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元元年(784年),李泌第四次奉詔回朝擔任宰相。
面對唐朝連遭“涇原兵變”、“平涼劫盟”打擊的窘境。
李泌開始力主構建“西聯大食、北和回紇、南盟南詔”的反吐蕃大聯盟(貞元之盟)。
但唐德宗李適對貞元之盟的關鍵點,“北和回紇”極其牴觸,以至於放言“北合回紇之事,等朕的子孫再做吧!朕當朝之時,斷不可為!”
李適為何對回紇如此牴觸呢?
這事兒還得從25年前說起!
唐德宗神建中四年(783年)唐朝版圖
一、安史之亂中唐朝的窘迫爆發於公元755年12月16日(天寶十四年)的安史之亂是唐朝的轉折點,甚至可稱為是“整個中國歷史的轉折點”。
唐帝國在安史之亂中的拙劣表現,讓伺服於周邊部落政權猛然醒悟,原來“天可汗”(“天可汗”之名一直用至玄宗)是花架子呀!
要不俺們動手弄他一下?!
隨即,吐蕃在西南方面對河隴展開了排浪般的攻勢,不久便攻陷涼州(武威)徹底截斷了河西走廊。
長期以來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吐蕃數次攻入關中吸引。其實,周邊政權對唐帝國疆域的撕咬,發生在各個方向。
東北方的悉、契丹;西北方的回紇也沒閒著,一樣開始不斷展開掠取。
相比起來回紇還算仗義,至少唐朝有求時,驍勇彪悍的回紇騎兵還能來助拳。
從唐肅宗至德二年(757)開始,回紇鐵騎便配合郭子儀所部,連續參加了香積寺(西安南部)、華陰(陝西華縣)、弘農(河南靈寶)、河陽(河南孟縣南)、河內(河南沁陽)、陳留(河南開封)等惡戰,成功從叛軍手裡收復長安、洛陽兩京。
當然,回紇也不是活雷鋒,唐朝付出的代價是洛陽城被洗奪一空。
等到唐代宗臨朝,兩國關係已徹底逆轉,從之前君臣、舅甥關係,淪為兄弟相稱。
代宗廣德二年(764),“僕固懷恩之亂”爆發,僕固懷恩憑藉在回紇內部的影響力(連嫁二女為回紇可汗妃),引回紇軍共同進犯關中。
所幸此時,汾陽王郭子儀尚在,他單騎入敵營。
以個人威望,說服回紇放棄攻唐,轉而與唐軍聯手在靈臺西原(甘肅靈臺縣)大敗吐蕃。
《新唐書·郭子儀傳》:“破吐蕃十萬於靈臺西原,斬級五萬,俘萬人,盡得所掠士女牛羊馬橐駝不勝計”。
從以上歷史事件可以看出,肅宗、代宗時期,回紇對唐朝早就沒有敬畏之心。
反倒將唐帝國當成了長期飯票,隨著準備趁唐內亂,上來咬上幾口。(僕固懷恩聯合回紇時,說的是郭子儀去世、皇帝駕崩)
二、李適的“陝州之恥”
就在“僕固懷恩之亂”的前兩年,寶應元年(762年)五月,唐代宗李豫即位,委任太子李適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封雍王,出鎮陝州(河南三門峽)。
剛剛上任的李適,可能還沒摸到門路,腦袋上便捱了一悶棍。
身為太子、天下兵馬大元帥的李適,帶著藥子昂、韋少華等數十位僚屬隨從,進入回紇大營會見牟羽可汗。
牟羽可汗曾與唐代宗結為弟兄,便認為李適見他應行晚輩之禮。
但李適以平輩之禮相見,馬上就不樂意了。
當場訓斥李適,要他行子侄的“拜舞”大禮。
藥子昂等人據理力爭,稱李適不應行此大禮,並列出三項理由:
1、李適入營相見乃是代表國家,不應以私人輩分相論;
2、李適是太上皇(玄宗)的嫡孫、當朝太子、天下兵馬大元帥,身份尊崇不應行大禮;
3、當時唐朝處於喪葬期間(玄宗、肅宗相繼去世),歌舞有悖律法。
但站在一旁的回紇宰相及車鼻將軍堅持道:“你總說唐朝禮法如何,子侄向長輩行大禮是回紇傳統。我們汗王與唐天子以兄弟相稱,對雍王(德宗)來說,汗王是叔父。不行大禮是違揹回紇傳統!”
