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年正月十五日的“御前財政會議”結束後,呂芳等人返回“司禮監”,因為搶著報祥瑞而被罰跪的馮保早已凍成了雪人。見此情況,呂芳對幾位“秉筆太監”吩咐道:
“今兒元宵,你們也各自回去過個節吧!”
黃錦沒有說話,陳洪卻立馬追問道:
“那當值呢?”
等到呂芳表示自己當值後,陳洪一臉不甘地轉身離開了。
透過這段對話,我們能夠明確得出這樣一個資訊:今天當值的應該是陳洪,而且陳洪想要趁著當值的機會,將搶報祥瑞的馮保置於死地。而且,讓馮保死還非常容易,再讓他多跪一會就行。
很明顯,久侍於御前、擁有大智慧的呂芳很清楚馮保面臨的威脅形勢,只是,這個保全馮保的辦法太過高明:
讓下屬們回去過節,自己則犧牲元宵佳節的休息時間,留下當值,既能彰顯對下屬們的體恤之情,又能讓下屬們找不到拒絕的理由。然後,再趁著自己當值的機會,保全馮保。
位置敏感、身份敏感的呂芳,能得嘉靖帝如此信任和倚重,並不是沒有道理。
馮保已經被凍僵,呂芳則平淡地給出了一句:“抬進去吧”。注意,馮保可是呂芳的乾兒子,面對已經凍僵的馮保,為何絲毫不擔心?
對於宮中的太監而言,這種懲罰似乎早已經司空見慣,從基層一步步爬上來的呂芳自然不會大驚小怪;馮保再是自己的乾兒子,但其畢竟有錯在先,甚至已經觸犯了眾怒,身為“司禮監”一把手的呂芳自然不能明顯袒護,也只能冷漠以待;更重要的是,呂芳還希望借用對馮保的懲治來敲打其餘下屬,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所以,他必須表現出冷漠的態度。
等到馮保慢慢醒來,他立馬跪倒,拼命告饒:
“乾爹,兒子錯了,兒子錯了。”
馮保和楊金水一樣,都是呂芳的乾兒子,為什麼一開場就犯下諸多罪過的馮保最後落得善終,而楊金水就非得裝瘋賣傻,才能活下來?
我認為,馮保的人生態度是一個極為關鍵的影響因素。
拋開馮保後來在裕王府的具體精明表現,但就其此時的認錯態度就能一窺他的未來。
既然有了錯,而且還是分分鐘能要命的過錯,就不要解釋,更不要掩飾,逮住一個救命稻草拼命認錯就行。呂芳既然能將已經凍僵的馮保救過來,就說明他不想讓馮保死,所以,馮保只要低頭認錯,一改往日囂張就能徹底活下來。
只是,活下來有著兩種方式,一種是再無往日輝煌,一蹶不振;一種就是隱忍以後的再度崛起。很明顯,馮保希望擁有第二種活法,深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呂芳更希望馮保擁有第二種活法。
於是,呂芳開始了簡單、直白地訓斥:
“跟了我那麼多年了,天天教你,牛教三遍也會撇繩了,瞧你那囂張氣。為了急著往上爬,你二十九打死了周雲逸,今天又搶著去報祥瑞,我不計較你,可宮裡這麼多人,能不記恨你嗎?還有周雲逸那麼多同僚,還有裕王,要找死,也不是你這麼個找法。”
馮保的“找死”法,到底有多危險?
將周雲逸打死,能得罪支援周雲逸的清流官員,徐階、高拱、張居正這種朝廷大佬拋開不算,他們的背後還有基本已經確定皇位繼承人身份的裕王。一次舉動就得罪了整個“清流派”,得罪了半個“內閣”,得罪了“準皇帝”,馮保這個“找死”法,還真是牢靠。
另外,將周雲逸打死,是不是真就出自嘉靖皇帝的命令;就算是嘉靖皇帝的命令,萬一他老人家想要維護自己的正面形象,把馮保拉出來墊背呢?
