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秧兒,北京方言,意思是一個人為達到自己的目的,但不想直接表達出來,因而採取轉彎抹角的方式,旁敲側擊給予對方暗示。
在古代,念秧,也作“念殃”,同為北地方言,卻是一種高明騙術的代稱,意思是以巧行善語形成圈套,獲取別人的信任,從而誘騙詐取財物的行為。
這裡講述一段以“念秧”為手段騙取錢財的故事,取材於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先生的《聊齋志異》。
閒話少說,下面開始進入正題。
話說,蒲松齡先生有一位淄川故交王敏入,是縣學生員,功名在身卻家境貧寒,好在他對父母孝順,為人又實誠,鄉里遠近聞名,日子也還過得去。
王家有一個同族前輩在京翰林為官,王敏入打算進京探望,順便打聽有無好的差使職務。三年不上門,當親也不親,父母對兒子的想法很是認可,支援親戚間多走動,當即應允。王敏入稟告父母后,收拾些銀兩禮物,駝在驢身上,帶著個慣常出門的隨身僕,即從淄川老家出發,過省城濟南,直奔京城而去。
剛出濟南城不遠的官道上,後面跟上一個年輕漢子,皂服黑驢,或快或慢,與王敏入主僕前後不遠。王敏入路上正無聊,見此人與己同路,便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話起來。皂衣漢子倒不認生,說自己姓張,現在棲霞縣門下供職的書辦小吏,因接了太爺令,要去北地公幹。
王敏入聽說是公人,不免肅然起敬,說自己是淄川生員,與淄川縣也是舊交好友,這次要進京訪親,張客聽說是位相公,言語更加恭敬有加。小僕在旁使眼色,讓公子少說,張客看著,笑而不語。二人聊得起勁,不覺天色將晚,算來已有數十里,便商議找客棧歇腳。
王敏入的小僕,一直在旁默聽,見此人“無事獻殷勤”,怕公子少出遠門,恐有異常,提醒王敏入說行道不便,各自歇息就是。張客見僕人這般說,也不堅持,便婉言道別,鞭打黑驢加快速度前行而去。王敏入不免嗔怪小僕無禮,有失斯文。
二人尋到一間客棧,王敏入飯後閒來無事,用過晚飯後溜達消食,小僕自去打點客房,安排行李牲口。王敏入來到外廳,忽見桌旁一人獨飲,很是面善,仔細看去竟是張客。王敏入上前招呼,張客很是訝異,“哎呀”一聲,起身相迎,對王敏入謙恭如故,絲毫沒有記恨分別時小僕對他的冷言冷語。王敏入遜謝就座,二人攀談起來。
適逢小僕出來,看到公子又跟陌生人一起閒聊,當時上前打岔,把公子拉走。王敏入說,你這小廝太過無禮,小僕回說,臨行時老爺夫人特意叮囑,照顧公子周全,“逢人只說三分話”,此人不知底細來歷,過於親近,恐於公子不利。王敏入笑說,這人是衙門裡的差爺,公門中人難得如此謙遜,你反而懷疑他不地道。小僕見公子不以為然,便暗地裡多留心眼兒。
一宿無事,次日清晨雞唱三響。小僕早早起身,催促王敏入上路,想避過張客。王敏入知道小僕用意,便隨他收拾行裝上路。誰知剛走到門口,見張客正在門口套驢,搭訕要跟王敏入一同前行。小僕終於耐不住性子,嚴詞拒絕,張客訕訕而去。
見張客離去,小僕反倒不急再走,直到天光大亮,才伺候公子上路。此時已在省城官道,路上行人漸多,王敏入主僕走了半日,再沒見到張客,小僕才放下心來。又走不多久,前面有個騎白驢的客人,大概四十歲許,衣著整潔,奇怪的是,任憑驢子前行,卻在背上打盹。王敏入與他同向,觀察許久,心想,也不知此人頭夜做了甚事,竟然困頓到這步田地。
白驢客人與王敏入主僕一前一後行了許久,王敏入瞅著白驢上的中年人,幾次因為衝盹險些從驢子上掉下來,實在忍不住,趁兩驢並行的時候,好奇問道,老兄昨天晚上有啥公幹,怎麼困到這個模樣?