藥子昂再次強調道:“雍王是唐朝太子,太子乃一國儲君。哪有中國的儲君,向外國汗王行拜舞的道理?”
雙方脣槍舌劍的互噴,終於惹毛了車鼻將軍。
他當眾抓著脖領子,將藥子昂拖出大帳,命人將藥子昂、魏琚、韋少華、李進等人,各打一百杖。
將李適的一干隨從打得氣息奄奄,魏琚、韋少華重傷而死。
李適見到這番局面也嚇傻了,喏喏不知該如何處理。
所幸,藥子昂被打時的慘叫聲,驚動了回紇可汗的母親。
她趕到大帳中,痛斥車鼻將軍,並雙手捧著貂裘躬身道歉,並護送李適乘馬返回。
《資治通鑑·唐紀三十八》:“雍王(李)適至陝州,回紇可汗屯於河北,適與僚屬從數十騎往見之。可汗責適不拜舞,藥子昂對以禮不當然。回紇將軍車鼻曰:“唐天子與可汗約為兄弟,可汗於雍王,叔父也,何得不拜舞?”子昂曰:“雍王,天子長子,今為元帥。安有中國儲君向外國可汗拜舞乎!且兩宮在殯,不應舞蹈。”力爭久之,車鼻遂引子昂、魏琚、韋少華、李進各鞭一百,以適年少未諳事,遣歸營。琚、少華一夕而死。”
此事在李適心中留下了巨大的陰影,讓他在二十多年後,依舊耿耿於懷。
三、李泌與德宗的大辯論779年(代宗大曆十四年)五月,李適繼位時,回紇已一躍而成北方草原的霸主。
《資治通鑑》載:“回紇斥地愈廣,東際室韋,西抵金山,南跨大漠,盡有突厥故地”。
建中元年(780),宰相“頓莫賀合”幹掉了回紇牟羽,又“屠其支黨及九姓二千人”,自立為“骨咄祿可汗”。
“骨咄祿可汗”上任後,為穩固其統治地位,頻頻向唐朝示好,並數次請求和親。
但唐德宗依舊記著“陝州之恥”,就是假裝看不著。
李泌回朝後,深感聯合回紇的重要性,但之前已有不少重臣碰了一鼻子灰。
李泌作為四朝老陳很清楚,李適心裡的結,他也在等待一個機會。
恰好,邊將上奏軍隊缺少馬匹。唐朝早已失去了河西產馬之地,只能向回紇購買,可李適兜裡沒錢,愁得直嘬牙花子。
李泌趁機對德宗說:“陛下如果能用臣的計策,數年之後,馬匹的價格必然會掉到現在的十分之一,到時候軍隊就不愁缺馬了。”
李適一聽來了精神,忙問此等好計策,何不快說?!
這時候李泌能直接說聯合回紇的事兒嗎?
當然不能!
政治家都是資深的嘮嗑藝術大師,話必須得“繞著圈說”。
李泌開始往裡繞德宗了,他先說:“作為一個明君,有時候得能委屈自己,事事為了國家和百姓,一切從社稷大計出發。”
李適一聽明君倆字,馬上來了興致,頻頻點頭表示,“我必須是個全身放光的明君!”
李泌見德宗上鉤了,便不慌不忙的說道:“如果我們能北和回紇,南通雲南(南詔),西結大食、天竺,吐蕃必然陷入困境,馬匹也很容易得到。”
德宗一聽臉就垮了下來了,憋著氣說:“其他三個國家都行,回紇絕對不行!”
李泌微微一笑,說道:“臣早就猜到陛下會作此反應,因此才在心中權衡再三。剛才陛下表示以國家為重,臣才說了出來,此計的關鍵點恰恰是回紇,其他三國倒是其次。”
這時,李適已經有點不高興了,冷冷說道:“回紇提都別提!”
李泌抗聲回道:“臣身為宰相,提建議是臣的本分。陛下可以不聽,但不能不讓臣說。”
李適見他態度如此堅決,反倒溫言安慰:“愛卿的計策,朕言聽計從,但是北合回紇之事,還是等到朕的子孫再去做吧!在朕當朝之時,斷不可為!”