再加上馮保在正月十五的搶報祥瑞,又得罪了“司禮監”的諸位“秉筆太監”,陳洪更是想將其立馬弄死。
如果不是呂芳保全,馮保的這個“找死”願望,肯定會立馬實現。
此時的馮保自然不能繼續待在宮裡,為了更好地保全馮保,更為了讓馮保成為自己將來的依仗,呂芳決定將馮保送往裕王府,只是馮保並不理解:
“乾爹,您老就在這兒把兒子給殺了吧。兒子死也不到裕王府去。”
剛剛下令打死了裕王的黨羽——周雲逸,馮保的這種擔憂並不是沒有道理。
為了打消馮保的顧慮,呂芳給出了兩句話:
“一句是文官們說的,做官要三思,什麼叫三思?三思就是思危、思退、思變。知道了危險,就能躲開危險,這就叫思危;躲到人家都不在注意你的地方,這就叫思退;退了下來就有機會再慢慢看,慢慢想,自己以前哪錯了,往後該怎麼做,這就叫思變。”
對於馮保而言,此時的宮中就是危險之地,而且近在眼前的陳洪就會想盡辦法將其置於死地,所以,他要躲開危險,離開皇宮。裕王府,對於馮保而言雖然也是危險之地,但因為馮保是以皇上的名義指派,所以裕王暫時不會動馮保。
更重要的是,馮保待在裕王府,就能讓宮裡的對手和“清流派”放心,甚至忽略。因為馮保已經身處險地,不需要自己動手,他很快就會消失了;而且,馮保已經離開皇宮,不再具備威脅了。
一個幾乎四面樹敵的人,能被人忽略,就是最大的幸福,就是最大的活路。
只是,馮保對於裕王府這個危險之地,仍不放心:
“乾爹教導得對,可叫兒子到裕王府去當差,那不是把兒子往絕路上送嗎?”
馮保的這個顧慮,也就是我們前面提及的“思退”地點選擇。只是,馮保只記住了裕王對自己的仇恨,卻沒想到自己的東山再起。
再來看呂芳的第二句話:
“我再教你武官們說的那句話,置之死地而後生。看我大明的氣數,這皇位遲早會是裕王的,到了那一天,你才真是個死呢。”
離開皇宮,再遠離裕王府,馮保一時半會或能保全,但真等到裕王登基為帝,馮保還是一個死。也就是說,除了裕王府這個“思退”地點,馮保幾乎沒有別的選擇。
那麼,身處虎穴的馮保又該如何保全自己呢?
“我現在以皇上的名義,派你到裕王府做皇孫的大伴,你要夾著尾巴,真正讓裕王和他府裡的人重新看待你。如果真有裕王入主大內的那一天,乾爹這條老命還得靠你。”
以皇上的名義指派,裕王就不會動馮保;而後,馮保再好好地“思變”,爭取裕王對其態度的改觀,才能真正躲開這個最大的危險。甚至,馮保還可能成為裕王的心腹,成為裕王登基以後的“司禮監當家人”。如此,馮保才能真正實現第二種活法——東山再起,輝煌依舊。
看完了呂芳對馮保的理性安排,我們再來看下裕王對譚綸的安排。
藉著看小世子的機會,徐傑等人在裕王府開了一次小會,只是,這場會議卻將裕王和裕王派系的缺點和矛盾盡數暴露。
先是裕王發言:
“你們不知道,剛才這幾個時辰,我是怎麼過來的!”
一個領導,一個勢力集團的領袖,最忌諱在下屬面前表現出自己不堪的一面,這會嚴重影響領導的權威,會讓下屬質疑其領導和控制能力。裕王如此表現,會換來下屬何種反應?我們來看徐階的迴應:
“皇上還是聖明的,不至於會出現那樣的後果。”
極為明顯的安慰語氣,更像是一個長者在哄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如此裕王,相較於就算離開也能讓下屬乖乖罰跪的呂芳,壓根就不在一個級別。
裕王的領導能力不行,自然就控制不住集團成員,成員之間的矛盾自然也會慢慢凸顯。徐階發言以後,高拱第一個站出來唱反調:
“可現在的結果也好不到哪去,那些爛賬全都報了。”
你認為這樣的皇上聖明?財政超支到這個程度,還不至於出現那樣的結果呢?
