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學家羅新認為,要掩埋重大歷史事件,有兩種方式,一種是緘默,一種是喧譁。他說:“比起記憶的歷史,更重要的恰恰是遺忘的歷史,它們是被精心且系統地排斥出集體記憶之外的。”(羅新,《有所不為的反叛者》)
中國近代史上,從辛丑到辛亥,即從1901年到1911年這10年曆史,就是一段在喧囂中被輕視,甚至被遺棄的歷史。
確實,相比於天朝夢碎的鴉片戰爭、奮發自強的洋務運動、一戰而全民皆醒的甲午戰爭,以及轟轟烈烈的辛亥革命,從辛丑到辛亥這10年,除了“一場缺乏誠意的、失敗的‘新政’”外,基本沒有多少印象。
然而,當我們把這10年放到更長的歷史段來看,比如晚清七十年的歷史,當我們把評判歷史的尺度,從結果的成敗轉向開創性的歷史貢獻,那麼,這10年,或許是另一番景象:
從辛丑到辛亥,是晚清70年曆史中,最有誠意,也最有希望成功的10年。
從辛丑到辛亥,是中國現代化轉型中,承前啟後的10年。
從辛丑到辛亥的10年,是中國向現代轉型的歷史縮影。
▍晚清最後10年:最大危機倒逼最有誠意改革
人類歷史上的幾乎所有改革,都是危機倒逼的,危機的程度越大,改革的力度也就越大。
1900年,庚子國變以及隨後簽訂的《辛丑條約》,讓晚清幾十年的歷史積弊“零存整取”,喪權辱國的結局,將當政者的自私、無能暴露無遺,其威嚴與信用破產殆盡,慈禧太后非常清楚,大清帝國已到最後關頭,已經容不得她有半點遲疑。
1901年的1月29日,慈禧在迴鑾途中,以光緒的名義,頒佈《變法詔書》,轟轟烈烈的改革開始了:
●經濟改革:1903年,朝廷專門設立了商部,並頒佈了《公司律》等一系列完整的商法體系,這意味著,在法律意義上,中國沿襲千年的官商經濟壽終正寢。
如此重商政策,自秦始皇以降,千年一見。費正清在《劍橋中國史》中認為:“晚清改革之後的中國,利潤的誘惑才佔了上風,經濟收益才變成主要動機。”
●社會改革:1902年,慈禧下詔廢除女性纏足等封建禮教,允許女性接受教育。1905年,最驚天動地的變革就是“廢除科舉”。大量年輕人,放下四書五經,走出“八股”夢魘,前往海外留學,其中不乏魯迅、陳獨秀等後來影響中國歷史文化的風雲人物。
清末新政時期創辦的北洋新軍
●政治改革:庚子國變後,洋務派和維新派終於達成了共識——君主立憲是大勢所趨,他們迅速合流為立憲派,在他們的推動下,慈溪太后開始觸及改革最核心的問題——約束、限制權力的政治變革。
此外,還有司法、警察、軍隊等種種變革舉措,可以說中國現代化的諸多框架,都是在幾年內建立起來的。
歷史學家雷頤在其新作《帝國的覆沒》一書中認為,甲午戰敗、庚子國變的慘痛教訓,讓清廷高層認識到“中體西用”已經徹底失敗,儘管上述種種措施的直接結果是動搖國本,但是為了延長國祚,依舊在堅定不移地推行這些實質性的變革,其誠意可見一斑。(《帝國的覆沒》P184)
▍生死時速:兩大變數調轉巨輪航向
歷史演進的軌跡,是無數變數相互作用的結果。關鍵時刻出現的變數,會出乎意料地成為歷史的重要轉折。
晚清最後十年,第一個改變歷史軌跡的變數,就是1905年結束的日俄戰爭。
這場以中國東北為戰場的大戰,以日本的獲勝而告終。經此一役,這個曾經的東亞蕞爾小國,在不到10年的時間裡先後戰勝人口、國土面積均數10倍於自己的兩個大國,不可一世地崛起為亞洲最強的現代國家。
很快,中國從上到下的民族情緒被這一事件激發起來。朝野上下對日俄戰爭成敗得失的分析全部指向了一點:
