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汪曾祺十九歲,孤身一人從上海經香港越南來到昆明考大學。當時他計劃第一志願是由北大清華和南開合併組建的西南聯大,第二志願是昆明藝專。不巧的是,他剛到昆明就染上惡性瘧疾,住進了醫院,高燒超過四十度。護士給他注射強心針時,汪曾祺覺得自己似乎到了最後關頭,就問她:“要不要寫遺書?”他剛剛能喝一碗蛋花湯,就晃晃悠悠進了考場。考完了,一點把握沒有。發榜一看,居然考中了西南聯大中文系!
在西南聯大,汪曾祺受到沈從文學生的賞識。當時由於日本飛機轟炸,沈從文平時住在鄉下,有課時再進城講課。沈先生每次進城,汪曾祺都去看他,向他還書、借書,聽他和客人聊天,陪他上街買東西。有一次,汪曾祺喝醉了,坐在路邊,沈先生以為是一個生病的難民,一看,是汪曾祺,就和幾個同學把他架到宿舍裡,灌了好些茶,才清醒過來。
西南聯大中文系似乎比別的系更自由。工學院的機械製圖總要按期交卷,並且要嚴格評分的;理學院要做實驗,資料不能馬虎。中文系就沒有這一套。汪曾祺在皮名舉先生的“西洋通史”課上交了一張規定的馬其頓國的地圖,皮先生閱後,批了兩行字:“閣下之地圖美術價值甚高,科學價值全無。
汪曾祺是個怪才,善胡謅,也很受聞一多先生欣賞。西南聯大一般課程都不考試,學期末交一篇讀書報告即可以給學分。有一次,汪曾祺替一個比他低一班的同學,代筆寫了一篇關於李賀的讀書報告,聞先生看了後,對那位同學說:“你的報告寫得很好,比汪曾褀寫的還好!”汪曾祺寫的什麼呢?他只寫了李賀的一個特點:別人的詩都是畫在白底子上的畫,李賀的詩是畫在黑底子上的畫,故顏色特別濃烈。這也是西南聯大許多教授對學生鑑別的標準:不怕新,不怕怪,而不尚平庸,不喜歡人云亦云,只抄書。
西南聯大附近有個書店,也收購舊書。老闆和夥計對於書都不大內行,只要是稍微整齊一點的書,都要,而且收購的價錢不低,尤其是工具書。汪曾祺有一段時間囊中羞澀,時常斷頓。有一天日高不起,擁被墜臥。朱德熙看到他快十ー點鐘還不露面,便知道午飯還沒有著落,於是挾了一本英文字典,走進來推他:“起來起來,去吃飯!”到了文明街,出脫了字典,兩個人又吃又喝,美美地搓了一頓。
有一個時期,汪曾祺每天晚上到系圖書館去看書。有時只他一個人。中文系圖書館在校舍的北角,外面是墳地。晚上非常安靜,看書很方便,不用經過什麼手續,可以隨便地看。有一天,他聽到外面有一種細樂的聲音。半夜裡怎麼會有樂聲?
汪曾祺兒子下放山西忻縣“插隊落戶”。按規定,春節可以回京探親。不料他同時帶回了一個同學,這個同學的父親是一位正受迫害的空軍將領。他在北京已經沒有家。按規定是不能回北京的。但是孩子很想回北京,兒子就偷偷地把他帶回來了。他連“臨時戶”也不能上,是個“黑人”。他在家住,等於“窩藏”了他。當時人人自危,自顧不暇,兒子惹了這麼一個麻煩,汪曾祺把兒子叫到臥室,責備他事前也不和家人商量。兒子哭了,很委屈,很傷心。汪曾祺就覺得兒子是正確的,就改變主意,留這個同學在家住了四十多天。
汪曾祺的“右派”是因為指標不夠,第二批補上去的。一九五八年夏天的一天,汪曾祺到編輯部上班,看樓梯和過道里貼滿了圍攻他的大字報,要拔掉編輯部的“白旗”,措辭很激烈,已出現“右派”字樣。他頓時傻了,腦子一片空白。一次開批判會,一人批判他的文章《仇恨•輕蔑•自豪》,說“你對誰仇恨?輕蔑誰?自豪什麼?另一人發言批評汪曾祺的詩“……遠樹綠色的呼吸”,說“連呼吸都是綠色的了,你把社會主義社會汙衊到什麼程度了?!”汪曾祺知道,所有的同志都要發言,不發言是不行的,這對他們來說,也是過關。所以汪曾祺並不心懷怨恨,和他們關係後來一直也不錯。
汪曾祺打成“右派”,到張家口農科所勞動改造,勞動之餘愛逛書店。一次到新華書店,在一個書架的最高層,發現了幾本書:《夢溪筆談》《容齋隨筆》《癸已類稿》等,就激動地挪過一張凳子,把這幾冊書抽下來,請售貨員計價。售貨員打量了他一番,開了發票,說,也除是你,要不然,這幾本書永遠不會有人要。此後,汪曾祺白天畫馬鈴薯圖譜,夜晚燈下讀書,覺得如此右派,當得!
汪曾祺的小說似乎不講究結構,不太喜歡結構痕跡太露的小說,如莫泊桑、歐亨利,而比較喜歡契訶夫。他曾在一篇談小說的短文中,說結構的原則是:隨便。結果,有一位稍年輕的作家開講必談結構重要,很尷尬,他對汪曾祺說:“我講了一輩子結構,你卻說:隨便!”沒辦法,汪曾祺後來在談結構的前面加了一句話:“苦心經營的隨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