沒搭理高拱,徐階繼續樂觀發言:
“今年總算有了一個好的開頭了,開支控制了,沒有再給百姓加賦稅,但願浙江改農田為桑田的事能辦好。”
新年剛過15天,你就能如此樂觀地斷言“開支控制”、“賦稅平穩”?去年的財政超支教訓,還是沒能給你敲響警鐘啊!
徐階對於今年的形勢如此樂觀,對於剛剛結束的“御前會議”如此滿意的原因何在?
作為“內閣次輔”,徐階是除裕王以外的集團領袖,負有領導集團同“嚴黨”抗爭的重任,也就是說,這次“御前財政會議”的結果如何,直接關係到徐階的領導能力和他對裕王的忠誠程度。
會議的結果好,徐階就是實心用事,就是對裕王忠心耿耿,等到裕王登基,他身上的“次輔”頭銜就很可能變成“首輔”,成為內閣的當家人;可如果會議的結果不好,就算不能說明徐階變了心,也能證明他的能力不行,那麼他將來的“首輔”位置就危險了。
說白了,徐階之所以在裕王面前“報喜不報憂”,就是想讓裕王看到自己這個集團領袖,當得非常優秀。
只是,徐階的領袖地位似乎並不穩固,繼高拱唱反調以後,張居正又給出了不同言論:
“辦不好的,不但辦不好,浙江的百姓恐怕還要遭殃。”
“御前會議”一共就辦了三件事,去年的決算,清流黨敗了;今年的決算,勝敗尚在兩可之間,就當前的形勢而言,也幾乎已成敗局;改稻為桑的國策,嘉靖皇帝也已經首肯並給出了具體指示。也就是說,在這次會議上,徐階所謂的“皇上聖明”、“開了好頭”、“不增賦稅”基本等於胡扯,清流黨這是完敗了。而在會議上幾乎沒起到任何作用的徐階,現在卻想著爭功勞、求表現,高拱和張居正就差沒吐唾沫,罵他不要臉了。
而我們的裕王似乎並不清楚徐階的真正意圖,只對張居正的擔憂提出了疑問:
“你是說,他們會趁機兼併桑田土地?”
沒有好處,嚴嵩為什麼會提出“改稻為桑”的建議,填補虧空,給皇上一個交代是一方面,趁機斂財才是他們最大的目的。如此明顯的目的,裕王竟然看不出來,真不知道是裕王太善良,還是真的“大愚若智”。
這時候,一直沒有說話的譚綸開口了:
“完全有可能!王爺,皇上下了旨意,農田改桑田以後不許加稅,可一畝桑田要比一畝農田的收成高出五成以上;再加上桑田如果在他們手裡,從種桑養蠶到織成綢緞,中間就省去了所有環節,利潤可想而知。”
除了張居正,恐怕也就這個譚綸對基層百姓的生活有著較為透徹的瞭解。譚綸說完這句話以後,張居正趕緊加上了一句:“我擔心的就是這個”,再看徐階徐大人的臉,一副“就你們能”的嫌棄表情。
緊接著,高拱又再次追加了一波傷害:
“不能讓他們得逞。當時嚴嵩提出這個方法,我就犯疑,現在這麼一說,他們事先就有圖謀。”
裕王,在這次會議上我高拱可是做了貢獻,發揮了作用的,要是當時我就想明白這個問題,我會立馬據理力爭。您看見了吧,張居正早就看透了,可他卻沒有說,還是我對您忠誠,將來的“內閣首輔”還是讓我來幹吧。
高拱的發言,裕王仍然沒有注意到重點,只對他的建議提出了疑問:
“怎麼阻止他們,從朝廷到浙江都是他們的人。”
你說的啥意思,我不知道,我只聽見你說要阻止“嚴黨”,給個建議唄,看你是不是真有本事!
