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靈寶之戰唐軍十多萬部隊全軍覆滅,潼關隨之失守的訊息傳來的時候,不僅僅是唐帝國皇帝李隆基難以置信,對燕帝國皇帝安祿山來說,也是難以想象的意外之喜,燕帝國需要花時間來消化這個好訊息,也需要花時間來全盤規劃下一步的軍事行動。
無論是燕帝國中央,還是燕帝國的前線將領崔乾佑,都不會想到唐帝國的皇帝居然會立即逃之夭夭,如果燕帝國有時光機回到從前,自然是前鋒馬不停蹄,立即西進直撲馬嵬坡,沒準就能逮到唐帝國的中樞系統,直接結果了帝國的皇帝太子們,那整個安史之亂的歷史程序只怕就要大大的不同。
可在當時,燕帝國的前鋒崔乾佑部是不會貿然離開潼關西進的,因為混亂中燕軍並不知道唐軍到底損失了多少,而且根據我們第十二節的推算,唐軍如果堅守長安,怎麼著也能湊出五六萬人來。無論是燕帝國中央,還是崔乾佑本人,都不敢讓數量處於絕對劣勢的前鋒部隊,不經休整就輕易深入敵後,畢竟燕軍現在的兵力已經嚴重不足,每個士兵都很精貴,經不起損失。
於是過了十天,等唐帝國皇帝果斷“轉進”後,燕軍才做出具體的戰略部署:以立下頭功的崔乾佑率領九千部隊,包含靈寶之戰中堅守袋底的五千精銳陌刀兵,北上佔領河東,解除了洛陽方向的後顧之憂,以孫孝哲、安守忠為主將,率領大約二萬部隊西進,佔領以淪為空城的唐帝國首都長安。
安祿山不意上遽西幸,遣使止崔乾祐兵留潼關,凡十日,乃遣孫孝哲將兵入長安,以張通儒為西京留守,崔光遠為京兆尹;使安忠順(後改名安守忠)將兵屯苑中,以鎮關中。
燕帝國拿下了山西河東與首都長安,整個戰局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緊接著唐帝國中樞馬嵬決裂,帝國分裂出了兩個中央政府,這接二連三的重磅訊息,也讓在河北作戰的郭子儀部朔方軍一下子變得尷尬起來。對於郭子儀來說,現在有兩個需要立即決策的緊急問題擺在他面前,第一個問題是軍事上的問題,第二個問題是政治上的問題。
先來看軍事上的緊急問題,第七節已經介紹過,五月二十九日嘉山會戰燕軍大敗,退守保定,唐軍已經開始準備北上進攻,同時燕帝國遼寧軍區也反正,來自遼寧軍區(平盧)的大軍已經開進河北,威脅燕帝國老巢范陽。那麼唐軍是否該繼續進攻,一舉拿下燕帝國老巢呢?
最終的決策,完全取決於唐軍有沒有把握在較短時間內拿下堅守博陵的燕軍史思明部。
由於正面戰場唐軍已經潰散,燕軍主力部隊沒有了後顧之憂,就有可能抽調出大批部隊回援,隨著崔乾佑佔領河東,燕軍可以兵分兩路,一路直撲山西太原,切斷唐軍河北兵團的後路,一路沿河北平原北上,與固守保定的史思明部前後夾擊唐軍。所以只要史思明部據城固守大約一個月的時間,唐軍郭子儀部就將陷入後路斷絕,腹背受敵的險境。
接下來看政治上的緊急問題,那就是郭子儀和他的朔方軍要不要介入中央的權力鬥爭中。在這種權利更迭的關鍵時刻,你不表態或者表錯態,往往決定著你和你的部隊與中央政府關係的親疏遠近,一旦朔方軍在河北陷入與燕軍主力的苦戰之中,錯過這個表態視窗,就有淪為帝國新中央的邊緣部隊的危險。一旦朔方軍淪為邊緣部隊,那今後朔方軍就不再是中央重點扶持的物件,朔方軍的後勤,朔方將士今後的升遷獎賞,就都會比別的部隊來的差,那朔方軍之前付出巨大犧牲獲得的一切戰果,就將大打折扣了。
