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黑戈壁的碉堡山對峙的要塞。要塞建於1919年,是楊增新對抗黑喇嘛、保境安民的重要舉措。這些建築在光禿禿的白色卵石上的軍事設施,都經過精心設計與精心施工。圖中的白色石臺,是人工修理的“樓梯”,樓梯通向的被燻黑的巨大石碗,是供夜晚點燃的火炬。
楊增新在1928年。這幅相片照了不久,他就遇刺身亡
黑喇嘛站在馬鬃山的碉堡山之前。黑喇嘛是1923年被外蒙古特工潛入黑戈壁刺殺的。黑喇嘛曾是黑戈壁的恐怖之源,他如同一個成功的演員,一生扮演著不同角色
2007年9月25日,早晨9點剛過,我們離開額濟納旗的達賴庫布鎮,踏上重返黑戈壁的旅途。黑戈壁、黑喇嘛、馬鬃山、謝別斯廷、明水古城,就在前方,使人激情難抑。“胡楊節”前夕色彩斑斕的額濟納,與土爾扈特王爺後裔的“家庭聚會”,將長久留在我的記憶裡。
這是我第四次前往馬鬃山。25日的白天和晚上,始終滿天陰霾,而且行程相當坎坷,原本半天的路途,竟整整走了20小時。直到26日凌晨5點,才到達馬鬃山鎮。這20小時,我們穿行在中國西部最大的荒漠,而我沉浸在回憶與思考之中,幾乎忘記了與黑戈壁、黑喇嘛無關的一切……
黑喇嘛的頭顱被割下來,一直祕藏在列寧格勒 黑戈壁這個地名,源於地面遍佈著的黑色礫石。位於額濟納河、祁連山、東天山山脈、中國與蒙古國的界山(阿濟山)之間的黑戈壁,地域面積約18萬平方公里,主要是無人定居區。與黑戈壁有關的傳說,最不可思議的、最令人神往的,往往涉及不循常規的人物,其中影響最大的是黑喇嘛的故事。自黑喇嘛出現在黑戈壁起,他就是人們從不敢公開談論而又談起來莫不興味盎然的話題。
從1911年辛亥革命,到1917年俄國革命,在內陸亞洲地緣政治劇烈動盪時期,一個人稱“黑喇嘛”或“假喇嘛”的人突然出現在黑戈壁。他帶領數百帳牧民從外蒙古不請自來。他原本打算在新疆境內擇地存身,但被新疆督軍楊增新斷然拒絕,只得到黑戈壁佔山為王。著名的絲路探險考察家,比如美國人歐文·拉鐵摩爾,俄國人奧勃魯切夫、科茲洛夫、列裡赫,瑞典人斯文·赫定、貝格曼、霍納爾、蒙傑爾,丹麥人哈士綸……都曾將目光聚焦在黑戈壁與黑喇嘛身上。黑喇嘛與黑戈壁成為國際性的熱門話題。通過目擊者的講述與不脛而走的傳聞,黑喇嘛簡直成了千面人:據說他阻斷了古老的交通線,專門搶劫大商隊和政府官員;據說他是新商路的開創者,黑戈壁最隱祕的水泉就是他發現並利用的;據說他與“十二月黨人”一起曾被俄國沙皇流放到阿斯特拉罕服苦役;據說他是烏里雅蘇臺的落難王公;據說他是來自雪域西藏某個古老寺院的、負有神祕使命的喇嘛團的成員……到1923年,已經在黑戈壁立足的黑喇嘛,突然銷聲匿跡。誰也不知道他是從哪兒來的,又到哪兒去了。以至黑戈壁是不是真有黑喇嘛這樣一個“絲路羅賓漢”一度都成了問題。
然而,有一點無可置疑:黑喇嘛曾是黑戈壁的恐怖之源(或說是魅力之源)。他如同一個成功的演員,一生扮演著不同角色,可無論怎樣騰挪變化,他都是舞臺上當之無愧的主角。