李泌上前一步,躬身施禮道:“陛下不許,莫非是因為當年陝州之恥嗎?”
李適咬牙啟齒的說:“韋少華他們因為朕的緣故受辱而死,朕豈能忘記?只可惜國家多難,沒有機會報仇,但絕不能與回紇和解。這事到此為止,你別再說了!”
一般的大臣嘮到這地步,嗑就不敢在往下嘮了。
再嘮下去,腦袋的安全就沒保障了。
但李泌不是一般的大臣,為了扭轉大唐的危局,他必須和李適接著掰扯下去。
李泌接著對德宗說:“殺害韋少華的是牟羽可汗,已被合骨咄祿可汗弄死了。這麼算的話,骨咄祿可汗是有功的,應該受到封賞,怎能怨恨他呢?”
已經到達極限狀態的李適冷冷的說:“愛卿堅持認為,北和回紇於國有利,那就是朕不對嘍?!”
李泌聽到德宗的反詰,不卑不亢的說:“臣為社稷著想方有此言,如果我一味迎合上意,等到臣死了,哪有臉去見肅宗、代宗在天之靈?!”
李泌的執拗,讓德宗也無計可施,只好採取拖字訣:“讓我再想想吧!”
此後,只要李泌見到德宗,便會毫不猶豫的提起“北和回紇”之事,把李適搞得恨不得繞著他走。
如此反覆十五六次,李泌也火了,乾脆開始威脅德宗,“我不玩兒了”(“陛下既然不答應聯合回紇之事,那放老臣回家吧!”)
李適只好和顏悅色的對李泌說:“朕不是不聽的進諫,不過是和愛卿講道理嘛!你怎麼能想要離我而去呢?”
李泌一看德宗態度緩和,馬上就上奏道:“陛下允許臣講理,這是天下的福氣呀!”
李適說道:“我倒是不在乎委屈自己,可是不能辜負韋少華,這些忠臣呀!”
不成想,李泌卻說:“以臣看來,並不是陛下辜負韋少華,而是韋少華辜負了陛下”
德宗一聽,感覺覺得很驚訝。
李泌接著說:“當年,回紇幫先皇(肅宗)討伐安慶緒(安祿山的兒子),命老臣在元帥府宴請回紇首領。
而先皇卻故意避而不見,回紇首領多次邀請先皇去大營,先皇都沒答應。直到回紇大軍即將出發,先皇才跟他們相見。
這是因為夷狄之眾,豺狼也。舉兵入中國腹地,不可不防。
陛下在陝州,韋少華等人沒有事先考慮到這點,讓陛下萬金之軀深入其營,而未事先溝通好相見的禮儀,使得回紇恣意妄為。
這不是韋少華,辜負了陛下的信任嗎?
就算是死了,也不足以抵償過錯。
再有,積香寺之戰獲勝後,回紇想提兵入長安。先皇親自在回紇首領馬前施禮,阻止回紇軍隊。當時圍觀的百姓多達十萬人,紛紛嘆息說:‘廣平王真是華夏和夷狄共同的首領’。
這樣說來,先帝對人屈尊時較少,而向人伸展抱負時卻較多。
牟羽身為可汗,領著全國兵馬為中原的解難,他的心志必定是傲慢的,是敢於向陛下要求禮遇的,而陛下並沒有向他屈服。
在那個時刻,如果牟羽可汗將陛下留在營中,歡飲十日,天下百姓難道不會對陛下寒心嗎?
更何況,可汗的母親向陛下雙手獻上貂裘,喝退左右,並親自送陛下乘馬而歸。
陛下以香積寺的事情來看,是委屈了陛下呢,還是沒有委屈陛下呢?
是陛下向牟羽屈服了呢,還是牟羽向陛下屈服了呢?”
李泌這一頓繞,徹底把德宗繞糊塗了。
李適轉頭對旁邊的李晟、馬燧說道:“故人最好別再見面,朕素來怨恨回紇,現在聽李泌說了香積寺的事情,朕覺著自己少理,你們二人有什麼看法?”