那人聽到有人搭話,就在驢上伸了個大懶腰,努力睜開一雙朦朧睡眼,看清是王敏入,拱手回答,承蒙相公垂問,我是河北保定府清苑縣人士,小姓許。臨淄的高縣令是我的表兄,他近期在衙門設帳教授學生,我聽說此事前來探望,臨走時候贈了一些盤費。昨天夜裡投宿,誰知就遇上了“念秧”的歹人,唬得我一晚上不敢閤眼,抱著行囊枯坐至天矇矇亮,就趕緊上路回家,白日裡實在熬不住困頓,如此狼狽,倒讓相公見笑了。
王敏入不知“念秧”是何物,又向許客詢問,旁邊小僕本來對公子隨便與人搭訕心中不快,忽聽許客說起什麼“念秧”,不由得好奇心起,也湊過來一聽究竟。只聽許客說道,看來相公不是常走外路的,不知道世間人心險詐。這念秧的歹人,最是可恨,他們擅長花言巧語,惑人心性,專門目色過往商旅,與其同行共宿,混熟之後趁機拐騙財物。我有個遠房親戚,前些日子就是遇到這些人,路上丟了傢俬盤纏,相公主僕上路,可要提高警惕,莫與陌生人搭訕啊。
王敏入見他說的懇切,便拱手稱是,又詢問高縣令近況,許客一一回答。許客又問相公何往,王敏入自言要到京城訪見翰林院一位同族前輩。小僕看到公子與對方越說越多,便用眼神提醒不可過分親近。王敏入心下暗思,臨淄高縣令是我故交,前日曾去拜訪,記得衙署門客裡確有許姓人物,雖未親見,然而此人回答與臨淄縣事情若合符節,應當是真。
許客見王敏入甚是熱情,便相約前路同住一家旅店,進一步敘談,王敏入欣然應允。小僕在旁拉扯公子衣袖,王敏入只做不知。當日兩人一僕投店。次日一早,王敏入與許客道別,各自上路。
一路無事,臨近中午時分,王敏入在路旁又見到一位少年,衣著考究,容貌俊雅,騎著一頭灰色大騾,慢悠悠地前行。王敏入是讀書人,愛其氣質風韻,又是北上同行,便一路跟隨在後,但是牢記小僕和許客的囑咐,沒有主動上前搭話。
又行了一時,日色西沉,忽聽那少年嘆了口氣,自語說,前面不遠就是曲律店了啊。王敏入順口應道,過了曲律就是平原縣,便過山東境地了。少年聞言更加唉聲嘆氣,神色感傷,若有心事的樣子。
王敏入好奇心又起,少年心事無非情情愛愛,便說,年紀輕輕如何有這麼多感慨?少年回答說,這位兄臺,有所不知。小弟是江南人士,鄙姓金,在家三年閉門苦讀,本想金榜得中有個好前途,誰曾想江南春闈下來,竟是榜上無名。家兄現在京城擔任學部主政官,因我初試不第,便約我和家眷到京排解散心。只是我自幼在家讀書,頭次出這麼遠的門,不想路途甚苦,方才聽兄臺說剛剛走出山東境內,離京師尚有遠途,因此心煩。
王敏入聽他言語款款,竟都是吳儂鄉音,聽上去很是受用,又見他從袖中掏出手帕擦拭臉頰,尚未成年的男子,氣質較弱宛若女子一般。王敏入用話語安慰金姓少年,說自己也是上京,攜帶禮物探望親屬,可巧同族前輩是翰林太史,或與學部主政相識也未可知,相互間正可以一路照拂。
金少回身看看來路,說,剛才心中煩躁,不免快走幾步,怎麼家眷僕人還沒趕上來,眼見天色不早,人生地不熟,再遇上歹人,這可怎麼得了。前面就有一間客棧,兄臺不妨前行一步。王敏入見金少控騾駐足,又是提到家眷,或有不便,就自顧先行,不多時,回身已經看不見少年身影。