日俄戰爭,不是兩國軍事的競爭,而是政治競爭;不是兩國國力之戰,而是立憲與專制兩種政體之戰,專制國家必敗於立憲國,因此,晚清必須立憲。
在《帝國的覆沒》一書中,雷頤老師分享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細節:當時,主張推翻清王朝的激進革命黨人都認為,一旦立憲成功,革命則再無希望,於是派人暗殺清廷“五大臣出洋考察團”做最後一搏。暗殺事件,不僅沒有阻止清廷的決心,反而讓其立憲的決心更堅定。
日俄戰爭
以1905年的日俄戰爭為界,之前的改革,立憲不是最核心的問題;之後的改革,立憲成了最緊迫的“牛鼻子”問題。
日俄戰爭這一變數,徹底改變了清末新政的節奏:面對洶洶民意,清廷被迫出臺了一份檔案,即《欽定憲法大綱》,並附著一份清單,從議會如何選舉,選民如何產生,法律如何轉型,到皇室地位如何確定,國會如何召開會議等等,事無鉅細,全部公之於眾。
同時,清廷宣佈預備立憲期為9年,所有的一切直接對標“立憲模範生”日本。最後,9年縮短為5年。
然而,日本的歷史、體量、專制與集權程度以及對文化與國民性的侵蝕,與中國完全不是一個量級,按照日本的改革速度,去設計中國的轉型節奏,必然會產生嚴重的排異反應。
中國政法大學著名憲法學者王人博在《1840年以來的中國》一書中,從“語境”差異的角度,對《欽定憲法大綱》進行了深刻剖析。
大清皇帝相較於日本天皇的處境要糟糕得多,日本“大和民族”,具有很大的單一性,其君主政體一姓相傳,千年未變。而大清帝國則不同,少數民族的滿清,入主中原統治占人口絕大人數的漢族,必須堅持“以滿治漢”的方針,但立憲卻要求消除民族界限,這意味著從根本上取消了滿族統治者的合法性,這種與國情矛盾的改革,無法擺脫立憲與君主專制、漢族與滿族的矛盾纏繞。(《1840年以來的中國》P194—P195)
於是,清末立憲必然陷入“越改革越激化矛盾,矛盾越激化改革越激進”的惡性迴圈。
如果說第一個變數日俄戰爭,讓晚清立憲走向激進,那麼,第二個變數,光緒、慈禧兩人相隔不到一天相繼去世,則讓早已走向激進的改革猝死。
1908年11月14日,被幽禁10年,年僅38歲的光緒暴崩。第二天,晚清改革的掌舵者,有47年政治經驗的慈禧太后病逝。
慈禧選中的接班人,是宣統皇帝的父親載灃。攝政王載灃給人的最大印象,是一手炮製了臭名昭著的“皇族內閣”,是一個開歷史倒車的頑固派。然而,就歷史程序而言,頑固與保守不應是評價載灃的標準,缺乏政治經驗,缺乏政治決斷力才是。
攝政王載灃
載灃下的第一招臭棋,就是撤換袁世凱。
在高層權力結構的調整中,載灃只看到了袁世凱對皇權的威脅,沒有看到袁世凱是調和滿漢矛盾的唯一人選,也沒有看到袁世凱是唯一能掌控當時複雜局面,保持政治穩定的唯一人選。這一招臭棋,無形中將整個滿清皇室推到了改革的對立面,反倒加劇了滿漢矛盾。
載灃政治經驗的不足,還反應在設立、應對諮議局一事上。
諮議局,於1909年由載灃下詔設立,它是帝制時代從未有過的政治機構,諮議局議員,非官非民,唯一的權力,就是隔空向朝廷做各種政治表達。不久,十九個省諮議局先後舉行了三次大規模縮短立憲週期的請願,最終朝廷被迫妥協。
然而,載灃的妥協,換來的並非政局的穩定,各地的立憲急先鋒們,猛踩油門,大清帝國即將迎來車毀人亡的生死時速。
皇族內閣
1910年,諮議局再次逼迫朝廷,要求辛亥年立憲。1911年5月,在各方的催促、圍攻,甚至是逼迫下,載灃慌慌張張搞出了一個責任內閣,這就是清末立憲史上臭名昭著的“皇族內閣”,它被認為是引爆辛亥革命的重要導火索。