從1968年作為“北京知青”到新疆伊吾軍馬場“接受再教育”開始,我就與黑戈壁、黑喇嘛結下不了之緣。2003年我們找到了黑喇嘛在黑戈壁建立的要塞——馬鬃山鎮的碉堡山。通過解讀民國檔案文獻,特別是蘇聯與蒙古國祕密檔案逐漸解密,確認了黑喇嘛是1923年被外蒙古特工潛入黑戈壁刺殺的。俄國與外蒙古革命時期,黑喇嘛錯誤地判斷了形勢,投入白黨一方,成為革命黨人的死敵。只要他活著,外蒙古以及蘇聯遠東地區的局勢就難以穩定。可遠近牧民們,幾乎無人相信憑刀槍能夠殺得死黑喇嘛,因為普遍傳說他刀槍不入,百毒不侵,而且有四條命。為瓦解對紅色政權的反抗,特工將黑喇嘛頭顱割下來,不但在牧區示眾,還用福爾馬林浸泡,以圖永久儲存,直到今天,一直祕藏在聖彼得堡(列寧格勒)民族學人類學博物館,成為博物館的第3394號珍藏品。上述種種,我都寫進了長篇紀實文學《黑戈壁》。
寫完《黑戈壁》,我反而為一種特殊的距離感困擾:通過近40年探索,我本應成為最熟悉黑戈壁與黑喇嘛的人,可結束了寫作過程,我卻覺得黑戈壁更神祕,黑喇嘛更虛幻。是遺漏了什麼不該遺漏的細節?是錯誤理解了歷史發展的走向?不管究竟是為什麼,我都希望通過重返黑戈壁,能有所改進。酒泉市電視臺為拍攝電視專題片《黑戈壁》,由副臺長秦川領隊組成了新的考察隊,我成為其中的一員,在“十一”前夕,踏上重返黑戈壁的行程。
中國最長的地名:那然色布斯臺音布拉格
26日凌晨5點,我們才到達馬鬃山鎮。在安排住宿的間隙,我走上空曠的街道。
這時,小鎮開始甦醒,街頭已經有了炊煙與人聲。馬鬃山鎮中心的標誌是三隻北山羊。望著這佇立在街頭的栩栩如生的塑像,我如同一個運動員在起跑線上等候發令槍響,如同一位歌手面對如痴如醉的歌迷等待前奏結束,我在等待太陽升起。“楊教授——”有人從遠處趕來,大聲招呼。那是馬鬃山鎮鎮長娜仁娜。前幾次來馬鬃山,她都曾熱誠相助。這次來之前,娜仁娜已經調到縣上任職,沒想到又在鎮上相逢。娜仁娜是蒙古族人,她名字的含義是Sunny。她出現在我們面前,朝霞正好掙脫了濃雲的束縛,霞光投射到三隻北山羊身上。我知道,我不用守候在街頭,做第四隻北山羊了。從這一刻開始,重返黑戈壁的考察隊已經集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在馬鬃山鎮的調查,深入而且有成效。馬鬃山的居民不但記得我,記得我們的考察,自我離去之後他們還用特殊的參與,填補著我們留下的空白。他們已經不只是調查的物件,而且還是馬鬃山歷史的共同撰寫者。
第二天,我們踏上前往謝別斯廷泉的路途。
謝別斯廷泉是黑戈壁的北方門戶。關於謝別斯廷泉的故事,可以追溯到整整80年前。1927年,中國與瑞典聯合組建了中國西北科學考察團,考察團從包頭出發,先到達了額濟納。經過休整,於1927年初冬,分幾路啟程前往新疆哈密。中瑞雙方的團長斯文·赫定與徐炳昶率領中心分隊,沿黑戈壁北邊的古道前行。途中,斯文·赫定得了嚴重的膽囊炎,而且為風雪酷寒困擾,駱駝已經到了駝載極限,糧食也快用完了。為了不把整個團隊拖垮,抵達謝別斯廷泉之後,斯文·赫定決定,自己暫時留在泉邊,其他人在徐炳昶率領下儘快前往哈密。同時,斯文·赫定將這個荒漠甘泉命名為“那林謝別斯廷布拉克”。“那林”是考察團的瑞典籍地質學家,謝別斯廷的經緯度是他測定的,“謝別斯廷”是本地原有的地名,而“布拉克”在西北民族語言中含意是“泉水”。
多年以前,我就有一個夙願:西北凡與斯文·赫定等探險發現有關的地方,都要重返故地作追蹤報道。謝別斯廷泉正是其中之一。可謝別斯廷今天到底在哪兒,則需要做認真的調查。1990年,在剛出版的《中國地圖》上,我發現了一個位於中蒙之間的地名——那然色布斯臺音布拉格。它無疑正是“那林謝別斯廷布拉克”的異譯。這個發現叫我激動不已。我曾稱它為“中國最長的地名”,長達十個字,同時,它也是僅見的包含有外國人名字的地名。此後,我獲悉了另外一件與謝別斯廷泉有關的往事。
