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亨利四世，如果要用一句話概括他，那就是：一個淳樸、勇敢、熱愛生活的富二代。

亨利四世，法蘭西波旁王朝首位國王

實際上亨利四世的一生有太多事可說，他傳奇般的人生、他的風流韻事、他軍事上的冒險、他政治上的幸運、他宗教上的寬容，還有他對法國人民的發自內心的愛。“唯一深受人民愛戴的國王”這句詩原本是用來稱頌路易十五的，但最後卻歸了亨利四世，原因在於他可能是波旁王朝歷史上唯一一個真正當得起這句話的人。所有這些都值得仔細說。但亨利四世最突出也最可愛的地方在於，他個人的形象沒有被他的身份——新教徒的領袖、戰場上奪取勝利的軍事統帥、王朝的開創者、深受人民愛戴的國王——所吞噬。

亨利四世進入巴黎，19世紀版畫

君主這個職業的缺點就是它太容易吞噬一個人。即使本人無意如此，一旦坐在這樣的位置上就往往不能免俗。一個坐在寶座上的人一不小心就變成了大理石像，如果這個人在喜歡保持神秘感，那他幾乎就失去了所有個性里美好的東西。

比如弗朗茨·約瑟夫皇帝就完全被自己的身份窒息了，他在痛苦中展現自己，他遭遇的種種變亂和悲劇，賦予了他那張蒼老且缺乏表情的臉龐一種淒涼感。而威廉二世則是在自卑、焦慮、恐懼和不安中戰戰慄慄地展現自己，他的自我和他的身體一樣是扭曲的。

反過來說，那些雖然身居高位卻依然能夠把自我而不是某種原則某種理想展露在我們面前的人就極其罕見。亨利四世之可愛就在於，他能夠讓自己的個性突破自己時代和身份的束縛，在歷史裡作為一個人，而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存在。他的個性突破了他的身份、他的成功，而且這個破殼而出的人還是一個非常正常、淳樸、甚至有點沒心沒肺的，典型到不能再典型的富二代。

被畫成赫拉克勒斯的亨利，腳踩九頭蛇寓意擊敗天主教聯盟

亨利四世身上有很多始終不渝的東西，比如說他是個敢想敢幹而且是敢幹勝於敢想的人，一個喜歡哈哈大笑的人，一個愛聽別人講笑話，實在沒人講就自己講的人，一個愛喝酒、愛吃大蒜就麵包，在新婚之夜把王后燻暈的渾身男人味兒的人。還是一個情場老手，承上啟下的人形自走炮，上接老流氓納瓦爾國王安託萬，下接享樂機器、孫子路易十四。

但他和前人後輩都不同。他一輩子追求榮耀、追求權力、追求享樂，還能做到三手都抓三手都硬，原因就在於，他覺得權力、榮耀和愛情本質上都是一碼事。這方面他是一個典型的三亨利之戰時代的法國貴族。

戰場上的亨利一馬當先

當他頭戴頭盔高舉寶劍大喊“你們就跟著我頭盔上的羽飾前進”的時候，他是一個敢玩命的法國西部人。當他搞了別人的妻子，被王后一邊罵著“老色鬼”一邊追著打的時候，他還是一個怕老婆的法國西部人。亨利四世的形象背後是冉冉升起的法蘭西大君主國，但亨利四世自己並不是這個君主國的人格化，他始終是他自己。亨利四世的形象裡寄託著經歷了漫長宗教戰爭的人們對和解的期待，但他自己並不是宗教和解的象徵，他就是他自己，一個幸運的老流氓。就像《亨利四世頌》唱的那樣，他最擅長的是“喝酒、打仗、做情郎！”

如果說“生活但不為生活所俘虜”是一個人的成功，那麼“完成偉大的事業，但不為偉大的事業所吞噬”，就是一個英雄的成功。“雖然開創了一個王朝但我依然是我”，這是亨利四世身上最值得驕傲的一面。

納瓦拉的亨利於1553年12月13日出生於此

其實在亨利四世的一生裡，有無數個理由可以讓他的心靈變得破碎扭曲。他父親安託萬是那種典型的風流老爹，雖然是娶了納瓦爾的公主才當上納瓦爾國王，但完全不拿自己當外人，吃喝玩樂情人不斷，他媽媽既深愛他爹，又為他爹的風流而憤恨不已。這樣的家庭里長大的男孩的心靈是很容易扭曲的，外表像一個巨人內心卻痛苦脆弱的屠格涅夫就是典型，他爸爸就可以看作是一個小一號的安託萬。