行不多時,果然有一間客棧。晚間將就投棧,王敏入進到客房,房間寬敞,床鋪寬大,已經放著不知誰人的行李物品。王敏入差異,吩咐小僕起身找小二詢問緣故,小二解釋說,小店荒僻,或許有客先到,容我另行安排便是。
還不等王敏入回答,旁邊閃出一個人來,說道,不要緊,既然有客,我另外擇地就是了。說著上前收拾行囊。王敏入一看,原來是前日遇到的許客,相見甚歡,便邀他坐下敘談。小僕提醒公子留心,自去照顧牲口行李不提。
談不多時,忽聽外面有人經過,王敏入聽聲音熟悉,向外張望,原來竟是金少也到此留宿。許客倒不見外,拉著金少就座,說什麼相逢即是緣分。三人相見,互相介紹一番。王敏入重新與金少拱手為禮。
金少從隨身褡褳內取出些銀兩,從中撿出一塊約莫一兩多重的,叫來店小二,吩咐說,不論樣式,卻把拿手可口的酒菜置辦一桌,要與二位兄臺暢飲暢聊。王敏入與許客哪裡肯讓他破費,金少毫不理會,只管讓小二去辦。
不多時,一桌飯菜齊備,雖不甚精緻倒也合味。席間,金少氣質風雅,談詩論文,古今縱橫,甚是有趣。王、許二人甚為傾倒,王敏入便問起今年科闈是什麼題目。聽到說起春闈,金少立時改了一副憤憤不平的樣貌,把自己所做承題破題,以及得意詞句娓娓道來。這般文采卻不得中,王敏入聽了也覺可惜,旁邊許客更是嘆息不已。
王敏入又問,適才路上提及有家眷僕役,為何一個不見?金少嘆說,他們沒有跟上來,不知是否另外尋了客棧休息,我又不懂得投餵牲口,僕役不在,騾子現在還扔在客棧後院裡。王敏入便吩咐自己的小僕幫忙照料。金少轉憂為喜。
又喝了幾杯,金少忽又感慨起來,說自己一生運道乖張,出行不利,昨天住宿遇到一幫很討厭的粗人,擲骰子賭博吵鬧了一晚上,覺都沒睡好。他說的是吳儂方言,王敏入沒聽懂,金少著急,連說帶比劃。許客哈哈大笑,從口袋裡取出幾顆骰子,問少年,可是此物?少年恨恨地說,正是這廝。許客說,但凡物品,並無好壞屬性,只看如何用途,且看我如何玩耍。隨即在碗中擲骰子,請二人行令以助酒興。
大家喝得七七八八,許客來了興致,說雖是初會,然相見歡飲,行令有何樂趣,不如做個賭約,輸了的人,掏了這一桌飯錢如何?王敏入聽說是賭,便不想加入,金少孩童心性,見許客說得有趣,自顧自與許客猜度起來。耍了幾把,居然不分勝負,許客走到王敏入身邊悄聲說道,我看這個金少涉世不深,身價不菲,待我施展手段賺他幾筆,改日請你,只是不要說破才好。
王敏入聞言,默然不語,許客帶著金少走去隔壁房間。不多時,王敏入聽見鄰舍轟然叫嚷之聲,喧擾聒噪。王敏入心中疑惑,悄悄走到門邊,往裡窺探,只見裡面幾個人圍坐,正在擲骰賭勝,席間居然還有前日見到的張姓衙差。王敏入躡足潛蹤回到房內,與小僕說知,小僕也覺不要多事,吹滅燈火睡覺。
不多會兒,隔壁的賭客張差役、許客等過來,叫王敏入過去賭勝為樂。王敏入不去,許客笑著說,不去不打緊,我來替你賭,王敏入也不搭理他,悶頭裝睡。許、張二人自去,又過一會兒,許客跑過來,對王敏入說,你運氣不錯啊,一會又跑過來,說相公今天贏了不少了。王敏入順口唯唯,也不睜眼。
許客還在耳邊絮絮叨叨,這時門被推開,有幾個官差打扮的闖入,帶隊的人說是當地巡官佟某,受人舉報,專門來此捉拿賭徒法辦。許客非常驚慌,佟隊長走到王敏入床前,要他交代是否參與,王敏入說自己是京城翰林院某太史的族親,並未參與其中。
