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曾經在一篇文章中談到過她的姑姑張茂淵生平最珍視的是一塊淡紅色的帔霞:她手裡賣掉過許多珠寶,只有一塊淡紅的帔霞,還留到現在……她總把它拿出來看看,這裡比比,那裡比比,總想把它派點用場,結果又還是收了起來,青綠絲線穿著的一塊寶石,凍瘡腫到一個程度就有那樣的淡紫紅的半透明……’”
對張茂淵而言,這塊帔霞是她始終放不下的牽掛。她每每看到這塊帔霞就會想到1924年,從上海開往英國的那艘遊輪。
張茂淵和張愛玲的母親正是坐這艘輪船去英國的,張茂淵出身名門,卻始終獨立自主追求上進。
1901年,張茂淵出生在一個官宦之家。
她的父親張佩綸,是晚清的大臣。她的母親則是李鴻章的女兒李鞠耦。
李鴻章欣賞張佩綸的才學,因此把女兒嫁給了41歲的張佩綸,這一年,李鞠耦只有22歲。
婚後兩人琴瑟和鳴,奈何恩愛夫妻不到頭,李鞠耦37歲那年,丈夫張佩綸去世,女兒張茂淵2歲,兒子張延重7歲。
李鞠耦擔起了獨自撫養兒女的責任,為了讓兒女成才,她實行棍棒教育。張茂淵雖然是女孩,但母親對她也一樣嚴格。
張茂淵在成長的過程中逐漸感受到了母親的焦慮心理。
家裡雖然不比丈夫在世闊綽,然而李鞠耦名下的家產是很豐厚的,即使一生不工作,一家人也仍然能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
沒有安全感的李鞠耦卻變得異常吝嗇,張茂淵曾經對張愛玲回憶過,李鞠耦就連香皂,草紙都十分節省。
張茂淵雖然出身名門,因為父親去世,母親變得鬱鬱寡歡,家裡的氣氛並不溫馨。
加之母親的棍棒教育,讓張茂淵時時刻刻繃緊了神經,總是擔心自己的表現不夠好,會讓母親失望。
她一直在努力,努力成長為母親希望的那樣,可以當一個獨立能幹的女性。
1924年,張茂淵和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坐上了去英國留學的輪船。
在這艘輪船上,張茂淵遇到了她的此生最愛。
張茂淵還記得那一天海風很大,她站在船板上眺望著風景,她的身體卻並不配合她的閒情逸致。張茂淵因為暈船嘔吐,十分難受之際,一個風度翩翩的男子朝她走過來,伸出了援手。
英雄救美的場景從古至今都在上演,張茂淵在聊天過程中知道了這個男子叫做李開弟,李開弟畢業於上海交大,去英國是為了繼續讀博士。
兩人的感情隨著對彼此的瞭解逐漸升溫,卻沒有開花結果,對此外界有兩種說法。
第一種說法是雖然郎有情妾有意,但李開弟已經有了未婚妻,只能忍痛結束這段感情。
流傳得更廣的一種說法則是李開弟是一個十分熱血的愛國青年,當他知道張茂淵是李鴻章的外孫女時,張茂淵的身份讓他猶豫了。
李鴻章現在是一個十分有爭議的人物,圍繞著他的功和過,大家一直爭論不休。
但在當時,人們提到李鴻章,只有鄙夷,因為他簽署過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他是臭名昭著的賣國賊。
李開弟不能接受自己娶賣國賊的外孫女。
兩人在分別之際,李開弟送了一塊淡紅色的帔霞給張茂淵。
這段誰都沒有說出口的感情成了張茂淵一生最割捨不下的回憶。
或許正是因為不曾得到,反而更加念念不忘,見不到李開弟的日子,張茂淵只能睹物思人,這塊淡紅色的帔霞承載了張茂淵無盡的思念。
1928年,學成歸國的張茂淵已經27歲,她的家人都希望她儘快結婚生子,她卻把單身的日子過得異常舒坦。
張茂淵認為,如果遇不到合適的人,她又為何要勉強自己踏入婚姻的殿堂。
當同時期許多女性還在受著包辦婚姻的苦時,不曾考慮結婚的張茂淵把重心放在了事業上。
