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9月27日上午10時,一輛定製的勞斯萊斯準時抵達駐日盟軍總司令麥克阿瑟在東京的私人寓所,原美國駐日本大使館。從車上下來一位身穿正式燕尾服、頭戴禮帽而略顯緊張的中年男子,站著門口等候的駐日盟軍最高司令部對外聯絡處處長費勒斯准將向他敬禮,對方則鞠躬還禮。正在此時,麥克阿瑟突然出現,用洪亮的嗓音說到:“非常、非常歡迎您的到來,先生!”
駐日盟軍外聯處處長邦納·費勒斯准將這位“先生”就是當時的日本昭和天皇裕仁。麥克阿瑟向裕仁伸出手,裕仁先深深地鞠躬,然後再緊緊握住麥克阿瑟伸出來的手。在僅有皇室翻譯奧村勝藏在場的情況下,雙方進行了近40分鐘的會談。
在會談中,麥克阿瑟讚揚了裕仁終止戰爭的“御英斷”,一聲令下,兵士皆放下武器投降,使日本人民避免了不可估量的災難;裕仁則宣告他曾想極力避免戰爭並遺憾最終發生了戰爭,他將盡其所能履行《波茨坦宣言》的約定,在和平的基礎上重建新日本。
事後,日本內務省發言人聲稱:麥克阿瑟給天皇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天皇對迄今為止的美軍佔領程序“十分滿意”,這有賴於天皇“卓越的領導能力”。
費勒斯很仔細地觀察到,裕仁在抵達的時候一直在發抖,但會見結束離去時則明顯精神振奮。第二天,裕仁的妻子香淳皇后給麥克阿瑟夫人送來了皇宮栽培的菊花和百合花;再過一週,麥克阿瑟夫婦收到了天皇夫婦贈送的精美的飾金漆器文箱。
此時,在美國國內,有70%的人支援絞死或嚴懲天皇,包括美國國會也持相同立場,更別提深受其害的中國和其他東南亞國家。10月16日,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指令麥克阿瑟,“迅速展開對裕仁參與並導致日本侵犯國際法的所有證據的蒐集工作。”
屬於盟軍司令部裡“親日派”的費勒斯將此訊息告訴給了一位和日本皇室私交甚密的原日本軍隊中將,並提醒說,天皇對偷襲珍珠港的責任,對美方而言仍然是“最重要、決定性的問題”,敦促他拿出為天皇辯護的“好”辦法,幫助麥克阿瑟應付來自美國及其他盟國的公眾輿論。
這位中將迅速將此資訊轉告了日本皇室。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日本皇室帶頭行動,與美軍上層開始培育公開的、驚人的親善“外交”。
11月4日,20位駐日美軍的高階軍官獲邀前往獵鴨。宮廷侍衛出來迎接客人,轉達了天皇的熱忱歡迎,並詳細向他們說明如何捕捉野鴨。每位客人手持一張看上去像是漁網的大網埋伏等候,直到獵場看守人給出訊號,大家就進入滿是進食的野鴨的水渠。一位美軍少將誇耀道:“我們四五個人在水渠兩側高舉著網。這時鴨子撲騰撲騰亂跑亂飛,我們猛撲下去,手中的網嗖的一聲,通常就能逮到一隻。我個人的平均捕捉率是60%。”等到揮網運動結束,客人們轉到附近的建築中休憩,坐在日式的矮桌旁,品嚐日本米酒。而宮中的大廚為他們在小巧的木炭火盆上烤著片好的鴨肉。
那些在美國只能算普通中產階級的一般軍官和文職官員們,在日本住著徵用來的高檔住宅,還可以僱傭三個到六個僕人,費用都由日本政府掏腰包。而僕人所從事的廚師、男僕、女僕、花匠、保姆以及洗衣女工的工作,卻是日本當地人爭著搶著想謀取的。
當美國媒體得意的宣稱正將日本“美國化”之時,日本人也正靜悄悄地、巧妙地使美國人“日本化”。
