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9月27日上午,府邸內的麥克阿瑟接到了一個訊息,日本天皇裕仁已經來到門口。
裕仁天皇早就迫切地希望儘快見到這位駐日美軍最高司令了,而麥克阿瑟也認為是時候見一見這位被日本人奉為神明的天皇了。
麥克阿瑟緩緩走到門口,他知道,包括原子彈在內的武力征服只是第一步,要徹底征服日本,現在才剛剛開始。
人間宣言身著西式正裝的裕仁天皇走進麥克阿瑟府邸的大廳,他顯得有些緊張和拘束,雖然美國方面已經表示不會將他這個天皇當做戰犯處理,並保留他的天皇身份,但是裕仁還是希望這些承諾能被眼前這位駐日美軍最高司令親自重複一遍。
麥克阿瑟十分熱情,走上前去伸出右手,意思再明確不過,他要與這位天皇握手。
正常來講,這只是兩人見面的基本禮儀,但此情此景下,這卻是麥克阿瑟給日本天皇裕仁下的第一個套,甚至可以說是從精神上征服日本的第一步。
日本投降時,麥克阿瑟也曾和許多美軍軍官一樣,希望對日本來一次徹底的改革,以完全剷除軍國主義思想,他們一度認為應該廢除日本的天皇制。
但麥克阿瑟隨即發現對於當時對天皇狂熱崇拜的日本人來說,這個想法有些不切合實際,他曾告訴杜魯門總統,如果想廢除天皇制,就得增兵50萬,最後美日雙方達成妥協,在保留日本天皇制的前提下,美軍可以進駐日本,並對日本社會進行改造。
在進駐日本後,熟悉日本文化的下屬曾提醒過麥克阿瑟,不能與天皇有任何身體接觸,因為在日本人眼中,天皇是神,不是人。
這句話完全是事實,天皇統治在日本持續了2000多年,日本人的觀念中,天皇是天照大神的直接後裔,是在真正的神。而人與神是不能有身體接觸的。
麥克阿瑟看似無意地伸出手,實則暗藏殺機,裕仁天皇猶豫片刻,還是伸出手與麥克阿瑟握了握,這次握手決定了日本社會後來的走向,麥克阿瑟知道,自己贏了,日本將按照自己期望的方向轉變。
握手之後,麥克阿瑟提議,要與裕仁天皇一起照個相,這又是一個陷阱,因為按照日本的傳統,天皇是不應該以這種西裝形象示人的。
裕仁天皇還沒反應過來,麥克阿瑟已經站到他的身邊,麥克阿瑟比裕仁高出不少,而且在合影時,麥克阿瑟故意擺出一副隨意慵懶的樣子,相比之下,裕仁天皇則顯得十分拘謹,快門閃動,這張照片永遠定格在那個時刻,從此,日本的歷史徹底改變了。
從握手到合影,麥克阿瑟看似隨意,實則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這些舉動的總邏輯只有一個:告訴日本人一件事,天皇是人,不是神。
但激進者畢竟只是少數,大多數日本人的情緒更多是沮喪,被他們視為神的天皇在這位佔領軍司令面前竟然顯得這樣弱小謙卑。
無論是激進者的瘋狂還是大多數人的沮喪都在麥克阿瑟的預料之中,有組織的日軍都被美軍擊敗,這群烏合之眾又能成什麼大事呢?而至於讓更多日本人感到沮喪,則正是麥克阿瑟要達到的效果。
隨著激進者的情緒漸漸平息,沮喪的情緒在日本人心中充分發酵,麥克阿瑟知道,應該進行下一步行動了。
1946年元旦,麥克阿瑟要求日本天皇裕仁發表一份昭書,其核心思想是讓天皇裕仁親口告訴日本人:自己是人,不是神。
這份昭書後來被稱為:人間宣言,昭書全文共計1000餘字,重點是以下幾句話:
朕和諸等國民之間的紐帶,是依靠互相信賴互相敬愛所形成,並非是單靠神話傳說而生出。而說朕是神,日本民族有比其他民族更優越的素質,擁有能擴張統治世界的命運,這種架空事實的觀念,也是無根據的。