張茂淵的工作經歷十分豐富,就像如今剛畢業的大學生,她嘗試過許多不同的工作,也只有這樣或許才能找到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業。
張茂淵剛回上海時,是一家洋行的職員,標準民國白領,事少錢多離家近,可惜好景不長,因為上海淪陷,洋行裁員,張茂淵失業了。
一刻也閒不下來的張茂淵很快又找到了第二份工作,她進了一家電臺做播音員。
這份工作的待遇比上份工作更好,可謂是金領。
每天只需要工作半小時,一個月拿上萬的月薪,高薪就是張茂淵堅持做這份枯燥工作的最大理由。
她曾經對侄女張愛玲抱怨道: “我每天說半個鐘頭沒意思的話,可以拿到幾萬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說有意思的話,卻拿不到一個錢。”
張茂淵後來實在不能忍受這份工作的無聊,又跳槽去了戲院當同聲傳譯,專門為外國電影英譯中。
張茂淵的工作經歷充分說明了真正能幹的人從來不會擔心找不到好工作,每跳一次槽,她的工資就會更高。
業餘之際,張茂淵還學著炒股,也曾賠過錢,但對張茂淵來說這都是歷練,不曾失敗又怎會成功。
很多同時期女性因為沒有文化,入了包辦婚姻的火坑,還沒法跳出來,只能待在家裡看著老公家裡紅旗不倒,家外彩旗飄飄,張茂淵已經實現了經濟的獨立,這就是知識的力量。
情場失意,職場得意的張茂淵一直都有著順其自然的人生態度,她不喜歡強求別人,也不喜歡委屈自己。
張茂淵和李開弟仍然作為朋友保持著聯絡,她心底深愛著李開弟,卻始終恪守著該有的規矩,畢竟,李開弟已經有了妻子。
張茂淵並不想拆散他的家,張茂淵見過他的妻子,那是一個十分賢惠溫婉的女人,她值得李開弟對她好。
1965年,李開弟的妻子夏毓智病重住院,張茂淵常常去看望她照顧她,兩人在這麼多年的相處中已經成了老朋友。
夏毓智在病逝前對張茂淵說了這樣一番話:“當年,他了解到你的為人時,我已經懷孕,他自然也無法回頭,我瞭解你們的痛苦,也感激他的重情重義。你視我兒子為己出,李開弟視張愛玲為己女,這切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我將不久於人世,我過世後,希望你能夠和李開弟結為夫婦,以了結我一生的宿願,否則我在九泉之下會死不瞑目。”
張茂淵含淚答應了夏毓智,這一年張茂淵已經64歲了。
她不曾刻意去等待李開弟,她只是聽從自己的心聲,不為結婚而結婚。
而如今,夏毓智的病逝,卻意外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因為正處於特殊時期,李開弟和張茂淵作為留過學的洋學生,遭遇了不少磨難,掃廁所,掃大街,最難的那幾年,是兩人一起走過的,孤軍奮戰讓人容易被困難打倒,有個人和你一起承擔,感受到的痛苦也能少一些,這或許便是伴侶的意義之一。
因為這段特殊的經歷,兩人的感情更加深厚了。
患難見真情,經歷過磨難考驗的感情才是真的難能可貴。
1979年,李開弟給張茂淵寫了一封信
“不是我不願再等,我怕時間不再等我。”
對老人來說時間異常珍貴,過一天就少一天,張茂淵答應了李開弟的求婚。
78歲的張茂淵嫁給了80歲的李開弟,她等了大半生,終於嫁給了愛情。
他們的婚姻維持了12年,兩個老人每天一起散步,一起買菜,一起逛街,這樣溫馨而又平靜的日子就是最大的幸福。
1991年6月,張茂淵在丈夫的陪伴下離開了人世,享年90歲。1998年,李開弟去世,享年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