1962年,為正式劃定邊界,中國與蒙古國開始談判。在確認西北邊界走向時,蒙古國提供了一幅歷史地圖,上面標示出清代某時期內外蒙古的界限。如果以它為基礎劃定邊界,那麼額濟納(特別是居延海)、黑戈壁,都將有很大一部分位於境外。特別是,酒泉衛星中心將距離邊界太近。周恩來總理指示談判代表:中國將提供另一幅更重要的地圖,並要求以這個地圖作為確認邊界走向的主要參照。這就是由中國西北科學考察團測繪的《斯文·赫定1927年-1935年中亞考察地圖》。最終,蒙古國在得到蘇聯首肯之後,承認那是國際公認的權威地圖,反映的是現代邊界走向,兩國邊界遂以它為主要依據。那幅地圖示明,中國與蒙古國的邊界線位於謝別斯廷泉以北。謝別斯廷這荒漠甘泉不但成為探險考察史上的重要地點,還是內陸亞洲地緣政治的從不遊移的地標。
2005年我再次來到黑戈壁,採訪時認識了從部隊復員的蒙古牧民達布,我問是不是有誰知道或去過謝別斯廷,他竟然回答:“我當兵的時候,有一年時間,就是在謝別斯廷泉水邊上站崗。”在他帶領下,我們順利找到了那個泉水。如同80年前一樣(如同千百年來一樣),謝別斯廷泉掩映在濃密的蘆葦叢中,靜靜地等待我們來臨。達布站崗的地點,現在成了邊界的界樁。
發現斯文·赫定探險隊當年駐紮的75號營地
今年春天,一個瑞典朋友來我家做客。我們曾一同作過環繞塔里木的考察。他聽我談到在黑戈壁的探險,在謝別斯廷泉的尋訪,特意問:謝別斯廷泉還能見到斯文·赫定1927年年底紮下的75號營地嗎?我遲疑著,搖搖頭。我知道,我錯過了什麼。
謝別斯廷是一個地域的名字。有一股從不幹涸的清泉,清泉為大片蘆葦掩映,是它的地表特徵,所以,它又叫“薩拉赫魯遜”——黃蘆崗。實際上,目前在邊界的兩邊,都有名為“那林謝別斯廷布拉克”的地方。所以,謝別斯廷這個名字,並不能完全與當年斯文·赫定的營地對應。只有那眼清泉,才是斯文·赫定的治病祕方,才是古往今來絲路旅人的歸宿地。2005年,我見到了泉水匯聚成的池沼,見到了在這裡交會的東西向與南北向的古道。但這並不能使與探險發現有關的生動往事,完全落在實處。那個拯救了西北科學考察團乾渴疲憊的隊伍,那個使絲路最大的駝隊(有1200峰駱駝)得以順利進出新疆的豐沛泉水,絕不僅僅是一汪四溢的沼澤。駝隊的營地,取水的地點,不可能什麼遺蹟也沒有留下。謝別斯廷泉是絲綢之路得以存在的依託,是旅人走向的路標,它不應該僅僅是地圖上的一個小小的圓圈。
2007年9月27日。我們再次來到謝別斯廷。時隔兩年多,新修的國門已經落成,邊界沉靜肅穆,使人不由得駐足四望。
據斯文·赫定的筆記與其他有關文獻,在謝別斯廷泉紮下的75號營地,位於泉水以南約100米處,比較平整,並且為紅柳包環繞,營地邊上有個高崗,只要有新的駝隊或騎手臨近,赫定的助手們總要登上高崗眺望。在一個多月之間,西北科學考察團紮下的兩頂帳篷,成了謝別斯廷泉邊的風景線。只要確認了當年泉水的地點,就可以推測出營地的位置。
