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看了短史記談韓國飯館掛“迴光返照”的文章,觀點大體認同。文中談到“歷史上中國有兩次外來詞彙湧入的大潮”,一次是中古時代佛教東來,帶來的佛教詞彙;另一次是近代日本發明不少承載西方近代觀念的漢字詞彙,這些詞彙回傳中國,塑造了現代漢語,但認為“這兩次交流都給漢語帶來了活力”,對此大司馬有些不同意見。
大司馬認為,佛教語彙東傳,確實明顯提升了漢語,佛教東傳也給漢文化帶來了脫胎換骨式的提升;日式蹩腳詞彙回傳,則增長了現代漢語的粗鄙性。
表意文字的缺點與優勢
世界上大部分通行廣泛的文字,都是從表意的象形文字開始,逐漸轉變為半表音半表意的兩棲文字,最後轉變為表音文字,或者直接從象形文字變成表音文字。
比如古代兩河流域的象形文字-楔形文字,就是表音文字-半表音半表意文字,後來地中海東岸的腓尼基人因為與遍佈地中海的民族進行海上貿易,為了交流方便,發明了記錄語音的字母文字。因為字母文字透過有限的字母記錄語音來製造海量詞彙,比象形文字方便易學,且易於在不同民族間交流,所以作為表音文字的字母文字很快風靡世界,西到西歐的英法,東到東北亞的滿蒙日韓,最終都使用各式各樣的字母文字。
楔形文字已經具有了表音屬性
這樣的社會,因為商業原始、交流欠缺,大多數都比較初級、規模不大,比如我國彝族的古彝文、納西族的東巴文,都是象形文字,非洲、美洲原始部落用象形文字的也很多。因為機緣巧合,雖用象形文字而有幸發展成大規模文明的,則只有古埃及和中國。但古埃及文字隨著古埃及文明的消亡,最後記錄古埃及語的文字演變為表音文字科普特字母,只有中國碩果僅存,是象形文字一直沿用到今天的大規模文明。
作為表意文字的象形文字有其優缺點。優點是圖畫性很強,很形象,文學功能和美學功能強大;缺點是不像兩棲文字、表音文字那樣抽象,因此也未能像兩河、歐洲那樣在文明早期即產生強大的抽象思維,故而邏輯學、哲學、科學等對抽象思維要求較高的方面進展較緩慢。
但是,文字的特點雖然在起步時會對文明造成很大的影響,但不是一成不變的。
在抽象思維方面,中國文化雖然起步較晚,發展較緩,但漢語仍然逐漸發展完備了抽象功能,到近代已基本具備了接入西方現代概念的條件,參看今日之學術論文,即便論題再高深,也不存在漢語不能勝任的情況。
而漢字的形象性作為一大優勢,發展出了唯美的詩詞和書法。雖然歐洲和波斯也有傑出的詩歌,但他們在形式美上無法做到對偶這樣盡善盡美——既能當詩歌吟詠又能當圖畫裝飾的修辭形式;雖然阿拉伯也有書法,但他們的字母文字數量有限,其變化多端與漢文書法無法相比。漢字作為碩果僅存的象形文字,這種獨特的優勢也是全世界的財富,沒有理由不予珍視。
對聯不但是文化載體
在古建築中還是一種圖案裝飾
遊覽古建築如果不看對聯就可惜了
而佛教東傳和日式蹩腳詞彙的西漸,對漢語特長的影響截然不同。
佛教詞彙對漢語的提升
漢語作為象形文字,其構詞方法是將有具體含義的單字合成詞語,這些單字原本具有較強的形象性,所以這種單字合成的詞語也具有較強的形象性。
比如“黃昏”,即用黃昏二字渲染傍晚天色,且讀音上構成“雙聲”(聲母相同);又如“朔漠”,為“朔”(北方)、“漠”(荒漠)兩字合成,合二字之意,無邊無垠的北方荒漠場景自然而然地隨著文字映入眼簾,且讀音上構成“疊韻”(韻母相同)。在詩中靈活運用雙聲、疊韻,則能在形象性之外帶來無上的音韻美,如杜甫《詠懷古蹟五首》中詠王昭君的名句:
一去紫臺連朔漠
獨留青冢向黃昏
即便將來從原意引申出其他新意,與原意也多有明顯關聯,能夠自然聯想。比如“黃昏”一詞用到現代漢語裡,“諸神的黃昏”,則北歐諸神日薄西山,已近終結之境況,也很形象地展現在讀者面前。
漢語“黃昏”一詞
可以生動地表示北歐神話的場景
當然作為一門發展數千年的語言,也會有不少例外,但利用單字的形象意義,來組成形象性較強的詞彙,始終是主流構詞方式。
佛教傳入之時,中亞胡僧與印度僧人,以東行傳法的高度使命感,努力研究漢語特質,盡力將漢語沒有的佛經概念譯成妥帖的漢語詞彙,在儘量不破壞漢語獨特構詞法的情況下,帶來了大量漂亮的新詞,漢人高僧這方面更不用說,外域高僧鳩摩羅什、真諦、不空,漢人高僧玄奘等,均是數百年譯經運動中的傑出代表。
佛教語彙的大量傳入和新造,確實是極大的提升了漢語的活力。可以舉幾個例子,如“法雲”,即用法、雲二字原意,表佛法如雲籠罩一切之意;又如“無遮”,即無、遮二字原意,表佛法廣大、無所遮隔之意;再如“慧日”,即用慧、日二字原意,表佛之智慧如日光普照眾生。
這些詞,雖然是此前漢語沒有的新詞,承載漢語中沒有的新概念,但都很形象,與傳統漢語無縫拼接,成為既有生命力又有美感的高階詞彙。用這些詞來實現漢語最高階的形式美——詩詞和對聯,可以毫無滯澀。如雲南劍川石窟剖腹觀音聯:
法雲廣蔭無遮會
慧日高懸有相天
用這些高階的佛教語彙作成一副對聯,完全沒有違和之感,就是因為譯經家在製造佛教語彙時注重漢語本來的特點之故,而這些譯經家也著實成為中印文化交流中不朽的文明使者。在這些高階新來詞之外,少數音譯詞如剎那、菩提、摩訶等,經過長久的沉澱,因為數量不多,在漢語裡也能逐漸紮下根來。
鳩摩羅什等域外僧人
對華夏文明作出了不朽的貢獻
此外,佛教僧人配樂唸經的梵唄也令漢地詩人開始注重漢語的聲調,從曹植魚山聞梵唄,規整漢語聲調開始,經南朝齊梁“永明體”對音韻“四聲八病”等方面的探索,到唐代終於催生出了近體詩。不僅是文學領域,可以說,沒有佛教及其挾帶的多種域外文明的傳入,就沒有唐宋文化的輝煌。
日式蹩腳詞彙對漢語的損害
然而,近代日式蹩腳詞彙的傳入,則與佛教語彙的傳入截然不同。
日本雖然吸收了大量的漢字,但經過千年的分化,他們在許多漢字的用法上與中國有別,加上急於承載新概念,不少新詞語都是生吞活剝而來,所以他們製造的許多詞語,從漢語的構詞法來看是毫無道理的。
這些蹩腳詞彙分為三種情況。
一是音譯。組成詞彙的兩個字之間全無聯絡,每個字與其本意也全無聯絡,不過鑑於有些域外概念實在難以意譯,音譯詞有時難以避免,只要不濫用,導致在語言中佔太大份額倒是關係不大。今天的一些音譯詞如克隆、複製、比基尼其實完全可以意譯,這種情況下不應推薦音譯。
二是生造。比如日本人造的“民族”一詞,如果按漢語的字面意義,“民”就是萬民,“族”如果用如動詞則是滅族之意,“民族”按字面意義組合就是“萬民皆族”,把老百姓全部滅族,其實漢語裡原有“族類”一詞可承載“民族”的概念,沒有必要使用此類生吞活剝的造詞。