本就是見縫插針,爭奪功勞的高拱自然沒有實際見解,更沒有什麼有效建議,只能閉嘴,等待別人給出建議。
而後,張居正給出了建議:
“譚綸提到的胡宗憲,我看可以爭取。”
注意張居正的語言藝術:
強調了“譚綸提到的”,表明對譚綸的支援態度,讓自己儘可能地減少反對聲音;另外,還能將這個建議可能出現的負面影響悄然轉嫁到譚綸身上,真要是爭取胡宗憲出了問題,也是譚綸的錯,和我張居正沒有關係。
更重要的是,對譚綸的強調還能讓張居正轉移反對聲音的進攻方向,即使有人反對,譚綸也會站出來反駁,替自己解圍。
高拱一看,張居正這是要佔上風,立馬給予了反駁:
“難吶,他可是嚴嵩一手提拔的,倒不是說人誰都不會變,可他的根兒畢竟在嚴嵩那兒。”
胡宗憲可是嚴嵩的學生,王爺,張居正這是要脫離組織,要背主求榮啊,您得注意。
而後,張居正沒有說話,因為他知道譚綸肯定會站出來:
“事情也不能一概而論,胡宗憲這個人和我有深交,在大事上他還是有見解的。從他當浙直總督這幾年來看,雖然表面上都順著嚴嵩和嚴世蕃,但牽扯到大局他總能穩得住。”
別亂扣帽子,我也和胡宗憲關係很好,可我是裕王府的人,怎麼,我也要背主求榮嗎?再說了,胡宗憲素日裡的所作所為,大家有目共睹,王爺,您可不能相信高拱的挑撥。
好了,現在徹底變成了高拱和譚綸之間的你來我往,反覆進攻,高拱繼續反駁道:
“就算這樣,誰去爭取他,疏不間親,他會聽誰的?”
說那麼好聽管什麼用,既然你和張居正都不是向“嚴黨”靠攏,那該如何爭取“嚴黨”成員——胡宗憲呢?
注意,這是高拱為譚綸埋設的一個陷阱,幾乎為譚綸設定了拉攏胡宗憲的目標——將他爭取過來。這個工作的難度,可想而知,譚綸自然不能輕易接下。於是,譚綸給出了這樣的迴應:
“不是直接讓他聽誰的,而是要讓他明白利害得失。”
我沒說“爭取”,我只是希望胡宗憲能存良知、明是非,至於他會怎麼做,會向誰靠攏,我就掌握不了了。
注意,這時候裕王有個起身整理炭爐的舉動,張居正趕緊接過手幫忙,這絕不是諂媚,而是在為自己製造一個躲避別人進攻的說話機會。
接著,譚綸給出了具體的辦法:
“想個辦法讓我去浙江,我待在胡宗憲身邊,總有辦法向他進言。”
沒有明確工作目標,沒有明確工作辦法,為自己留足了空間,留好了退路。都聽好了,我只負責向胡宗憲進言,他聽不聽、幹不幹就不管我的事了。
再來看裕王的表現,沒有絲毫停頓,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立馬同意:
“浙江的大局,就拜託你了。”
考慮都不考慮,就直接同意,你是壓根就沒想過這個問題,聽到一個建議就立馬欣喜若狂;還是,這個建議本就是你私下和譚綸商量好的?
如果是前者,你和諸葛亮輔佐下的阿斗,幾無區別;如果是後者,徐階、高拱、張居正會怎麼想?你們都商量好了,定好了,還和我們商量什麼,你們自己玩去吧。
就算如此,如果裕王把話說到這裡,還算給譚綸設定了一個工作目標:我不管你怎麼進言,浙江的局面交給你了。可裕王偏偏還追加了一句:
“只要胡宗憲心存良知,大局還有可為。”
如果胡宗憲沒有良知,譚綸就啥都不用幹了?你這句話一出,譚綸幾乎沒有了任何工作壓力,又會取得什麼樣的工作成績呢?
注意,張居正藉機整理炭爐的說話機會等到了:
“要是這次能從浙江燒一把大火,嚴黨倒臺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我是整理炭爐的時候,想到的從浙江“引火”扳倒“嚴黨”,並不是我想爭功勞,更不是藉機向裕王表忠心,你們別誤會。
就此來看,“清流”確實並非“清廉”,甚至他們的動機也絕對值得懷疑,都只是利益驅動而已。只不過,他們為“嚴黨”設計了一個名字叫“奸臣”,給自己設計了一個名字叫“清流”而已。只是,歷史就是如此諷刺,大明王朝沒毀在禍國殃民的“奸臣”手裡,卻毀在了為國為民的“清流”手中。
行文至此,我竟然希望嘉靖皇帝能將皇位傳給呂芳,而不是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