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天圖鐵路”是指由吉林天寶山銀銅礦場附近的老頭溝起,經銅佛寺、朝陽川、龍井村而達圖們江邊的地坊(開山屯)的鐵路。若跨過圖們江與對岸朝鮮的上山峰接軌,可直達會寧和清津港,如此,天圖鐵路就成了吉會鐵路的末段和關鍵。
日俄戰爭後,從窮兵黷武、對外擴張中嚐到甜頭的日本,又把貪婪的目光瞄向中國東北。出於軍事和商業的目的,日本人急欲建築從吉林到朝鮮會寧的鐵路。吉會鐵路一旦築成,它將與南滿鐵路、安奉鐵路形成對南滿、東滿的包圍之勢,日本軍隊兩三天之內即可完全控制整個東北。此外,透過吉會鐵路、清津港,可以使日本經朝鮮到東北的海陸交通連為一體。這條海陸大通道,不僅比從大連、安東進入滿洲里程短,而且可直接深入東北腹地。為此,從宣統元年(1909年)開始,日本便與中國方面交涉吉會鐵路事宜。
吉會鐵路一時未能如願狀況下,日本人又打起了天圖鐵路的主意。這回,他們不以修鐵路為名,而藉口開礦,再議築路,還不用政府名義,而用日商名義,更不向北京政府要求,而與地方政府交涉。
1915年11月,日本泰興會社經理飯田延太郎獲得採掘吉林天寶山銀銅礦權。不久,日商飯田藉口交通不便、運輸困難,透過中方代表劉紹文呈請延吉道尹轉遞交通部,要求修建天寶山至圖們江的輕便鐵路,但未獲準。
1918年2月,飯田延太郎勾結地方劣紳文祿,私自簽訂所謂中日合辦天圖輕便鐵路公司合同,並呈報北京政府交通部立案。3月,時任交通部總長曹汝霖批准此案。次年,爆發“五四運動”,曹汝霖被罷官,加之延邊民眾的反對,12月,北京政府取消了有關天圖鐵路的立案。
1920年,文祿進京,直接向交通部申請恢復修築天圖鐵路案,要求發給開工執照。遭拒絕後,文祿焦燥燒心,鬱死京城。1921年2月,日本駐華公使小幡出面以賠償損失和強行天圖築路要挾北京政府,被時任交通部次長葉恭綽藉故拒絕。8月,小幡又照會北京政府外交部,聲稱泰興會社要自行動工,時任交通部總長張志潭以“備悉一是”敷衍覆函。
1922年8月,第一次直奉戰爭結束,敗退關外的奉系軍閥張作霖宣佈東北自治。在中央政府屢碰釘子的日本蒼蠅,又乘機盯上了這隻地方的臭蛋——張作霖。為了得到日本人的經濟、軍事援助,土匪出身、信奉“有奶便是娘”的張大帥,直接授意奉方與日談判。1922年11月8日,吉林省公署代表蔡運升同日本駐奉天總領事赤塚正助、日商飯田延太郎代理人野口多內在日本駐奉天領事館,簽訂了《中日合辦天圖鐵路合同》,合同將原中日商人合資改為中日官商合辦,並規定天圖鐵路專為運輸天寶山銀銅礦、老頭溝煤礦等礦產及出入貨物為目的,資本金為400萬元,中日各半,中方資本200萬元由滿鐵借墊,年息6釐,期限13年,以天圖鐵路財產及中方股票作抵押。將原“天圖鐵路公司”改由吉林省公署與日商股東飯田延太郎合辦,同時更名為“吉林省天圖輕便鐵路股份公司”。1922年11月26日,吉林省長公署委任賈士公為天圖輕便鐵路公司中方總辦,日方則由股東飯田延太郎任日方總辦。
天圖鐵路於1922年8月動工,1924年11月竣工通車。該路採用2.6英尺(0.762米)的窄軌距,起點為天寶山礦,經老頭溝、朝陽川、龍井村至圖們江邊的地坊(開山屯),從開山屯修到老頭溝幹線101公里,外加局子街(延吉)支線10公里,全長111公里。