許客笑而不聽,仍然來回奔跑,向王敏入說知,替他賭勝戰績如何如何。直到天色將亮,鄰舍才散局,張客、許客、金少及佟某等人來找王敏入,言說要清點勝負,許客替王敏入賭勝居然輸了很多。巡邏隊頭人佟某便說,賭債不可賴,立即就要招呼從人動手,搜抄王敏入的行囊。小僕趕緊護住行李包裹。
王敏入終於忍耐不住,起身與佟隊長爭執起來,金少在旁勸解,拉住胳膊悄聲對王敏入說,他們都是歹人,居心叵測。你我都是文人,不是他們對手,我剛才也很後悔跟他們賭錢,我有個主意,你且聽我的,幸好我剛才還從許客那裡贏了一點,就說用我的債務換抵你的債務。憑著咱們的交情,我不會真要你的錢。先這麼應付過去,等過了今晚再說。王敏入環顧四周,都是外人,還能如何,只能同意。
金少回身對佟隊長說,方才賭勝,許客欠我的銀兩,因為我與王兄相交深厚,現在變通一下,讓許客償還你的賭債,然後我的債務讓王兄清償如何。佟隊長環顧眾人,均無異議,金少當著眾人的面開啟王敏入的行囊,取出錢袋把銀子如數裝進自己口袋,剩下的還給王敏入小僕收好。佟隊長向許客討了錢,自顧帶隊去了。
折騰了一夜,天光將亮。清晨金少早早起身,催促王敏入主僕上路,並說,兄長驢子力弱,小弟的騾子健碩,不如將行囊搭在小弟這邊,等到了前方客棧落腳,連昨夜銀兩一併交還,如此可以加快趕路速度,不知兄長意下如何。王敏入聞言尚在遲疑,金少已經很殷勤的幫忙把東西搬到他的騾子身上。二人一僕結算了,趁早上路。
起初三人並行前進,金少的騾子身高步大,漸漸與王敏入拉開距離,王敏入帶著小僕走得緩慢,與金少越落越遠。王敏入以為金少發覺後會放慢速度,誰知金少越走越快,竟然不見蹤影。
小僕在旁急道,公子,莫不是咱們上了金少的當?王敏入暗想,以金少的言談舉止,風雅態度,絕非歹人可比,或者是自己多慮,遂告訴小僕緊趕幾步,二人縱驢疾行十餘里,仍然不見金少蹤影,這才醒悟自己確是上當無疑。
分析下來,前面遇到的張、許二人,分別與自己接觸,先後假裝親近套取底細,張客先是謊稱衙役書吏,獲知自己乃淄川生員、縣令好友,告知許客後,許客再以淄川令之表親自居,進一步套取王敏入出行目的。分別後,許客再將資訊傳遞於金少,金少便說自己是京城學部主政的弟弟,以此消除王敏入疑慮,知道隨身禮物銀兩不少。
金少以等待家眷為由,留下聯絡佟姓“巡管”,並暗示王敏入前方客棧可以歇腳,而許客則趕到前面假作與王敏入主僕相遇。幾人再設賭局邀王敏入入彀,若是不從,則佟客以官人查賭身份恐嚇,“獲知”王敏入有京城關係後,二次邀請參賭。事又不成,許客硬將王敏入勾連入局,只為後來的分贓清賬埋下伏筆。眼見王敏入強勢不從,金少適時出手,繼而“善意”解圍,獲得王敏入部分銀兩。次日一早,金少再假意幫助王敏入,將其財物全部騙走。
全程行騙,環環相扣,耐心用計,而不豪奪,也算是用心良苦了。若有人問,何必如此麻煩,起初張客、許客為何不直接下手,更省了許多人力。卻別忘了,王敏入小僕一路警惕性高,不得方便之故,更想貪戀王氏主僕全部財貨,因此設下連環詐術,真是防不勝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