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太平官,就是精於做表面文章,卻不解決任何實際問題的官僚。他們從來不犯一點“規矩”,也不做一點實事,卻把位子坐得穩穩當當。用老百姓的話來講,就是“平平安安佔位子,忙忙碌碌裝樣子,疲疲沓沓混日子”。
歷朝歷代都不乏太平官,數量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個龐大的群體。那麼,它是怎麼被批次生產出來的?
產生太平官的原因很多,比如“承平日久、吏治懈怠”之類。但是,如果我們以道光皇帝為樣本,探析清朝的吏治狀況,對這個問題會有更多理解了。
清朝的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是比較有作為的時期。雍正皇帝整頓吏治,留給乾隆一支大體勤政幹練的官僚隊伍;而乾隆皇帝好大喜功,留給嘉慶一支弊端叢生、因循守舊的官僚隊伍。
此時的大清國,經過清初“文字獄”的嚴酷考驗,馴養出一大批“只敢奉旨辦事,不敢獨立思想”的奴才。他們就算看到了問題,也只能恭體朕心、順承天意,連日常工作都要一再請示報告,對皇帝絕對恭順服從,不敢絲毫逾越。吏治盡顯疲態,整個大清朝,實際上就皇帝這麼一個負責人。
清代正式進入衰世,嘉慶、道光兩朝是關鍵節點。此時,大清國正面對李鴻章所謂“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內憂外患不斷。
對此,嘉慶沒有振作,道光同樣因循保守,在重大歷史關頭居然無所作為。於是,興衰交替的歷史規律又一次起作用了。
按說道光皇帝也不算昏君。《清史稿》評價他:“恭儉之德,寬仁之量,守成之令闢也。”這個人挺節儉的,穿補丁衣服上朝,過生日只賞給臣下一碗打滷麵,自己連雞蛋也吃不起。如果不是因為鴉片戰爭喪權辱國,還能勉強算個守成之主。
道光皇帝最擔心的,是祖宗的江山社稷別砸在他手上,所以謹小慎微,什麼出格的事都不敢做,凡事依祖宗之法,隨流而動,擺平就好,皆大歡喜。
他每日雞鳴則起,批閱奏摺,非常勤勉的樣子,就像守著萬貫家財的土財主,勤勞而保守,生怕對不起祖宗,每天起床後在祖宅裡東摸摸、西看看,就是沒本事給祖屋加一片瓦、添一塊磚。
道光皇帝即位時,大清享國200年,積弊日深,諸如人口問題、土地問題、財政問題、流民問題、邊疆問題,還有“睜眼看世界”的問題,都十分突出。
可是,道光皇帝根本沒有顧及。對這些性命攸關的大事,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像鴕鳥一樣把頭埋在沙子裡,得過且過,每日提心吊膽,很不開心。
曹振鏞是道光皇帝最信任的大臣,就是那個奉行“多磕頭少說話”的軍機重臣。這位老先生看透道光的心思,偷偷安慰他:“現在天下太平,有的臣子喜歡危言聳聽,博取名聲。如果您直接批駁,容易招人詬病,說您聽不進不同意見。以後您可以這麼辦,對所有奏章不要都看,光挑文字上的小毛病,讓他們感覺皇上洞明一切,就不敢放肆了。”
道光心領神會,從此專心摳奏摺中的字眼,對大臣動輒申斥、罰俸降職。
於是,臣子們個個小心謹慎,都在文字上下功夫,子醜寅卯,說得四平八穩、滴水不漏。事辦得怎麼樣不要緊,就是不能不長眼,淨給皇帝心裡“添堵兒”,否則就是政治不成熟,就是政治不正確。
奏章一律要寫成漂亮的館閣體書法,一筆一畫都不能錯,否則治個“大不敬”之罪。所報內容“語多吉祥,兇災不敢入告”,唯以粉飾太平為能事。皇帝耳邊聽到的,都是百姓安享太平,皇帝英明睿智。
在這樣的引導下,明哲保身的官場文化氾濫。官員們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做事沒事、做事會出事”“出頭的椽子先爛”“多栽花少栽刺”“小心使得萬年船”“活麻雀強過死老鷹”等等,勇於改革弊政、勵精圖治的精神淡化。
同時,也產生一大批太平官,該講的話不講、該表的態不表,面對錯誤的人和事明知不對、少說為佳,遇到棘手的矛盾和問題能推則推、能躲則躲,畏首畏尾,瞻前顧後,不出頭、不冒尖、不超前,等等看看,乾乾停停,急得人直跳腳,又抓不住任何“毛病”,真是無可奈何,只能在背後罵一句“老油條”!
曾國藩嚴厲批評道光朝的官場風氣:“九卿無一人陳時政之得失,司道無一折言地方之利病,相率緘默。”“京官之辦事通病有二:曰退縮、曰瑣屑。外官之辦事通病有二:曰敷衍、曰顢頇(mān hān)。”
各種官樣文章滿天飛,徒具形式、敷衍塞責。就連太平天國起事,農民軍攻城掠地已成燎原之勢,地方官仍互相隱諱,不敢上報。
幾乎所有人都看出來,“大清國馬上要出大問題”。可是自上而下,誰也不說破,誰說破誰就是不入流的“政治小白”,不懂得“官場規矩”。於是,重虛文不重實務的風氣大行其道,吏治腐敗逐漸不可收拾。
晚清李伯元在《官場現形記》說:“在官場歷練久了,敷衍的本事是第一等。” 官員遇到不想辦的事情,常常 “打太極”,不說不辦,也不說要辦,一味推託,拿官場套語敷衍,比如“商量商量”“研究研究”“考慮考慮”“斟酌斟酌”的話,就是典型的官腔,不知道誤了多少大事、急事。
官官相護、欺君罔上的事屢見不鮮。比如出了人命案子,上級限期破案,於是買幾個貧民頂罪,或者乾脆花大錢買命。即使官員明知有問題,為了對上面有個交代,也裝不知道。
所謂命案必破,破了也就是了,誰管它真假。前去核查的官員也樂得收個“紅包”,行個方便,敷衍了事。
清末不少大案鬧得沸沸揚揚,對此都察院副都御史張佩綸在奏疏中寫道:“長大吏草人命之風,其患猶淺。啟疆臣藐視朝廷之漸,其患實深。”欺上瞞下到了連皇帝權威也維護不了的地步。
不僅官風如此,軍備照樣懈怠。清朝中期以前,綠營尚稱精銳。此後營務廢弛,日趨腐敗,嘉慶鎮壓白蓮教起義時已經打不了仗了,一聽前面有農民軍,雖百里之外也能潰散,只能攆在撤退的農民軍後面假裝追擊,做做樣子。
湘軍將領左宗棠說過,綠營兵搞訓練都是“花法”“如演戲作劇,何實用”。《官場現形記》也嘲笑綠營訓練“比耍猴還要好看”。凡此種種,不可一一盡數。
“太平官”最主要的問題是務虛而不盡責,眼看著船要沉了也不去堵住漏洞。這種人雖然可恨,但自有其存在的歷史環境和土壤。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楚王愛細腰,宮娥多餓死”,領導者勵精圖治、銳意改革精神的缺失,是一個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