以一張照片先給日本民眾一個心理預期,再讓天皇親口說出自己不是神,麥克阿瑟的節奏掌握得很不錯。
這兩件事完成後,麥克阿瑟還要求裕仁天皇遊歷全國,並因戰爭給國民帶來的苦難向日本人道歉,如此一來,天皇高高在上的形象徹底被打破,麥克阿瑟透過三步走,將日本人所信仰的天皇,拉下了神壇。
到這一步,在精神上,日本人徹底輸了。
但現在的日本人只是在心理上認為自己輸給了美國人,如果僅僅做到這一步,麥克阿瑟也沒什麼值得炫耀的,麥克阿瑟最厲害的一點是,他透過接下來的一系列操作,讓日本人喜歡他,喜歡美國人。
麥克阿瑟版的“打土豪,分田地”其實,麥克阿瑟消除日本人對天皇的無限崇拜還有第四步:在1946年11月3日公佈的《日本新憲法》第一條就寫到:天皇只是日本國的象徵,是日本國民整體的象徵,其地位,以主權所屬的全體國民的意志為依據。
之後又對天皇權力進行了限制,新憲法規定:天皇只能行使憲法所規定的有關國事行為,並無關於國政的權能。
如果說之前的操作還只是告訴日本人天皇是人不是神,那麼新憲法的公佈則是圖窮匕首見,直接砍掉了天皇的權力。
當然,新憲法要乾的事遠遠不止這些,其對日本的政治、經濟、軍事等領域都進行了深入的改革。
軍事改革當然最為徹底,日本永遠放棄戰爭和戰爭手段,不能擁有正常意義上的軍隊,等於直接讓日本永遠解除武裝,這也是後來日本的武裝力量只能稱為自衛隊,而不能稱為軍隊的原因。
廢除天皇制,解除武裝的日本已經完全匍匐在麥克阿瑟和美國人面前,但麥克阿瑟的高明之處是不僅僅會使用大棒,也會使用胡蘿蔔。
太平洋戰爭後期,日本國內物資匱乏,日本人生活陷入極度的困苦,連基本的糧食都不能得到保障,在這樣的背景下,麥克阿瑟從大洋彼岸的美國運來大量糧食以滿足日本人的需求。
得到糧食的日本人開始對這位佔領軍司令心懷感激了。
但麥克阿瑟知道,這還遠遠不夠,他要給日本人更多的驚喜。
日本雖然早就已經開啟了工業化,但仍有相當的人口是農民,對於這些農民來說,什麼是最有吸引力的呢?毫無疑問,土地。
當時的日本有45%的土地集中在一些大地主手中,有超過100萬戶農民自身沒有土地,靠為這些大地主種地為生,這些大地主對這些佃戶的剝削極其嚴重,地租普遍超過50%,有些地區甚至達到了恐怖的80%。
佃戶的生活極為困苦,當然了,這也符合日本政客們的傳統,德川家康就教導過他的兒子:實現穩定統治的方法就是讓農民處於一種半死不活的狀態中。
在這種狀態下的日本農民,生產效率和積極性一定不會太高,再加上戰爭期間的封鎖,造成了日本的糧食危機,而現在戰爭結束了,麥克阿瑟需要試圖讓日本恢復生產,尤其是糧食生產。
為了實現這一目標,同時也為了削弱日本原有地主階級的實力,獲得農民的支援,麥克阿瑟居然來了一次日本版的“打土豪,分田地”。
1946年10月21日,佔領軍釋出了《農地改革法》,該法規定:由國家徵購不在村地主的全部土地、在村地主的 1公頃以上出租地,被徵購的土地賣給佃農和少地農民。
並規定成立由地主 3人、自耕農2人、佃農5人組成的村農地委員會管理土地事務。
該法案同時對地租進行了規定:水田的地租率要在25%以下,旱田的地租率要在15%以下。
經過這一系列改革,共計有474萬多戶佃農和少地農民買到189.9萬公頃土地,改革之後,日本的自耕農所擁有的土地佔到所有土地的89%,農民耕種的積極性大幅提高,日本的糧食產量也穩步上升。