亨利四世的人生比屠格涅夫要波瀾壯闊得多。他九歲就死了爹，雖然他爹是在反對他母親的戰爭裡死的，但他母親堅持認為他爹是死在凱瑟琳王太后和吉斯家族手裡。十九歲那年他母親為他和法蘭西的馬爾戈的婚姻去巴黎談判，結果又死了，這一次是他堅信他母親死在凱瑟琳王太后手裡。他自己終於娶了法蘭西的馬爾戈之後，婚禮期間又發生了聖巴託洛繆大屠殺。別說一個精神脆弱的人，就算是一個神經不那麼大條的人在十九歲的年紀碰上這麼多家庭變故和人間慘劇，恐怕也有充分的理由心靈扭曲了。

聖巴託洛繆慘案

但亨利四世沒有，不但沒有，他還能在經歷了所有這些人間慘劇之後繼續沒心沒肺地享樂生活，還能在戰場上玩命，還能和跟他一樣的人哈哈大笑吃喝玩樂。這大概跟他是從小跟山裡孩子一起瘋打瘋鬧長大的有關。納瓦爾雖然是個王國，但亨利四世的童年過得也不太像一個王子。這種河裡撒歡山間亂竄的童年還能解釋他為什麼這麼喜歡吃大蒜就麵包。這種習慣其實非常法國農民，完全不是一個國王該有的。

納瓦拉的亨利加冕成為法王亨利四世

亨利四世沒心沒肺的性格也從他的朋友身上體現出來，比如他的那位忘年交巴松比埃爾先生。這位老兄跟亨利四世一樣是一個新教徒，也跟亨利四世一樣是一個戰場上殺人不眨眼，腦袋掉了碗大個疤的好漢，還跟亨利四世一樣說皈依天主教就毫不猶豫地皈依天主教。他有一次跟亨利四世說“我想當寢宮侍從”。國王說“現在不同以往，我是國王了，凡是都要講規矩，不能你一句話我就讓你當寢宮侍從，你得給我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巴松比埃爾想了想說“你任命我當寢宮侍從，我就去勾引王后怎麼樣？”這種理由換在其他時空，巴松比埃爾先生的命可能都沒了，但亨利四世不但不生氣還能繼續跟他當好哥們。巴松比埃爾後來跟著紅衣主教黎塞留去圍攻昔日的新教徒朋友們堅守的拉羅歇爾，大家一起吶喊著衝鋒的時候，他前邊的一個人被一顆炮彈一下打在腦袋上，屍體直挺挺地倒下去，腦袋卻跟著炮彈一起飛了。巴松比埃爾看了指著他哈哈大笑跟其他人喊“看這個傻瓜，把腦袋打飛了！”這句話其實就特別符合亨利四世的風格。

巴松比埃爾多年後參加過拉羅謝爾圍攻戰，又因反黎塞留蹲過巴士底獄，晚年被放出來還寫了部八卦滿滿的回憶錄

亨利四世的粗線條、膽大心不細、“茲我不死你那手就不是你的！”這種作風，是典型到不能再典型的法國西部人。這種法國西部人的作風其實很像我們熟悉的大金鍊子哥，沒什麼可說的就是幹！幹贏了就是我的，死了就算了。

按照很多我國曆史學家的觀點，所謂歷史就是一部戀愛遊戲，不斷找人做選擇題，只要你選擇了正確的選擇就能幾何般預判未來，步步高昇直到巔峰。但我覺得如果亨利四世的一生是一部遊戲，那也應該是《如龍》而不是《愛相隨》。亨利四世一輩子爭強好勝，在風起雲湧的宗教戰爭裡，四面八方都是敵人，處處危機四伏，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地位而拼死戰鬥，一路走來卻發現自己站到了金字塔的頂上。

1610年5月13日，“好國王”亨利四世在街頭遇刺

這樣一個人是不會吹NB的，因為他發自內心地覺得自己足夠NB。所以他不會像拿破崙三世那樣在人前假裝神秘，也不會像路易十四那樣故作威嚴。他會坦然地哈哈大笑，坦然地噴著滿嘴大蒜味泡姑娘。

歷代法王的長眠之地：聖丹尼斯修道院

也因為他這種真誠的態度，他作為一個普通人度過的那些歲月，讓他懂得宗教戰爭裡普通人的痛苦，他才會希望讓每個法國人的鍋裡都能有一隻雞。波旁王朝歷代國王裡，路易十四是一個千方百計想要成為偉大國王卻沒能成功的人，路易十五是一個沒打算成為偉大國王只打算享受自己的好運氣的人。而亨利四世則是唯一一個既抓住了自己的好運氣、享受了自己的人生，也成為一個偉大國王的人。即使都埋進了聖丹尼斯，亨利四世依然首先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個法國國王，這是他最值得引以為傲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