所以郭子儀部經過了仔細權衡,自認為沒有能力迅速戰勝燕軍史思明部,因此選擇了撤退,只留下少量“義軍”留守河北的佔領區,所有主力邊軍都火速返回靈武擁立太子。
隨著唐軍河北兵團主力撤走,河北的燕軍史思明部一下子就活了過來,但是他們也不能掉以輕心,因為北邊來自遼寧的劉客奴部已經逼近了北京,史思明也必須離開I機做出戰略選擇。現在有兩個戰略方向擺在史思明面前:一是立即開始橫掃河北各郡縣的“蝦兵蟹將”,二是立即北上,與威脅范陽的平盧劉客奴部決戰。
這兩種戰略各有利弊,掃蕩河北是以精銳橫掃地方民兵,當然現在的民兵經過半年的戰爭洗禮,可以升級為地方軍了,但是和正規邊軍精銳比,尤其是和史思明部數千平盧同羅王牌部隊比,戰鬥力差距很大,因此橫掃河北可以較容易的獲得勝利,深耕地方,補充後備兵員。
但是缺點就是第一,河北幅員廣闊,各地城頭變幻大王旗,優先經營河北就需要不斷分兵,不能集中優勢兵力。同時,先南下的前提是老巢范陽剩下的老弱殘兵可以堅守住范陽,一被范陽被劉客奴部拿下,對於燕軍士氣將帶來極大動搖,也會讓燕軍處於腹背受敵的境地。到那時候,廣闊的河北各地極有可能出現燕軍來則投燕軍,平盧軍來則掛唐帝國旗幟的局面,燕軍將徹底陷入疲於奔命的困境。
那立即北上與平盧軍劉客奴部決戰呢,一旦獲勝就徹底解決了後顧之憂,而且朔方和平盧兩支正規軍同時消失在河北,對於河北各路地方軍士氣形成重大打擊,非常利於接下來徹底經營河北。但是,這個戰略的弊端就在於,平盧軍是非常精銳的正規軍,數量也有一萬人並且有不少於三千的騎兵,無論是部隊數量還是質量都不在此時的燕軍史思明部之下,因此和平盧的主力決戰就是一場硬仗,一旦遭遇失利或者雖然獲勝但是損失巨大,就會喪失再戰能力。
而且如果燕軍不能迅速有效打擊平盧軍有生力量,那麼就會和平盧軍陷入僵持,一旦進入這樣的局面,那麼燕軍就徹底陷入腹背受敵的險境,而且此時主力部隊被困在范陽,失去了機動作戰的機會,局面更加險惡。
兩種戰略,如何選擇,考驗的是史思明對於自己的指揮能力和部隊素質的信心。史思明選擇了第二種戰略,主力部隊北上與平盧軍決戰,這個戰略的目標是必須要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代價,一戰而摧毀平盧軍主力,若不能完成目標,戰局就會被走死。
應該說這樣的戰略選擇是一種破釜沉舟,而史思明最終完美的實現了其戰略目標。劉客奴根本就沒有認為史思明敢於此時與其主力決戰,準備不足,一戰而潰,很多士兵都投降了史思明。
此戰過後,燕軍河北軍團,不但沒有損失有生力量,反而因為很多平盧軍精銳投降從而大大增強了部隊實力。而劉客奴殘部逃回平盧後,很快就發生了內訌,劉客奴被殺,整個平盧陷入了奚族部落、唐軍編制內守軍和高麗部落的混戰之中,范陽北邊的威脅基本被消除。
初,平盧節度使劉正臣(即劉客奴)自范陽敗歸,安東都護王玄志鴆殺之。祿山以其黨徐歸道為平盧節度使,玄志復與平盧將侯希逸襲殺之;