在與國門相對的路邊,有一處人們經常取水的地點,可這並非當年的謝別斯廷泉。這個地點無疑是與半個世紀以來的中蒙交往有關。它依道路而存在,道路卻是南北向的機動車輛(不是駝隊)壓出來的。沿著水源地的邊緣向西、向蘆葦最濃密的地方走了幾十步,我突然辨認出一條隱約可見的小徑,探向蘆葦縱深處。小徑是常年由人、牲畜、動物踐踏而成,沒有任何人工修整的跡象。我與秦川沿小徑進入了蘆葦縱深處,裡面另有一番景象,蘆葦高達三四米,如同密集的竹林,小徑指向一口古泉眼,泉眼之上,不但覆蓋著原木搭就的棚子,居然有一具鐵皮製作的人字形棚頂。從形制、材料看,它的製作出自珍惜甘甜泉水的旅人之手,它覆蓋的無疑是謝別斯廷泉——絲綢古道的支撐點,絲路行旅的企盼。退出葦叢,向南望去,75號營地只有一個選擇,那是由一組紅柳包環繞的平灘,與附近草灘相比,幾乎寸草不生,顯得相當扎眼,顯然是因為人在這個面積之內活動所致。視野之內僅有的制高點就在平灘的一側。望著那離泉水近百米的地方,我彷彿看到了嫋嫋升起的炊煙,聽到了人聲犬吠。
我們在營地停留了很久。我幾乎爬遍了每一個紅柳包。紅柳包成了貓頭鷹的樂園。在一個枯死的紅柳包腳下,散落著不少黃羊與瞪羚的角。這些角已經高度風化,但還保留著比較完整的形狀。在《亞洲腹地探險八年》與《戈壁沙漠橫渡記》等處寫到滯留謝別斯廷日子的章節,是斯文·赫定探險記最具悲劇氛圍的段落。這個發現過Murano、丹丹烏里克、喀喇墩等數以十計的重要遺址,在青藏無人區反覆進出的探險家,為保證團隊安全順利,自我流放在地角天涯,度過了聖誕、元旦等節日。他和助手們實際上是破釜沉舟,在並不友好的邊境,在黑喇嘛陰魂不散的黑戈壁北門,經歷了風雪酷寒與絕炊斷糧的艱難日子,很大程度上要靠狩獵維持生計。在那些天裡,黃羊與瞪羚成了主食,每天登上制高點向哈密方向眺望,是必修的功課,過往的商旅是他們與外界僅有的聯絡……想到這裡,我俯身拾起一對風化的羊角,那是我對謝別斯廷泉與75號營地的記憶。
從謝別斯廷泉回到馬鬃山鎮,是此行最有成就感的時刻。歷次採訪過的與從未見過的本地居民們,不分男女老幼自動聚集在街頭,等著我們。我們一下車,大家立即圍了上來。原來他們不願意主動與外人談起黑喇嘛,但今天,黑喇嘛、黑戈壁是我們交流的通行話題。這一刻對我來說,比在全國獲獎、得到同行好評更重要。20小時的奔波、風餐露宿、遠離家人……全得到了補償。
“建在石頭上”的楊增新要塞
在黑戈壁的最後一天——9月28日,我們參加了馬鬃山鎮國門小學升旗儀式。儀式之後,前往黑戈壁的“西大門”明水。娜仁娜鎮長(現在該稱為書記了)與我們一同前往明水。
抵達明水古城,是2003年10月考察的意外收穫。當年臨行前,我在地圖上隨便找了一個有路並靠近新疆的地名明水,作為路經點。車隊離開馬鬃山鎮就朝那個方向馳去。原來還計劃在明水吃午餐,可明水就沒有人家,也沒有吃飯的地方,只有一個派出所。但意外的回報卻是,路邊居然出現了一座氣勢恢弘的古城。那是瑞典考古學家貝格曼於1934年發現並作了實測的明水古城。1934年1月,貝格曼追隨斯文·赫定,再次踏上前往新疆哈密的路途。29日午後,車隊到達了今天地圖上標示的明水地方。
按計劃,赫定一行當天要穿越黑戈壁,晚上將到達新疆哈密境內的村落廟兒溝。明水路邊一處古城遺址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只要看上兩眼,就可以斷定這無名古城是個從不為人所知的遺址,建築屬於漢代。我曾將赫定1934年冒險進入新疆,比作“飛蛾赴火”,他們不能在明水做比較充分的考察。儘管行色匆匆,貝格曼仍然為氣勢巨集敞的明水古城畫了一幅實測圖。古城一共有七組建築遺址,其中五個是烽火臺。也就是說,這是由一組烽火臺嚴密拱衛的城池。貝格曼繪製的《明水遺址實測圖》,至今為止是這被忽略了的遺址僅有的公開發表的資料。沒有這幅實測圖,我們就不可能探悉明水第一次露面時是什麼模樣,我們就不知道應該到哪兒去尋找被歲月刪除了的歷史細節。
