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是一個早熟的國家,在兩千多年前就發明了中央集權制。在這套制度發明之前,人類幾乎不可能在數百萬平方千米的疆域內建立統一的國家。由於交通和科技的限制,統治者無法讓千里之外的人們都俯首聽命。
周代雖然建立了諸侯制,但由於天子對諸侯的控制力太弱,各個諸侯逐漸獨立成了國家。秦漢發明的中央集權則在地方上建立了一整套的官僚體系,體系中的官員們由中央任免和控制,對人民進行統治,同時又相互監督、相互制衡。
中央政府控制官僚最重要的手段是財政,除了中央之外,其餘機構無權收稅,也不能給官員發放工資。這樣,官員就成了中央政府豢養的統治工具,而中央政府則透過官僚網路牢牢控制了民間。
但是,中央集權制卻有一個很大的問題:隨著政權的延續,官僚機構作為整個帝國的維穩系統會變得越來越龐大,讓古代的農業社會逐漸養不起。在王朝建立初期與和平時代,官僚機構的規模還比較小,這時,可以透過正規的農業稅來養活。可一旦進入戰爭狀態,或者到了王朝後期,官僚體系膨脹過於快速,僅僅靠正規的稅收就無濟於事了。這時,就會進入一個快速的財政擴張期,皇帝發展出正規稅收之外的各種手段,從民間攫取財富。
最早進入皇帝視野的是國有企業。
早在漢武帝時期,就已經摸索出了一套建立國有企業的方法。漢武帝繼承了文景之治的成果,本來是財政富裕的時代,但他發動針對匈奴的戰爭,迅速耗空了國庫,僅僅靠農業稅無法彌補財政赤字。為了獲得更多的收入,漢武帝決定依靠政府對於自然資源的壟斷,建立一系列的國有企業。當時鹽和鐵是最主要的自然資源,圍繞著鹽鐵也形成了最先進的工業部門,可謂漢代的IT行業。漢武帝圍繞著鹽鐵資源,壟斷了經營權,建立了一系列的國有企業。民間為了購買鹽和鐵,必須向政府支付更高的價格。壟斷前後形成的價格差,就成了漢武帝的戰爭經費。
除了建立國有企業,漢代還第一次將貨幣發行權壟斷到中央政府手中,從而可以利用貨幣貶值(鑄幣時代主要是靠往銅中摻入其他賤金屬來實現),從民間抽取財富。
漢代之後的大部分朝代都繼承了武帝的衣缽,在建立資源壟斷上大做文章,形成了對中國民間經濟的第一道緊箍咒。
唐代則為中國現代經濟提供了另一個藍本:土地公有制。
唐代的土地公有制源頭來自北魏,並經過北周和隋,最終傳給了唐。它規定:當一個人出生,就由政府分給他一塊耕地;作為交換,一旦他成年,就必須向政府繳納土地稅;當他死亡時,政府把耕地收回,以便發給其他的新生人口。這種制度下,政府是全國最大地主,農民只是終生的租客,稅收就是租金。
在1978年之後,中國農村也曾經實行過類似的分地制度。
另外,與現代中國類似,唐代也是一個政府參與經營的時代。皇帝允許每一級政府、每一個衙門擁有經營性土地和資金,這些衙門都可以參與市場經營活動,掙錢來籌措一部分財政資金,維持自身的運轉。可以說,唐代的政府也是既當裁判員,又當運動員。但唐代的官營效果很差勁,常常處於虧本狀態。主要原因在於,政府控制土地的成本太高,雖然可以短暫獲利,但從長遠來看,不僅會攪亂民間秩序,也無法保證政府持續獲利。而政府由於不懂經營規律,所做的商業活動要麼無法盈利,要麼只能實行強買強賣。結果,政府不僅沒有從經營活動中獲得足夠的財政收入,反而導致唐代的中央財政捉襟見肘,狀況一直不佳。
正是由於糟糕的財政,唐玄宗在盛世時期也不得不委曲求全,建立了節度使這個職務。在此之前,中央政府總是把一個地方的軍權、財權和行政權分在不同的官員手中。但隨著中央財政的崩壞,皇帝往往拿不出錢來養活邊關的軍隊,於是,他把邊關地區的軍權、財權、行政權合併起來授予同一個人,讓他自己想辦法收稅,再用這些稅收養活軍隊打仗。
節度使的設定,破壞了正常的官僚制度,無法產生有效的制衡,使得節度使反而大權在握,有力量反抗中央,並最終導致了安史之亂。
可以說,唐代的衰落首先是一個財政問題,再擴大成為一個軍事問題。
在漢唐的財政經驗之外,宋代則為中國提供了最後一個強有力的工具——紙幣。從宋代開始,中國的每一個朝代(除了清代)都會產生劇烈的紙幣通膨,中央政府突然發現,紙幣是一種更容易攫取財富的工具,並且迅速濫用。即便到了現代,世界各國也都發現紙幣是一個快速的籌款工具,並傾向於過度使用,最近世界性的流動性氾濫就是這樣的結果。
從上面的回顧也可以看出,國有企業、土地公有制、金融壟斷,這三大制度在中國古代都有了非常深入的實驗。而它帶來的結果也在一次次重複,每一次的重複雖然有特殊性,卻又有許多規律可以追尋。(轉自《中央帝國的財政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