登基。元帝庸弱,毫無威信,政令不出建康城(今南京),且遭到琅琊王氏的挾制,史書稱之曰“王與馬,共天下”。
(元)帝初鎮江東,威名未著,敦與從弟導等同心翼戴,以隆中興,時人為之語曰:“王與馬,共天下。”--《晉書 王敦傳》
因為司馬睿法統不正,繼位無名,且手中也沒有傳國玉璽,只能拿著象牙笏板上朝。堂堂開國皇帝,竟被時人譏笑為“白板天子”。
乘輿(指皇帝)傳國璽,秦璽也。晉中原亂沒胡,江左(指東晉)初無之,北方人呼晉家為“白板天子”。--《南齊書 輿服志》
東晉無璽,北方人呼為“白板天子”
權臣王敦,仗著擁立之功,安排弟弟王導在朝廷做丞相,自己則出任大將軍,兼江州刺史,都督江、揚、荊、湘、交、廣六州諸軍事,封漢安侯。儼然就是東晉的真皇帝。
不僅如此,王敦還屢次叛亂,造司馬睿的反。連續的驚嚇,導致司馬睿繼位不足六年便驚懼猝死(318-323)。
司馬睿還給王敦致信謝罪,稱“你若真想做皇帝,朕退位讓賢便是”。窩囊至此,遂成天下笑柄。
(王敦)既入石頭(即建康城),擁兵不朝,放肆兵士劫掠內外。官省奔散,惟有侍中二人侍帝。(元)帝脫戎衣,著朝服,顧而言曰:“欲得我處(欲做皇帝),但當早道,我自還琅邪(司馬睿本為琅琊王),何至困百姓如此!”--《晉書 王敦傳》
似元帝般來路不明的白板天子,哪曾有過半點皇帝尊嚴?彼時關於其身世的流言,恐怕早已喧囂塵上。孫盛作為實事的親歷者,不過是對自己的見聞如實記述。
從這點看來,恐怕孫盛內心,也不會相信偏安東南的司馬睿,是真命天子。
因此,雖然趙政與曹叡也曾有過“血統不明”的猜測,但他們在位時大權獨攬,殺伐決斷,是名副其實的天子;因此史官不敢直言其醜。但類似司馬睿般庸弱之主,毫無天子尊嚴,便成了史官肆意嘲笑的物件,全無遮掩。
南朝時代的演變從“司馬睿”到“牛睿”的構建,在南朝又經歷過幾次變遷。
(1)沈約與《宋書》
劉宋的法統,雖系透過晉朝“禪讓”而來,實際東晉末帝司馬德宗與司馬德文,卻均是劉裕(宋武帝)所弒。
再加上劉裕名為篡奪,實際是憑對外戰爭的軍功而立身(光復兩京),因此劉裕更類似曹操,而非司馬懿。
在此背景下,劉宋官方對於東晉皇帝,完全沒有尊崇與掩飾,可以盡情侮辱。
孫盛在《晉陽秋》中提到的元帝血統問題,成為貶低東晉法統的有力武器。南朝史官沈約,如獲至寶,大肆添油加醋一番,之後錄入《宋書》。
(宣帝以)毒酒與(牛)金,金飲之即斃。景帝曰:“金名將,可大用,云何害之?”宣帝曰:“汝忘石瑞,馬後有牛乎?”元帝母夏侯妃與琅邪國小史姓牛私通,而生元帝。--《宋書 符瑞志》
(2)魏收與《魏書》
此《魏書》乃拓拔魏,非曹魏。當然,無論是王沈的《(曹)魏書》,還是魏收的《(元)魏書》,均為臭名昭著的穢史,殊非實錄。
王沈獨就其業,勒成《魏書》四十四卷。多為時諱,殊非實錄。--《史通 正史篇》
眾口喧然,號為“穢史”,投牒者相次,(魏)收無以抗之。--《北史 魏收傳》
《魏書》的穢史屬性,源自半個世紀前的“國史之獄”(450)。彼時主編國史的崔浩,因為秉筆直書,無所避諱,觸怒了太武帝(拓跋燾),慘遭滅門大禍。
(崔)浩盡述國事,備而不典。而石銘顯在衢路,往來行者鹹以為言,事遂聞發。(崔)浩伏受賕(貪汙受賄),其秘書郎吏已下盡死。--《魏書 崔浩傳》
崔浩“暴揚國惡”,全族被戮
有崔浩“珠玉在前”,後來的史官,也就學聰明瞭,基本圍繞著“北朝偉光正、南朝假惡醜”的調子書寫,北魏的國史也就越來越沒法看了。
當時南北朝不僅在軍事上屢有衝突,在文化領域也相互貶低攻訐。比如北朝罵南朝為“僭主”,撰寫《島夷傳》;南朝罵北朝為“魏胡”,撰寫《索虜傳》。
宋魏以降,南北分治,各有國史,互相排黜。南謂北為索虜,北謂南為島夷。--《資治通鑑》
索虜即“索頭虜”,泛指北方的辮髮習俗。至於“島夷”所謂何物,不言自明,因為中國近代史中,也頗有相似故事。
《魏書》為了貶低南朝,也將司馬睿寫作“牛家子”。大概因為時代久遠,以訛傳訛,《晉陽秋》中的“小吏牛欽”,在《魏書》中搖身一變,成了“將軍牛金”。
僭晉司馬叡,字景文,晉將牛金子也。--《魏書 僭晉司馬叡傳》
實際牛金是曹仁的部曲帥,與司馬懿平輩,絕無可能是司馬睿生父。