麥克阿瑟透過的這項改革是一個釜底抽薪的辦法,穩住農民這個基本盤,民間剩下的少許狂熱的軍國主義分子也就掀不起什麼波瀾了。
並不徹底的肢解財閥行動在農村對地主階級下手的同時,麥克阿瑟自然也不會放過城市中的巨頭企業和財閥,這些企業或多或少地與軍國主義政府勾結,某種意義上講,是戰爭的同案犯。
靠著與軍國主義政府的勾結,這些巨頭企業們已然成為一個個龐然大物,對日本社會影響深遠。
佔領軍當局將肢解財閥當成日本戰後改革的一項重要內容,由佔領軍主導的控股公司整理委員會指定三井、三菱等83家控股公司,指名"十大財閥"中的56人為財閥家族。
這些人被勒令交出面值達75.7億日元的 1.6億餘張股票。交出的股票,一半以上作為財產稅上繳,其餘由控股公司整理委員會公開出售。
當然了,佔領軍非常的“講道理”,並不是白白拿走他們的股票進行出售,出售之後,佔領軍會付給他們公債,公債償還期為10年以上,在戰後惡性通貨膨脹的情況下,這種償還等於沒收。
麥克阿瑟為首的美國佔領軍實施這一系列改革原本的目的是要讓財閥家族失去了股票和資本,而後讓他們的總公司解體,總公司和子公司間的控股主從關係隨之瓦解,財閥家族也就順理成章的退出財界。
為此美國佔領當局還在1947年通過了《禁止壟斷法》和《排除經濟力量過度集中法》,透過重重限制防止壟斷的產生。
美國的目的十分明確,防止日本的經濟力量集中,但是,這項政策所達到的效果卻遠沒有土地改革效果好,美國佔領當局本來是希望透過強迫財閥與公司大股東出售股票來防止少數人掌握太多的資源,從而徹底消除財閥這一深遠影響日本社會的力量。
但這些措施卻意外地導致了財閥們選擇交替持有其他財閥公司的股票,反而讓財閥集團變得更加盤根錯節了。
不管怎麼說,美國人在最初是有著想去拆分大公司,肢解巨頭的想法的,只是後來因為種種原因沒能完成。
美國人的私心美國佔領當局在進行經濟改革的同時也在進行著政治改革,其內容也比較簡單,包括:
改革議會制度:設立參眾兩院,議員由選民直接選舉產生,議員對選民負責而不再對天皇負責。
改革內閣制:內閣由議會產生,向議會負責(之前是向天皇負責)。
改中央集權為地方自治,地方領導人由當地居民直接選舉產生。地方可設各級議會,編制預算、制訂地方性條例和法令。
改革司法制度,之前天皇是法律的最高主宰,改革後,一切司法權均歸最高法院和下級法院。
除此之外,佔領當局還以憲法的形式確立了婦女有與男人相等的政治權利,給了日本女人選舉權與被選舉權。
日本婦女
麥克阿瑟為首的美國佔領軍透過這一系列改革讓日本社會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不可否認的是確實有不少日本人從中受益,以至於當麥克阿瑟被杜魯門總統解除職務離開日本時,很多日本人毫不掩飾對麥克阿瑟的感激。
但毫無疑問,麥克阿瑟的這些舉動是藏有私心的,我們換個角度去想想麥克阿瑟的種種改革其實就是圍繞一個核心:讓日本的力量分散,無論是政治上,還是經濟上,當然,軍事上就更不用說了,雖然現在日本自衛隊實力依舊不弱,但是已經再無對抗美國美軍的可能性了(日本的軍事系統與美國是繫結的,日本精銳的海上自衛隊被戲稱為美國反潛大隊)。
當然,客觀來講,在當時的條件下,讓這些權力與財富分散到日本人手中,遠比留在軍國主義政府與支援軍國主義政府的財閥們手中好得多,但美國對日本的改造所要達成的效果是讓之後的日本的,再也形成不了一種合力。
不得不說,麥克阿瑟對日本的改造堪稱經典,甚至可以說這是比他在太平洋戰爭中打敗日軍更加高明的一個傑作。