不過,雷頤老師卻在《帝國的覆沒》中認為,時隔百年,當我們平心靜氣地看這張皇族內閣的名單,不難發現,其中雖然有大部分是皇族,是滿人,但都是清一色的,做實事的改革派,沒有一個保守派和頑固派。衡量任何一場改革的首要標準,應該是願不願意改革,而不應是其出身和血統。
到底誰葬送了清末改革?雷頤老師用充滿遺憾的筆調寫道,“徹底葬送改革的,恰恰是激進改革派本身,缺乏政治經驗的載灃與立憲派的‘革命化’是清末立憲失敗的最大誘因。”(雷頤,《帝國的覆沒》P226頁)
▍從辛丑到辛亥,晚清最後10年的歷史遺產
對同樣一段歷史的認知與定位,視角不同,答案也不同。
如果僅從王朝覆沒的角度看,從辛丑到辛亥,最多是掌舵者有心改革,無力迴天的一曲輓歌;但如果不先預設立場,跳出階級革命和意識形態的桎梏,單從一艘東方巨輪,告別帝制,緩慢掉頭,駛向現代化的角度看,晚清最後十年,則是中國現代化路上一個承前啟後的存在。
◎終結了長達六十年的體(制度)用(器物)之爭,晚清中國的掌舵者與精英階層,罕見地達成了制度改革的共識,開始了最真誠的,卻也是最後的改革。
王人博老師說,“立憲”是現代化的格林威治時間。中國近代史的首次立憲,以及與之配套的整體改革,正是晚清最後十年曆史的主軸。即便清朝退出歷史舞臺後,日後的中華民國立憲(從君主立憲走向共和立憲),以及被王人博老師總結為中國現代性橢圓結構的“八二憲法”,無論歷史如何演變,“立憲”“現代化”始終是基本方向。(參閱王人博《1840年以來的中國》)
◎廢除科舉,開啟國門,一批又一批覺醒的年輕人,走出國門,將歐美日等國家的新思想、新觀念介紹到中國。至此,中國開始真正擁抱世界,中國也成了各種新舊思想、制度的角逐場和試驗田。
◎搭建了現代化的基本雛形,除了工業、制度、司法、警察,還有軍隊領域的改革之外,從中央層面的君主立憲,到地方自治,政治改革力度,前所未有。(參閱雷頤《帝國的覆沒》)
歷史,在中國語境中,長期以來是宗教一樣的存在,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很多歷史,比如,從辛丑到辛亥這十年,之所以被輕視和誤讀,不是因為立場先行,遮蔽了史實本身,就是因為找錯了解讀歷史的工具或正規化。
滿清出洋考察團
●法國曆史學家托克維爾曾說:“最危險的時刻,不是不改革的時候,而是開始改革的時刻。”這句話常被誤讀為托克維爾為拒絕改革者的辯護,其實,這句話是雷頤老師“激進改革者葬送改革”的另一種表達。回到晚清改革現場,如果沒有足夠的政治智慧和強悍的駕馭能力,一味的提速,不過是在猛踩開往墳場的油門——這已經與方向錯對無關。
●歷史事實、歷史真相,只能無限接近,不可能全部還原。因此,比史實本身更靠譜的,是選擇更強大的分析框架,讓自己具備對“事實”去偽存真的元能力。對於一部複雜的中國現代史而言,使用任何一個二元對立的分析框架都不合適,例如立憲與專制,救亡與啟蒙,這種思維方式會遮蔽大量歷史事實。(王人博《1840年以來的中國》P71)
●任何一段歷史,任何一種思想,無論是理解、衍生和評價,都必須還原到當時的語境中,否則不過是徒勞而已。可見,不抽象,我們就無法深入思考,但不還原,我們就看不到本來面目。(王人博《1840年以來的中國》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