當然,無論是《宋書》還是《魏書》,對司馬睿身份的貶低質疑,均出自相同的理由,即“政治立場”的對立。
北魏與南朝的對立,是顯性對立;而劉宋與東晉的對立,則相對隱性。
隱性的表現,是劉宋表面受晉禪讓,按理應該尊崇晉室;但實際劉裕篡奪之後,大肆誅殺司馬氏子孫,完全不顧體面。
在劉裕之前,禪讓之君(劉協、曹奐)大抵還是可以善終的,但自劉裕之後,便開啟了“斬草除根”的優良傳統。宋、齊、梁、陳無一不是禪讓,但後朝之君,卻盡殺前朝之主。此風氣濫觴,即始自劉裕。
既然劉宋與北魏鄙夷東晉,那對東晉的開國之主,自然更不會有任何好話。東晉的孫盛既已提供了黑材料,那劉宋與北魏的史官,也便樂於笑納。當然,他們編寫時更加粗心,竟把“牛欽”誤認為“牛金”,滑天下之大稽。
側面也可見這群“穢史撰寫者”,對稽核校對的工作很不上心,只要能達到“侮辱東晉”的政治目的即可。
唐修《晉書》的一錘定音《晉書》源流駁雜,質量參差。即使如此,唐修《晉書》也實在難稱良史。
不是因為房玄齡能力不足,實在是因為《晉書》承載著李世民的滿腔熱血。
唐太宗弒兄囚父,實乃篡弒之主,因此希望“借古喻今”,遂將自己的政治構想,融匯到了《晉書》當中。
今日所見的司馬炎(武帝)、司馬衷(惠帝)之本紀,司馬攸(齊獻王)之列傳,均是李世民指導下的“二次創作”,太宗皇帝甚至親筆為這些紀傳寫史論贊語。至於安帝與恭帝的本紀,其實也是一個調子(兄愚弟賢)。實際是為了宣揚“長子無能、次子接班”的合理性。
及天下荒亂,百姓餓死,帝曰:“何不食肉糜?”其矇蔽皆此類也。後因食餅中毒而崩。--《晉書 惠帝紀》
齊獻王攸,字大猷,少而岐嶷。及長,清和平允,親賢好施,愛經籍,能屬文,善尺牘,為世所楷。才望出武帝之右,宣帝每器之。--《晉書 司馬攸傳》
唐太宗篡改國史,借晉書諷喻古今
因此,《晉書》對司馬睿與牛睿的源流辯誣,完全不上心。基本是照抄前人的舊史。從敘述上看,大抵沿襲《晉陽秋》與《宋書》,稱元帝生父為“牛氏小吏”。
從另一方面看,唐朝國祚源自隋朝,隋朝源自北周,北周源自西魏,西魏源自北魏。
如果從“統緒源流”考訂,那出身關隴貴族集團的李唐,無疑是奉北魏為正朔。因此貶低南朝之主,也可以側面抬高自己的正統地位。
《晉書》雜揉各派,不僅將司馬睿的身份搞得十分荒唐,而且具有強烈的“因果業報”色彩。
《晉書》稱其生母夏侯氏與小吏牛氏私通,奸生牛睿。
恭王妃夏侯氏竟通小吏牛氏而生元帝。--《晉書 元帝傳》
如果結合《晉書 后妃傳》,會發現景懷皇后夏侯徽,是被丈夫司馬師親手鴆殺。
後(夏侯徽)知帝(司馬師)非魏之純臣,而後既魏氏之甥,帝深忌之。青龍二年,遂以鴆崩,時年二十四。--《晉書 景懷皇后傳》
以此推之,夏侯氏同族女眷,靠身子替家族報仇,給司馬氏戴綠帽,也便顯得天道迴圈,果報不爽了。
小結司馬睿的血統問題,濫觴始自東晉孫盛,至於後來的官修史書,則是照貓畫虎,甚至添油加醋。
但無論是《晉陽秋》、《魏書》、《宋書》還是唐修《晉書》,對司馬睿的身份勘定,均為“牛家子”。可見此說波流極廣,深入人心。
當然,從該說的成因緣由來看,又各有不同。
《晉陽秋》撰寫於東晉時代,實際是對永嘉南渡的痛心,以及對白板天子的鄙夷。可見南方當時便對東晉帝室頗為輕慢。
《魏書》作為北朝史書,對南朝自然是極盡汙衊,乃至添枝加葉過了頭,將小吏牛欽,誤寫為後將軍牛金。
《宋書》的情況則比較特殊。劉宋雖然得國自東晉,但劉裕對司馬氏則完全持敵視態度。因此劉宋國史(撰寫於南齊,但作者沈約曾仕宦劉宋),也蔑稱晉元帝為牛家子。
《晉書》的情況與《魏書》相似。因為李唐的統緒,源自楊隋,楊隋又源自北周、北周源自西魏、西魏源自北魏。因此李唐的立場,無疑站在北朝一邊。貶低南朝皇帝,也可以襯托自己的正統。這實際是“古代史的當代應用”,屬於借古喻今的常見手法。
我對司馬睿與牛睿的血統之爭,興致不大,那屬於基因領域的研究工作;但是對此記載逐步回溯,追尋源頭,卻可以驚喜地發現:
一切藝術,都歸源於政治。
Thanks for rea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