1945年末,日本民眾對天皇的不敬言行日益增加,謠言四起,有的說他在戰敗廣播後因心力交瘁而駕崩;有的說他因面部痙攣臥病不起;有的說他已經謝罪自殺了;還有的說皇宮前已豎起了絞刑架,是為天皇準備的。
駐日美軍的情報部門發現,大多數日本人已不關心天皇是死是活,也不關心天皇在位還是退位,他們只關心糧食、住房和找到一份工作。天皇甚至成為成了許多笑話中的“笑料”。在日本其它地方,還出現了五花八門自稱“天皇”的人,比如崗山的“酒本天皇”、鹿兒島的“長㑟天皇”、新瀉的“佐渡天皇”、高知的“橫倉天皇”,愛知縣出了兩位“天皇”:“外村天皇”和“三浦天皇”。總之,當時的日本社會一片混亂。
麥克阿瑟意識到了這個民主化帶來自由化的問題,他一邊向華盛頓極力解釋避免天皇受審對穩定日本社會的好處,一邊派駐日盟軍司令部民間情報及教育處的哈羅德·亨德森中校與日本皇室接觸,要求天皇發表一個新的宣言,必須明確說明日本的國家優越和天皇神聖是錯誤的觀念,作為天皇不被起訴和不退位的交換條件。
過了幾天,宮內大臣回話說天皇非常願意遵從,並希望在宣言的確切內容方面得到進一步的指示。
亨德森向其上司、民間情報及教育處處長肯·戴克准將作了彙報,並按戴克的要求開始親自起草宣言的內容。
亨德森在自己的房間裡,躺在床上,把自己想象成正準備走下神壇的天皇,手拿鉛筆和紙薄,創作性的寫出了這一具有歷史意義的天皇詔書。
經過戴克和麥克阿瑟批准後,亨德森將草案交給了宮內大臣。隨即,整個日本內閣被召集評議詔書草案,從學習院院長到天皇本人,共有十餘人參與其事。當時天皇的地位仍然懸而未決,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只能表態全盤接受,並由學習院將英文翻譯成平易的口語體日文。
1946年1月1日,天皇詔書透過報紙發表,主要內容為:
聯與國民同在。聯永遠樂於分享國民之喜與悲。聯與國民之間紐帶始終由相互的信賴和愛而形成。它們並非基於單純的傳說和神話,也並非基於天皇是神、日本國民比其他種族優越並註定統治世界的錯誤觀念。隨後,日本首相幣原總結說:“謹奉聖諭,建設徹底的民主主義、和平主義與理性主義的新日本,以慰聖懷。”自此,日本天皇從“神”徹底改回成了“人”,元旦詔書又稱為天皇的“人間宣言”。
私下裡,一些曾經真誠相信戰時說教的忠誠臣民,震驚於天皇披上了新衣裝,感到被出賣了。
1946年1月19日,盟軍司令部宣佈,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正式成立。此時,有關戰爭罪行的公眾輿論升溫,對煽動軍國主義和極端民族主義的前官員們開始大範圍的徹底清查。理論上,天皇裕仁仍有可能被追究戰爭罪行。
裕仁讓侍從長木戶幸一(已被盟軍逮捕)的繼任者藤田尚德去接觸盟軍司令部,瞭解麥克阿瑟是否希望他退位。藤田對此表示反對。
但也有很多表示天皇應該退位的人。裕仁的內叔父東久邇宮、幼弟三笠宮以及近衛公爵都認為,天皇在未能迴避與美國的戰爭以及未能儘早終止戰爭兩方面,都負有重大事件的個人責任,應讓位於其長弟高松宮。但高松宮又是公然的“參戰派”,二弟秩父宮又體弱多病,所以最合適的還是31歲的幼弟三笠宮。
有名的社會人士們也開始發言支援天皇退位。新近任命的東京帝國大學校長南原繁、起草明治憲法修正案的憲法學者佐佐木淴一、保守派哲學家、著名詩人三好達治等都主張裕仁應該因道義原因退位,既然已經宣佈自己不是“現人神”了,那麼就應當按理像個凡人那樣退位。
三好達治甚至譴責天皇“對自身職責甚為怠慢”,並且“負有對戰場上為他捐軀的忠良將士背信的責任。”
在這樣一片亂哄哄的情形下,原海軍大將、總理大臣、天皇的心腹米內光政懇請麥克阿瑟對天皇退位發表見解。說白了,裕仁退與不退,其實就是盟軍司令部一句話,而與日本人無關,也與日本政府無關。
