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咸豐年間,浙江巡撫黃宗漢未到任之前,暫由旗人椿壽代理浙江巡撫一職,椿壽時任“藩司”。黃宗漢到任以後,向椿壽索賄四萬兩銀子,椿壽沒有買他的賬,於是厄運就來了。
這也只能說椿壽的運氣太壞。他代理浙江巡撫的時候,這裡正鬧旱災,旱災對椿壽有兩大不利影響:一是錢糧徵收不起來,二是河裡水淺不利於舟行,影響漕運,無法及時把糧食透過運河運輸供應首都。臨省江蘇的米三月份已經北上送到,而現今已經九月份了,浙江的漕米還沒有啟運,這是前所未有的現象。
黃宗漢到任浙江巡撫,椿壽交卸後仍舊幹他的藩司。黃宗漢在接見椿壽時,作了個暗示:椿壽的“紗帽”在他手裡,如果想保全,趕快送四萬兩銀子給他。黃宗漢之所以敢於如此勒索,就因為椿壽在漕運上遲延了。這種事故,如果黃宗漢肯替他說話,可以在天災上找理由,即使處分也不會太重。否則,耽誤了皇糧供應,後果十分嚴重。
椿壽沒有理會他,於是黃宗漢想了個極狠毒的手法來“整”人。他想的是,因為本年漕糧啟運太遲,到達通州交倉以後,回空的糧船就不能及時返回來, 這樣還要影響下一年的漕運。他可以以這個理由拿椿壽說事。
椿壽這邊自感壓力很大,緊鑼密鼓召集手下,商議如何設法把漕運的船早日開行,只要一出浙江省境,責任就輕得多了。
當時,浙江湖州府是主要產糧區,額定漕糧三十八萬八千餘石,關係重大,偏偏這裡的漕船,一艘都動彈不得。椿壽看看情勢嚴重,不得不親自到湖州去督催。
行轅裡已經有許多人在等著。這些人分為三類:一類是漕幫中的“領運千總”,名義上算是押運的武官;一類是臨時委派的押運官,大多為候補州縣,透過門路得到這個差使,目的是多少弄幾文“調劑調劑”;再一類就是各幫中真正的頭腦 ——“尖丁”。 “尖丁”的身份是小兵,照平日來說,連見椿壽的面都難,但此刻也顧不得這些了!因為,在這種事情上,尖丁是最有話語權的。
於是,不得不讓尖丁拿主意。先是形成了初步建議:船可以不走,本年的漕糧折成錢繳納,共該三十三萬一千二百兩銀子。關鍵問題是,這三十三萬兩銀子該誰來賠。這實際上只是藩臺衙門和漕幫間的事。這就成了椿壽與尖丁之間的討價還價。椿壽軟哄硬逼,總算把分賠的比例談好了。
然而這也不過是萬不得已的退路。椿壽還是想讓漕船開動。在座的候補州縣,當然也最希望這樣。唯有那名代表漕幫說話的尖丁,大搖其頭。他思量著說,漕船要能開行,首先得要疏浚河床,同時在各支流加閘,提高運河中的水位。然後另僱民船分載漕米,減輕漕船的載重,這樣雙管齊下,才有“動”的可能。這樣一來就得花不少錢。候補州縣說,與其把米折價賠錢,不如把錢花在疏浚河床和僱用民船上。不但交了差,而且治理了運河,也是大人的勞績。這兩句話說動了椿壽的心。
疏浚河床和僱用民船,首先還是錢的問題。漕幫中尖丁預感到此舉不妥,但人微言輕,無法扭轉椿壽的“如意算盤”,便很乾脆地答應了所派的經費。不過他也很鄭重地宣告,漕幫出了這筆錢,漕船無論如何也得開走,中間再出了什麼花樣,漕幫就不能負責了。
於是疏浚河道的計劃,很快地便見諸實際行動。等這一切安排好了,預計八月底以前,漕船一定可以開行。這樣,椿壽才算鬆了 一口氣。
回到省城,椿壽第一件事便是去見撫臺黃宗漢。黃宗漢告訴他一些京裡來的訊息,說朝廷已有旨意,因為防備天冷結冰,江浙的漕糧在臨清、德州一帶卸下來,暫時存貯,到明年開春解凍,再轉漕北上。椿壽認為這是個好訊息,這樣就是說,漕糧只要到了臨清,便算達成任務。若說遲延,則各地情形相同,處分的案子混在一起,變成“通案”就不要緊了。
椿壽吃了定心丸。漕船開出後,他又見到上諭提到,擔心臨清、德州等倉,是否足夠容納的問題。如果糧倉不夠,漕米到了那裡,沒有糧倉可以儲存,倒是棘手之事。
於是,他又去見黃宗漢,說明來意,意思是想請撫臺出奏,浙江的漕米,如果到了臨清,需要截卸時,請漕運總督及山東巡撫預留空倉。他是怕漕船最後到達,倉位為他幫捷足先登。
黃宗漢一面聽,一面不斷搖頭,等他說完,俯身向前問他,可曾計算過空船回來的日子。 椿壽說得延期。黃宗漢問延期多少時間,最快什麼時候。椿壽邊計算時間邊回答了。
黃宗漢說:“這就是說,漕船明年夏天才能回家,還要經過一番修補,又得費個把月,最快也得在七月裡才能到各縣裝運漕米。明年新漕不是又跟今年一樣,遲到八九月才能啟運嗎?” “是!”椿壽答道,“不過明年改用海運,並無太大關係。” “什麼叫沒有關係?”黃宗漢勃然變色,“你說得好輕巧。年年把漕期延後,何時才能恢復正常?須知今年是貴司責無旁貸,明年就完全是我的責任。貴司這樣子做法,簡直是有意跟我過不去呀!”