折戟朝鮮由於明治維新後積極脫亞入歐,日本在當時確實是東亞強國,甚至是第一強國,於是,在戰場上和改革中對日本實現雙重征服的麥克阿瑟很容易將日本的文化等同於東亞最高文化,將日本人的行為等同於東亞各國的普遍行為。
麥克阿瑟曾經這樣評價日本和日軍:他說日本這個國家很不成熟,日軍極其死板,所以他們雖然不怕死,但是腦子中只有服從,缺乏想象力,所以日軍雖然不怕死,但是對於不斷變化的戰爭缺乏及時的應變能力,所以日軍絕無可能戰勝美國軍隊。
在包括麥克阿瑟在內的很多美國軍人的眼裡,美軍對日軍的勝利甚至不是武器裝備的勝利,而更多的是文化的勝利,他們中的很多人相信,即使武器一樣他們依舊會戰勝日軍。
當然,在麥克阿瑟和很多美軍眼中,東亞的軍隊都是這樣,只是不怕死,毫無創造力。而擁有創造力的西方人,尤其是美國人永遠不會輸給東亞人。
麥克阿瑟的觀點無疑是錯誤的,但是巧合的是,他的錯誤觀點,在朝鮮戰爭的初期卻得到了驗證,朝鮮軍隊一開始高歌猛進,英勇無比,打得美韓軍節節敗退,但是美軍“創造性”的進行仁川登陸後戰局立刻扭轉。
這讓麥克阿瑟對於自己的這套西方文化優勢論更加自信,他曾經表示如果中國軍隊介入朝鮮,那將不是一場戰爭,而是一場屠殺。
諷刺的是他說反了,屠殺確實上演了,但是麥克阿瑟帶領下的美軍是被屠殺的一方,若不是日後美國換帥,李奇微接替麥克阿瑟,朝鮮半島的美軍可能真要撤退到他們喜歡的日本了。
中國人民志願軍給這位自信滿滿的日本“太上皇”好好地上了一課:中國軍人可不是軍國主義洗腦之下的日軍,中國軍人打仗時的創造性比美國人有過之而不及。
麥克阿瑟在東亞走上了巔峰,又在東亞黯然離場。也許他並不明白,為什麼同樣是面對東亞人,結果卻是如此的不同。
公理與強權一戰之後的巴黎和會上,美國總統威爾遜發表演講稱:戰後的世界應該是一個公理戰勝強權的世界。
一旁的英法領導人如同看一個白痴般看著威爾遜,他們急著瓜分利益,根本沒心思去聽威爾遜在這裡大談理想。
威爾遜的很多政治主張並沒有實現,但公理戰勝強權的觀念卻開始深入人心。
雖然美國在二戰前也幹了不少不光彩的勾當,但是,其總體上說是站在了反法西斯的一方,雖然麥克阿瑟為首的美軍對日本的改造充滿了控制日本,利用日本的小算盤,但是對日本進行改造總比讓日本以一個軍國主義的形式繼續存在要好得多。
這時的美國既代表了強權,又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公理。
在美國有一個朝鮮戰爭為主題的雕像,這些雕像裡的美軍士兵武器精良,眼神卻很迷茫,如果說與日本法西斯交戰是為了保衛國家,那麼在朝鮮半島與中國人民志願軍交戰,這是為了什麼?為了維護美國在東亞的利益?如果是這樣的話,美國打到38線就應該停下腳步,為什麼還要打到鴨綠江邊呢?
這些美國士兵,他們為何而戰?
麥克阿瑟認為自己擁有絕對的實力可以戰勝一切對手,但他似乎沒有認識到,這時的他和美軍已經完全淪為威爾遜總統在巴黎和會上批判的“強權”。
誠然,當強權足夠強大時確實可以壓制公理,但是這種壓制終究是暫時的,況且當一個人或國家過於迷信自己力量,認為可以透過武力解決一切的時候,他離失敗也就不遠了。
“國雖大,好戰必亡”,一個個被埋入黃土的帝國用自己屍體不斷向後人展示著這一真理,但後來者依舊前仆後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