三是曲解。如漢語之“經濟”,原為其字面意思組合的“經世濟民”之意,是包含今日的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巨大概念,但日本人將其內涵縮小至僅有財務一個方面。近代中國人對此類詞彙不加選擇地使用,結果在古代漢語和現代漢語之間增加了諸多理解成本。
此類詞彙,割裂漢語固有的構詞方式,增加了大量理解成本,要不是從小教小孩死記硬背的話,其實不易像傳統的漢語構詞法那樣,透過望文生義來快速而便捷地理解。如果有志減少語言的理解成本,此類現象沒什麼好讚許之處。
日式蹩腳詞彙的傳入只是一個開頭,此後的現代漢語以此為生髮基調,向粗鄙方向的演化一發不可收拾,與形式美漸行漸遠,詩詞語彙因而難以獲得更新,逐漸走向消亡,漢語在形象性和美感方面的優勢也蕩然無存或者至少折損大半,可以說是揮刀自宮了。
對此大司馬可以舉幾個例子。雖然現代漢語新造的詞彙總體上很不理想,不過也有少數例外。比如“飛機”,就是一個很沒有道理的詞,為什麼,“機”的本意是弓弩或機械上的扳機,那真正的飛機像是在空中飛的扳機嗎?明顯不像嘛。相對之下“飛船”這個詞彙顯然比“飛機”更為形象。
飛機怎麼看也不像扳機而像船
以下再列幾組詞,表達同樣或近似的事物,但前一個比後一個形象性強很多:摩絲-啫喱,空港-機場,腳踏車-腳踏車,格物-科學,鐳射-鐳射,香波-洗髮水,膠片-菲林。
可以從中間挑些詞寫首詩詞看看。大司馬本來想自己寫一首,但不寫太久手太生,一時竟寫不出,所以請師弟冰硯口占了一首。此詩因為是匆忙寫就,從詩的角度看不是好詩,但是大家可以看看字面是否違和,其中標粗的字是形象性較強的新詞彙:
暫許勞生緩倦疲,長途到此換緇衣。
飛船空港征塵盡,解轡溫泉旅夢遲。
檢點未容遺汙點,摩絲猶為護青絲。
香波留馥聊安枕,輾轉明朝又路岐。
如果我們換成意思相同但形象性不強的新詞彙,該詩則會變成:
暫許勞生緩倦疲,長途到此換緇衣。
飛機機場征塵盡,解轡溫泉旅夢遲。
檢點未容遺汙點,啫喱猶為護青絲。
洗液留馥聊安枕,輾轉明朝又路岐。
當然,如果手段夠高超,任何現代事物也都可以用詩詞雅馴而完善地寫出來。詩如無以為名兄的《香菸》:
殉火成灰雜劫塵,一支長僅寸餘身。
每期焚草耽焦味,偶借浮雲定亂神。
捲紙惟藏心裡話,吐圈偏套眼前人。
欲離難捨何時了,不戒終因本性真。
詞如津門寇夢碧先生的《高陽臺·鐳射歌舞會》,大家可以細品:
鳳舞霞飛,鶯歌雲駐,曼聲新譜霓裳。別樣溫黁,千虹交映瑤妝。神妃乍閃驚鴻影,漾燈漪、離合陰陽。鎮銷凝,萬幻璿波,一瞥娭光。
今宵夢入華鬘界,散諸天花雨,香霧迷茫。世相紛紜,也應彈指滄桑。看朱成碧才經眼,又匆匆、轉綠回黃。怎禁他,屏上春風,鏡裡秋霜。
現代漢語的發展,當然受到其時代的影響,一些缺點或者也有難以避免之處,鑑於今日已經成為約定俗成的用法,推倒重來成本既高也不必要,但如何看待這些缺點,則應從語言學的角度來進行專業主義的看待。
一種語言文字,最基礎的功能自然是滿足交流的需要,但在此基礎之上,還要滿足優美和雅緻的高階需要。這二者並不矛盾,其實形象性強的雅馴詞彙,比形象性弱的粗鄙詞彙,在表意方面更能節省理解成本。
專業之中最通俗,通俗之中最專業
熟悉歷史陌生化,陌生歷史普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