椿壽一看撫臺變臉,大出意外,一個忍不住,當即頂撞了過去:“大人言重了!既然我責無旁貸,該殺該剮, 自然由我負責,大人何必如此氣急敗壞?”
“你負責,你負責!請教,這責任如何負法?”
“本年漕運雖由我主管,但自從大人到任,凡事也是稟命而行。今年江蘇試辦海運,成效甚佳,請大人出奏,明年浙江仿照江蘇成例,不就行了嗎?”
“哼,哼!”黃宗漢不斷冷笑,“看貴司的話,好像軍機大臣的口吻,我倒再要請教,如果上頭不準呢?”
“沒有不準之理。”
“又是這樣的口吻!”黃宗漢一拍炕幾,大聲呵斥,“你到底是來議事,還是來抬槓?”
椿壽做了二十幾年的官,從未見過這樣的上司。氣憤之中,他突然意識到大事不好!黃宗漢的同年有已當了軍機大臣的,還有戶部兩侍郎。俗語說得好:“朝裡無人莫做官。”自己無論如何碰不過他。這些念頭雷轟電掣般閃過心頭,他頓感氣餒,只得忍氣吞聲地賠個罪。 “大人息怒。我豈敢跟大人抬槓?一切還求大人維持。” 黃宗漢邊說“豈敢,豈敢。” 一邊端茶送客。
椿壽回到家後忐忑不安,連夜想辦法去打聽黃宗漢究竟如何處理漕運之事。得到訊息是,黃宗漢為了明年的新漕得以早日照限期抵達通州,決定把漕船追回來,漕米卸岸入倉,連同明年的新漕,一起裝運。 這樣做法,只苦了漕幫,白白賠上一筆疏浚河道的費用。
果然,椿壽第二天接到命令,派出人去把漕船截了回來,同時去見撫臺,請示下一步如何辦。 黃宗漢一直託病不見。過了有五六天,一角公文送到,拆開一看, 椿壽幾乎昏厥。
黃宗漢的手段的確太毒辣了,他作了一個決定:本年漕米,留浙變價。全部漕米照戶部所定價格共該五十五萬二千兩。 這是椿壽與尖丁早已算過了的,市價與部價的差額,一共要三十三萬兩銀子。如果在他第一次到湖州開會之前,撫臺就作了這個決定,那麼漕幫賠大部分,藩司賠小部分,說起來只是今年白辛苦一場,沒有“好處”而已。但現在的情況完全不同了,漕幫負擔了疏浚河道的全部經費,事先已經宣告,出了這筆錢,漕船非走不可,而今截回不走,已覺愧對漕幫,再要他們分賠差額,就是漕幫肯賠,自己也難啟齒,何況看情形是絕無此可能的。事情的演變,竟會弄得全部責任,落在自己一個人頭上。
椿壽悔恨交加,而仍不能不拼命作最後的掙扎,愁眉苦臉地召集了親信來商議, 大家一致的看法是,唯有去求撫臺,收回“變價”的成命,今年的二十多萬石漕米,隨明年新漕一起啟運。就這樣起卸入倉,從船上搬到岸上,明年再從岸上搬到船上,來回周折的運費、倉費,以及兩次搬動的損耗,算起來也要賠好幾萬兩銀子,而且一定還會受到處分,但無論如何總比賠五十五萬兩銀子來得好。
兩害相權取其輕,椿壽只得硬著頭皮去找黃宗漢,黃宗漢託病不見。椿壽見不到他就不走。黃宗漢出來說:“如果是湖屬漕米的事,你不必談。已經出奏了。”
就在這天晚上,椿壽在藩司衙門後院的簽押房裡上吊自殺。
事實上,椿壽之死,是死在黃宗漢虛言恫嚇的一句話上。所謂“留浙變價”,原是黃宗漢有意跟椿壽為難的一種說法,暗地裡他並不堅持這樣做,不但不堅持,他還留著後手,以防椿壽無法做到 時,自己有轉圜的餘地。 由於在軍機處和戶部都有極好的關係,所以黃宗漢對來年新漕改用海運,以及本年湖屬各幫漕米,不能如期北運的處置辦法,都有十足的把握。但這些情形,椿壽無從知道,他也瞞著不說。以改用海運並無把握,河運糧船難以依期限回空的理由, 下令截回漕船,留浙變價,這一套措施與他所奏報的改革辦法,完全不符。他向椿壽所說的,留浙變價一事“已經出奏”,再也無可挽回,這才使椿壽感到已入絕路,不能不一死了之。 其實,“已經出奏”這句話,根本是瞎說。 就憑這句謊言,黃宗漢便得對椿壽之死負起全部責任。
起因還是黃宗漢索賄不成對椿壽產生了忌恨所致。
取材自高陽《紅頂商人胡雪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