火速解決了北邊的平盧軍,部隊得到進一步壯大,接下來史思明就有了足夠的實力與底氣橫掃河北了。不過中間出了一點小意外,史思明在攻打石家莊地區的九門的時候,九門的地方軍假裝投降,等史思明上城受降的時候,突然向史思明攻擊,把史思明打下了城牆。這次詐降讓史思明被迫養了兩個月的傷,不過也就讓河北淪陷的時間推後了兩個月而已,隨著史思明養好傷後捲土重來,只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就先後拿下了九門、趙郡、藁城和常山,這樣,到了756年9月,石家莊地區就被燕帝國完全收復。
石家莊地區的收復,意味著井陘口再次被封鎖,從范陽一路南下到鄴城再到陳留的線路也徹底貫通,河北各地失去了外援,陷入了被宰割的境地。史思明部接下來馬不停蹄的繼續攻打河間、景城、饒陽和信都等地,也就是今天河北東部的衡水和滄州地區。
河北東部掛唐帝國旗幟的部隊,數量並不少,而且至少有靜塞軍三千、朔方軍三千精銳邊軍在六千以上。其中信都烏承恩部還有馬三千匹,至少可以組成二千的騎兵。但是此時各郡部隊分散在各個城池之中,互相之間也缺乏協同,比如顏真卿雖然可以組織平原、博平、清河等郡的部隊,但是擁有同樣強大部隊的信都烏承恩,卻一直觀望,未出過一兵一卒協助他。
因此,面對一盤散沙的東部地方軍,燕軍史思明部採取了圍點打援的辦法,在進攻常山時,部將尹子奇就包圍了河間,前後圍城四十多天。對於顏真卿來說,此時也面臨選擇,如果不救援河間,那麼河北剩餘各地就更加分散,很容易被燕軍各個擊破,甚至出現喪失信心紛紛投降的局面。因此顏真卿決定賭一把,十月派遣和琳率領自己所部的全部主力共一萬二千人,救援河間,誘燕軍主力決戰,然而地方軍的實力和正規邊軍差距甚大,此戰唐軍全軍覆沒。
失去全部主力的顏真卿部,人心渙散,無力守住平原、博平、清河的黃河沿線,於是率領幾百騎南渡黃河逃走,信都烏承恩則率部隊投降,至此,燕軍收復了河北全境。
在靈寶之戰後,短短四個月的時間,燕軍史思明部就在內憂外患中高歌猛進,北破平盧,南至黃河,橫掃整個河北。燕軍的橫掃河北意義重大,一方面將潛在的反叛燕帝國的不安定因素,徹底消滅和趕出河北,另一方面大量收編近一年混戰中,組建、擴張和鍛鍊的地方軍隊,既壯大了軍事力量,也鞏固了後方的穩固根據地。此輪收復河北,燕軍開始對河北長期的控制,逐漸割據河北,此後的河北,上百年間一直掌握在安史餘部的手中,逐漸脫離了唐帝國的控制。
燕帝國在河北高歌猛進,好訊息連連,但是在其他方向,卻逐漸的有壞訊息在不斷傳來,這些壞訊息都不是軍事上的壞訊息,而是政治上的壞訊息。
比如說,燕軍在關中大地折騰了幾個月,發現盡然無法立足:
京畿豪傑往往殺賊官吏,遙應官軍;誅而復起,相繼不絕,賊不能制。其始自京畿、鄜、坊至於岐、隴皆附之
扶風民康景龍等自相帥擊賊所署宣慰使薛總,斬首二百餘級。庚戌,陳倉令薛景仙殺賊守將,克扶風而守之。
軍事是政治的延續,如果你的的政治組織比你的敵人優秀,你的進攻就很容易收到傳檄而定的效果,不戰而屈人之兵;可如果你在政治組織上差的太遠,那麼即便你軍事上再強大,再能打勝仗,也難免在佔領區一步一個坑,一步一個坎。安祿山在造反前,我們可以看到很多他軍事上如何如何準備的記載:
(安祿山)慰諭兵士,磨礪戈矛,稍甚於常,識者竊怪。
祿山由是決意遽反,獨與孔目官、太僕丞嚴莊、掌書記、屯田員外郎高尚、將軍阿史那承慶密謀,自餘將佐皆莫之知,但怪其自八月以來,屢饗士卒,秣馬厲兵而已。