2007年9月28日中午,我們再次抵達明水古城。這次來明水古城,一個內在的原因是為了印證我的一個發現,它涉及到漢與匈奴十幾代人征戰不息的動因。由於篇幅關係,那隻能是另一篇文章的內容了。
剛到達明水古城,娜仁娜鎮長就問我:“在遠處還有一個古城,你去過嗎?”這樣的古城在這樣的地方,有一個就已經是奇蹟了,居然還有另一個?可以肯定,不管是以前還是今天,不管在國內還是國外,從來沒有關於她說的另一個“建在石頭上”的遺址存在的報道或記載。“去年我到過那個古城。”娜仁娜堅持說,“咱們去看看吧!”我向她說的那個方向凝望了一會兒。我知道,那一帶叫“大石頭”或“白石頭”。
在邊防派出所午餐時,娜仁娜對我說:“上次你走後,我訪問最邊遠的馬鬃山牧民家庭,有一家人遊牧到了山樑那邊,途中我親眼見到了另一個古城。”儘管我仍然不相信就在不到20公里開外有另外一個古城的說法。可我知道,娜仁娜來明水,就是為了“另外的古城”。她相信我還會回黑戈壁,她要親自帶我們去看看,因為她確信,這個發現對我們、對黑戈壁都非常重要。我不能辜負如此真誠的信任。
飯後,我、秦川由娜仁娜帶路,離開明水。路挺好,方向也不難掌握。越過幾道山樑,突然地貌有了明顯變化,黑戈壁是遍地黑色礫石,可這裡在兩道山嶺中間分佈著一簇簇巨大的青白色岩石。這些岩石如同經過冰川洪水沖蝕的卵石,光溜溜的,往往高達幾十米。就在廣袤無邊的黑戈壁附近,就在東天山的懷抱中,這些來歷不明的卵石看上去是那樣新奇怪異,卻很容易產生視覺疲勞。娜仁娜輕輕碰碰我,指著前方說:“看!”順她指點的方向一抬頭,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我驚得目瞪口呆:
在這無人定居的荒野,凡視野所及,到處是人工建造的軍事設施。這些設施-分水嶺分佈,看上去像是巨大的雞冠子,又像是由電腦合成製作的三維畫面。指揮中心、了望臺、哨所、戰壕、掩體、火力分佈點……錯落有致,甚至包括餐廳、清真寺。在如此堅硬的山體中,不但有人工雕琢的臺階,甚至有隱祕安全的祕道。最令人歎為觀止的是,在向陽的山坡上,利用一個巨大“石碗”,構成一組照明裝置。這“石碗”原本是雙人床大小的天生的凹型卵石,可以盛下半噸燃油。當年每到夜晚,人們就將它點燃,它足可以代替探照燈,不但為要塞提供了照明,也將路經者、來犯者,置於嚴密監視之下。與馬鬃山黑喇嘛的要塞相比,這裡儲存更完好,面積更大,而且居然從不為人所知,不論是反覆路經的斯文·赫定與西北科學考察團旗下的各國專家,還是黑喇嘛與他的部下——他們要是知道有這個軍事設施對峙在黑戈壁的另一邊,碉堡山就毫無存在的必要。
黑喇嘛的碉堡山只是黑戈壁的一半
下了車,我茫然四顧。這方圓約十公里的山中祕境,簡直就是好萊塢夢工廠的片場(專門為適應劇情搭建的景點),儘管拍攝的不是《怪物史萊克》,不是《冰河世紀》。望不到邊的光禿禿的巨大白石頭,恍然如同身處火星或月球,可竟然有如此嚴謹周密的人工建築,並結構成了軍事管制區。