費勒斯准將告訴米內光政,天皇是駐日美軍“最好的協力者,只要佔領繼續,天皇制就應當存續,維護天皇對於建設民主的日本是絕對必要的。”
3月20日,費勒斯邀請其堂妹格溫及其丈夫、天皇的近侍寺崎英成和他們的小女兒晚宴。飯後,身為天皇近侍的寺崎直率地詢問費勒斯關於麥克阿瑟對天皇退位的看法。費勒斯先是宣告自己不能代表麥克阿瑟,然後告訴寺崎,總司令已經知會華盛頓,假使天皇被起訴,日本將陷於混亂,屆時就需要大幅增加駐軍。他還請寺崎放心,他相信麥克阿瑟不希望裕仁退位。
寺崎回去立即將此情況報告了裕仁,裕仁就此放下了心,笑開了懷。
隨後,盟軍司令部認為,裕仁既然已經是“人”,就應該走出皇宮巡遊全國,真正紆尊降貴到他的臣民中間,與貧窮、飢餓、悲慘不幸的人打成一片。
裕仁遵命執行。從1946年起,他走遍了除沖繩之外的所有都道府縣,一共走了33000公里,耗時165天。以前那個作為“現人神”,騎著白馬、身上掛滿勳章,供萬人瞻仰的大元帥,變成了現在這個身著西裝、打著領結、頭戴呢帽,拼命試圖與各色人等交談的普通中年男人。
前後對比(上下圖)日本有句諺語:“你可以看見藩主,看將軍則會瞎眼,而天子根本看不見”。現在天皇的臣民都在現實中看見了他們的“天子”,是這樣形容的:他個頭矮,瘦弱,削肩膀,協調性很差,好像經常要跌倒的樣子;他下巴很小;他說話的調門很高,談話內容毫無意義;他的臉上有很多痣;他的鬍鬚散亂;他戴著厚厚的眼鏡;他的衣服凌亂不整,鞋子已經磨損;他實在需要一名機靈的男僕。
無論天皇走到哪裡,都有美國憲兵保護,並有憲兵隊開道。這種保護是應日本政府要求安排的,主要擔心激進的左翼或右翼會對天皇發動襲擊。但襲擊從未出現,只出現了一次抗議:京都大學的學生們,準備了一封尖銳質詢的公開信呈交天皇,而且在天皇面前不唱國歌而唱起了《和平之歌》。
裕仁吸引了大批群眾。他們茫然地望著他,默默地留著眼淚,這個極其普通的矮個男人就是以前神一般存在的天皇嗎?
正如一位日本退伍軍官渡邊在日記中寫道:“天皇自己丟掉了神聖和尊嚴,在敵人面前像狗一樣點頭哈腰。”因而對日本人民來說,“天皇陛下今日已死。”
日本人民心中忘記了裕仁天皇,一擁而上去擁護、愛戴新的“天皇”—麥克阿瑟。從1946年9月到1951年5月,盟軍司令部翻譯處閱讀並處理了440000多封寄給麥克阿瑟的信件和明信片,這些信件來自各行各業。
寫信人滿懷崇敬,說他是“神一般高尚的仁慈”,稱他是“活著的救世主”。青森縣一位老人來信說,他每日早晚都要膜拜麥克阿瑟的畫像,就像以前膜拜天皇的神像一樣。神戶地區的一個文化協會製作了一幅“基督山上垂訓圖”,呈獻給麥克阿瑟,而且附信說,將軍的領導,就如同畫上莊嚴的時刻。
日本民眾圍觀他們的新“天皇”,麥克阿瑟。麥克阿瑟還收到許多眼花繚亂的禮物,玩偶、燈具、陶器、漆器、古書、刀劍、動物毛皮、繪畫、雕塑、盆栽以及數不清的手杖和藤條,還有水果和鮮花、各種各樣的吃食。
一位日本麵包師乞求准許前往,為最高司令官烤制生日蛋糕,他的請求被允許了。一位因新憲法頒佈而欣喜不已的國民,寄給麥克阿瑟一把扇子,他用蠅頭小字將整部《憲法》寫在了扇子的正反面。北海道的一群原住居民捕殺了一頭鹿,向麥克阿瑟獻上了鹿茸和鹿皮,作為他“保衛我們國家”的感激之情。
麥克阿瑟成為了新“天皇”,或者說是“太上皇”。裕仁在日本民眾心中已不重要了,可有可無。
日本政治家獻給麥克阿瑟的頭像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