但我們卻找不到安祿山在政治上有哪些準備和動作的記載,相反後面再史思明繼承燕帝國後,我們可以找到很多史思明在政治上的各種動作的記載。看起來,安祿山的團隊更多的是一個軍事集團,對於政治上該怎麼做,該透過什麼樣的政治組織方式來消化帝國的基層,是沒有太多準備的。
可是一個幅員如此廣闊的帝國,單純靠軍事的鐵腕,是沒有辦法控制的,軍隊再強,再鐵腕,數量也是有限的,在上百萬平方公里的廣闊地域,十來萬大軍就如同胡椒撒進了面裡,根本控制不過來。
唐帝國延續了一百多年,政治上已經非常的成熟,玄宗皇帝安史之亂前的四十多年,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盛唐,是唐帝國的全盛期。帝國的基層組織仍然非常高效而有秩序,帝國在基層得到的認同非常的強大,一個沒有在政治上做好準備的燕帝國,儘管軍事上佔領了唐帝國的廣闊地區,但在佔領區的統治必然是舉步維艱。
燕帝國一年多來雖然幾經波折,但是軍事上進展迅猛,大量的唐帝國高層都投降了燕帝國,比如傳奇將領哥舒翰、帝國的頭號政委邊令誠、帝國曾經的宰相陳希烈、帝國的高官張均、張垍,帝國的首都市委書記崔光遠都紛紛投降。但很快這些投降的高官就紛紛對燕帝國感到了失望,大量逃回:
京兆尹崔光遠以為賊且遁矣,遣吏卒守孫孝哲宅。孝哲以狀白祿山,光遠乃與長安令蘇震帥府、縣官十餘人來奔。
內侍邊令誠復自賊中逃歸,上斬之。
唐帝國高階官員對燕帝國高層秩序的失望,自然會迅速的傳遞到全國,於是全國各地對於燕軍就會越來越傾向於抵抗而不是投靠,比如:
安祿山問翰曰:“汝常輕我,今定何如?”翰伏地對曰:“臣肉眼不識聖人。今天下未平,李光弼在常山,李祗在東平,魯炅在南陽,陛下留臣,使以尺書招之,不日皆下矣。”祿山大喜,以翰為司空、同平章事。……翰以書招諸將,皆復書責之。祿山知無效,乃囚諸苑中。
哥舒翰作為帝國的頭號傳奇將領,在帝國軍中的人脈不可謂不廣,燕帝國此時軍事上的勝利勢頭也不可謂不猛。燕帝國把哥舒翰豎成了典型,給加了宰相加國家名譽主席這樣的高官厚祿,讓哥舒翰去招降唐帝國的將領,卻一個都成功不了,這從側面上可以反映出燕帝國在政治上已失去了帝國普遍大佬的支援。
不僅吸收唐帝國的將領官員不力,燕帝國內部自己也出現了大問題:
同羅、突厥從安祿山反者屯長安苑中,甲戌,其酋長阿史那從禮帥五千騎,竊廄馬二千匹逃歸朔方,謀邀結諸胡,盜據邊地。上遣使宣慰之,降者甚眾。
同羅騎兵是靈寶之戰燕軍獲勝的頭號功臣,也是燕軍手裡最強大的攻擊力量,這支騎兵是安祿山苦心孤詣,重金培養的私人部隊,現在卻突然回家自立了。我們大致可以理解為,公司老闆重金挖過來的金牌銷售團隊,為公司開拓大片市場立下了大功,但是他們認為自己在公司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和想要的地位,於是決定自己回家開公司,自己當老闆去了。
失去了同羅騎兵,讓燕軍失去了最強大的機動攻擊力量,再加上關中各地又控制不住,燕軍只好龜縮在長安周邊,無力出擊
至是西門之外率為敵壘,賊兵力所及者,南不出武關,北不過雲陽,西不過武功
我們前面幾節看到老皇帝和小皇帝,隔著難於上青天的蜀道,還能你來我往,鬥得個不亦樂乎,很大程度也是託燕軍內憂外患,無力進攻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