我爬上處在岩石群中心位置的那個十餘層樓高的巨大白色岩石,岩石上,設施完整有序,一道寬闊的臺階將山體劈開,引導我提升著視野。圍牆上不時還可以看到標語牌:先用泥土做一個稍微凸起的圓盤,再在底色上面寫字。可惜,字跡已經剝落。40年前我在離這裡不遠的伊吾軍馬場做知青,我們連隊新房的牆壁就用這樣的模式寫著“備戰備荒”、“反修防修”……一律白底紅字。來到山腰,我發現有一處建築較特殊,它設在整個遺址的關鍵部位,而且裡面有一具供冬天取暖的火牆。這建築南北兩個山牆只剩了南牆,南牆居然留有三個紅字,我立即認出第一個字“知”,難道是“知青點”?難道這不過是“文革”年代另類的戰備工程?可是,有書法素養的秦川隨即辨認出另外兩個字是“廉恥”。果然,是“知廉恥”,不是“知青點”。確認了這幾個有魏碑意味的大字,我馬上聯想到民國初年,新疆督軍楊增新的一則訓詞“知廉恥,講禮義”。它居然出現在這闃無人跡的地方,並保留至今,使我激動得幾乎從山崖上跌落。留有題字的建築,應該是指揮中心或是司令官的辦公居住地。——可以確認,這氣勢恢弘的要塞,就是八九十年前楊增新為制止黑喇嘛將戰火從黑戈壁引入新疆哈密,特意修建的防禦工事!1918年,亂世梟雄丹畢堅贊——黑喇嘛——在俄羅斯與外蒙古無法存身,要求來新疆避難,遭到楊增新斷然拒絕,儘管民國政府已經決定接納他。楊增新堅信棄絕戰亂是新疆人的共識,新疆古老的綠洲牧場不是野心家的試驗站。一點火星,會釀成森林火災,而黑喇嘛不能進入新疆,是因為他帶給新疆的,乃是新疆不能承載之重,會導致自毀家園。楊增新的這些思考與舉措,是《黑戈壁》的重要章節。楊增新這個歷史人物的堅定信念,就由眼前的遺址傳遞給了我。
多年來,我一直想為楊增新寫一本傳記。沒有楊增新,就沒有現代新疆,就沒有中國今天的西北邊界。我反覆閱讀了他的文集《補過齋文牘》。在《補過齋文牘》中,1919年發出的《訓令哈密營縣修復塔爾納沁城垣文》一文,將楊增新對黑喇嘛出現在黑戈壁的感受,表述得如同其人就在身邊,這則訓令,成為眼前這“東天山警備區”的“品質評估報告”。楊增新斷然拒絕黑喇嘛,並非出自私人恩怨。他們只不過分別站在了一道準繩的兩邊而已。黑喇嘛力圖在地緣政治重組期間據有自己的空間,楊增新則要帶領信從他的百姓渡過險惡的黑海洋,到達彼岸世界。在編輯《補過齋文牘》時,由於作者的特殊身份,曾將一些涉及國家機密的敏感內容作了細緻的刪改。楊增新去世後,在烏魯木齊曾為他豎立了一尊銅像,銅像早就仆倒在歷史變遷的風浪之中。但經歷了近一個世紀的地覆天翻之變仍然屹立在我眼前的要塞,就是楊增新的一具生動的塑像,就是20世紀前期新疆歷史的無法刪節的段落。
事實上,正是兩個碉堡山的同時存在,才使內陸亞洲的這一段歷史變得更真實可信。原來,黑喇嘛的碉堡山只是黑戈壁的一半。它的另一半,卻從不為人所知地隱藏在這裡。黑喇嘛與楊增新的兩個要塞都給人過度防衛的印象,不同的是,黑喇嘛保護的是他自己的安危,楊增新則是為了中國六分之一土地上文明得以延續。
現在,我一邊寫《重返黑戈壁》,一邊在整理行裝。幾天後,我將啟程返回新疆,追尋一條中斷了34年的線索,也許它能揭開黑喇嘛的下落與碉堡山失陷之謎。而我的努力,必將成為“黑戈壁傳奇”的組成部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