1933年2月,偽滿洲國政府以635萬元收買天圖輕便鐵路,同年7月至1934年3月間,日本人在修築敦圖鐵路的同時,將既有的天圖鐵路由窄軌改築為準軌(1.435米)。自朝陽川經龍井至開山屯間改為朝開支線。4月1日,朝開支線越過圖們江與北鮮線的上三峰站通車運營,至此,日本打通日、鮮、滿最短海陸通道的美夢終於實現。
翻閱相關史籍,提及“天圖鐵路”的,包括凌鴻勳編著的《中華鐵路史》,羅文俊、石峻晨編著的《帝國主義列強侵華鐵路史實》,以及金士宣、徐文述編著的《中國鐵路發展史:1876~1949年》,三本書的出版時間分別為1981年、1998年和1986年。其中以金士宣的闡述較為權威,遺憾的是篇幅較短。
探討“天圖鐵路”的論文,近些年來,雖數量鳳毛麟角,質量乏善可陳,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即全都參考並引用了一篇“老掉牙”的文獻,該文便是發表在1932年《東方雜誌》上的「天圖鐵路問題」。
切入正題之前,先簡述下被譽為“百年老刊”、“民國十大善本之一”的《東方雜誌》。1904年3月,《東方雜誌》由商務印書館創辦於上海,初為月刊,後改為半月刊,至1948年12月停刊,共出四十四卷819號(期)。《東方雜誌》跨越晚清、民國兩代,是本影響力巨大的百科全景式老期刊。該刊忠實記錄了歷史風雲變遷,是名人發表作品的園地。梁啟超、蔡元培、嚴復、魯迅、陳獨秀等著名思想家、作家都曾在該刊發表過文章,例如魯迅的《祝福》、惲代英的《結婚問題之研究》等。出版家杜亞泉、胡愈之等曾任該刊主編。
發表在《東方雜誌》1932年第20卷第3號上的文章題目叫「天圖鐵路問題」,作者叫徐墀。文章分四大部分,即一總論、二天圖鐵路交涉之經過詳情、三合同、四日本建築吉會天圖兩路之用意。
由於篇幅所限,僅摘錄”四、日本建築吉會天圖兩路之用意“之精華部分,以此也領略下作者辛辣的剖析、獨到的見解。作者寫道:
甲辰之役,樸茲茅斯和約定後,日本攫得南滿鐵路,而關日本大連間之航路,並同時乘勢將安東瀋陽間戰時敷設之輕便鐵路,改寬軌道,由朝鮮伸一左臂,以扼奉天。復思伸其右臂,橫貫圖們江流域,以達吉林,即今所謂吉會路線是也。
吉會天圖者,名異而實同,軌殊而用一,均于軍事商業兩方佔有絕大勢力。
(甲)軍事
今天圖鐵路問題,足以表證日人蠶食政策之一端。……日本欲建築此路,乃完全為運輸軍隊之便利起見,所謂運輸貨物及礦石者,不過為表面請求立案之理由而已。此路與吉會之重要,不僅在於商業,而在乎軍事,於此可見一斑。然軍事上之重要,又不僅關係中國,即於俄國亦關係匪淺。
(一)對於中國方面
(子)中日兩國一旦啟釁(釁),則日本軍隊自朝鮮或日本沿天圖或吉會鐵路,不出三日即可佔吉林腴地,而與南滿相呼應。若日本軍隊完全自朝鮮出發,則不出十日,可徧(遍)滿東三省。
(醜)延吉一帶為我國國防上重地,日本屢次設法破壞;然不能遽加兵力,施其機謀,是以亟欲攫得此境路權,為進取之具。苟兩路一成,則我國國防不可保,而日人得以任意出入矣。
(寅)兩路一成,則日本又將援南滿鐵路之例,藉口保護僑民,駐軍對,布警察,設民政署,我國主權更多喪失,而東三省又被日本侵佔一部分矣。
(二)對於俄國方面(略)
(乙)商業
日本鑑於北滿物產之豐阜,南滿鐵路勢力僅及長春,而北滿貨物之運輸出入,多以海參崴為中心,視為憾事;故亟謀擴張勢力於長春以北。然貨產經南滿則與日本工商界中樞之京阪地方距離過遠,實不足與中東鐵路相抗衡,日人之亟欲建築吉會天圖兩路,與橫渡日本海航路聯接,其命意即在於斯。
作者最後寫道:
如吉會鐵路告成,而與日本海航路聯絡,則其距離及時間,均見縮少,運費必大為低減,且沿此路線可開發之地方,沃野千里,物產豐饒,不讓南滿。而日本貨物又可得一大暢銷之市場。日人處心積慮,以經營滿洲為務,全國上下,大有每飯不忘之概。夫以覺羅氏發祥之地,初則加以蹂躪,繼則施以剝削,不數年間,我東省同胞,悉成日本之寄生物,病入膏肓,雖有扁鵲無以救;屐客盈市,浪人充斥,雖有至聖無能治,此吾人所以引為深憂者也。
藉著“天圖鐵路”這個“問題”,把日本政府、商人的侵略企圖、齷齪心理、卑劣手段,羅列的如此詳盡,解剖的如此透徹,警示的如此到位,在上個世紀血雨腥風的30年代,居然寫出如此愛憎分明、振聾發聵的文章,難道作者是個不要命的瘋子嗎?!
的確,作者當年在北京大學任教時,還真有個“徐癲子”的綽號。據胡適文章記載,1921年10月13日,他參加一個歡迎法國漢學家戴彌微的家宴,陪客有時任北大教授的辜鴻銘和徐墀,兩人分坐戴彌微兩旁,辜鴻銘在左,徐墀在右。席間,辜鴻銘突然用手在戴彌微的背上一拍,說:“先生,你可要當心!”戴嚇了一跳,問為什麼,辜說:“因為你坐在辜瘋子和徐癲子的中間!”大家聽了,鬨堂大笑,因為誰都知道這兩位教授的綽號。
辜瘋子(辜鴻銘)學貫中西,精通9種外語,號稱“清末怪傑”,他的故事與傳說為國人所津津樂道。相形之下,對徐癲子(徐墀)就比較陌生,因為與他有關的文獻資料實在是太少了。
辜鴻銘與徐墀,不僅都曾是北京大學的教授,而且兩人還都與鐵路交通結緣。辜鴻銘於1913年至1916年12月,曾任(北京)交通傳習所的教務長,而徐墀與鐵路的緣分更深更久。
徐墀,字鈍根,號夢塘,綽號徐癲子。1886年生於廣東臺山,1906~1910年就讀於唐山路礦學堂。1910年8月,作為庚子賠款第二批70名學生之一赴美留學(同批留美學生中有竺可楨、胡適、趙元任等)。1912年獲伊利諾伊大學鐵道管理B.S;1913年獲賓夕法尼亞大學鐵道管理M.A;1915年,獲哥倫比亞大學財政Ph.D,其博士論文題目為《中國的鐵路問題》。
1916年,學有所成的徐墀回國,歷任京奉鐵路總局局員、北京大學法科教授、北京交通大學教員(講授「旅客運輸」)、南京國民政府交通怒統計科科長、中國糧食總公司總監等職。
徐墀,這位唐山路礦學堂的學長(比橋樑大師茅以升早畢業6年)、哥倫比亞大學的哲學博士、中國鐵路業界的資深專家,關於他的許多情況,例如家庭成員、晚年經歷、辭世年月……,仍無從考證。慶幸的是,筆者在《北京交通大學經濟部本科癸亥級畢業紀念冊》(1923年)中,居然尋到了一張教員徐墀的照片。照片中的徐墀英姿勃發、目光炯炯,精緻的眼鏡、筆挺的西裝,一派民國學者的洋“範兒”。
“徐癲子”最終不知魂歸何處,但他的愛國風範與華彩文章,包括這篇「天圖鐵路問題」,將永遠被後人所銘記。
徐墀(北京交通大學經濟部癸亥級畢業紀念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