李晟、馬燧二人皆是深諳邊事名將,早就認為應與回紇聯合共逐吐蕃,但是德宗深恨回紇,兩人一直不敢上奏。
這時看到,德宗似乎有順坡下驢的跡象,便都說道:“如果真像李泌所言,似乎回紇也可以原諒。”
德宗一看李、馬二人也不支援自己,只好說:“你二人也不支援朕,讓我該如何是好呢?”
三、給李適找回面子話說到這裡,李泌知道德宗已經準備妥協了。
但皇帝必須“有面兒”,李泌得向李適證明,這事不賴他這個“全身放光的明君”,都是別人笨!
李泌接著說道:“臣以為,回紇並不可恨,歷來的宰相才可恨!譬如吐蕃,趁中國有難,出兵佔據河西、隴右(今甘肅及青海東部)數千裡之地,又悍然入寇京城,導致先帝蒙塵、鑾駕播遷,此乃百代必報之仇!而過去的宰相不為陛下分析這些事情,卻一味要跟吐蕃結盟,殊為可恨!”
德宗聽後,心裡稍微鬆快點,但對內的面子找補出來了,對外的面子怎麼辦?
他問道:“朕和回紇結怨已久,之前剛剛遭遇吐蕃劫盟,其後又屢屢拒絕回紇和親之請,現在主動提出和解,他們會不會拒絕,招致周圍的夷族恥笑呢?”
李泌馬上大包大攬,拍胸脯表示:“絕對不會。臣可以馬上寫信給回紇可汗,告訴他們若想和親,必須答應五個條件:
一、向陛下稱臣;
二、向陛下稱子;
三、每次派來的使團,不得超過二百人;
四、每次用馬匹與我朝互市,不得超過一千匹(自肅宗年間起,回紇常以大量劣馬換取唐朝的絲綢,給唐朝財政造成了重大負擔);
五、不得以任何理由挾持漢人出塞。
如果上述五條,回紇都答應了,咱們就許其和親。如果不答應,咱還不搭理他們了。您看怎麼樣?”
這五個條件,德宗當然巴不得。但驕縱的回紇能不能答應,李適心裡還是存疑。他說道:“至德年間以來,唐、回一直兄弟相稱,一下子讓他們做臣屬,恐怕有難度吧?”
李泌胸有成竹的說:“陛下儘管放心,回紇早就想與大唐和好,他們的可汗、國相素來相信我的話,臣寫一封書信把道理講清楚就行了。”
果不出李泌所料,回紇收到書信後,即刻便遣使上表,願意稱臣、稱子,五個條件全部答應。
德宗大喜過望,對李泌說:“回紇人為何如此敬畏你?”
李泌這種等級的政治老狐狸,怎敢居此功勞?
這事兒必須是、只能是、一定是“領導英明”。
他毫不猶疑的,開始忽悠德宗:“這都是因為陛下英明,臣有什麼力量!”(“此乃陛下威靈,臣何力焉!”)
德宗高興之餘,對李泌說:“回紇已經和好了,招雲南、大食、天竺之事,怎麼辦呢?”
李泌答道:“聯合了回紇,吐蕃就不敢輕易犯境了,再招撫南詔,便是斷去吐蕃的右臂。大食在西域實力最為強大,自蔥嶺盡西海,地半天下,與天竺皆慕中國,代與吐蕃為仇,臣知道一定可以招撫成功”。
四、李適的半拉“兒子”貞元四年(公元788年)十月,回紇“合骨咄祿可汗”派妹妹、國相和其他高官數十人為迎親使,組成了一支上千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地趕到長安,迎娶鹹安公主(德宗第八女)。
合骨咄祿可汗在給德宗的上疏中,用極為謙卑的語氣說:“昔為兄弟,今為子婿,半子也。若吐蕃為患,子當為父除之!”(《資治通鑑》卷二三三)
意思就是,“咱們以前是兄弟,現在我娶了您女兒,就是您半拉兒子。吐蕃那小子,要是以後再敢揍您,我踢死他!”
還別說,李適這女婿半拉兒子真挺硬實。
此後,回鶻(娶鹹安公主後,改稱回鶻)汗國直到840年崩潰前,一直都與吐蕃,在天山南北、河西走廊死磕。
對於回鶻緩解唐軍隴山防線的作用,宰相韓滉的上奏很精闢,“吐蕃盜有河湟,為日已久。大曆(唐代宗年號)已前,中國多難,所以肆其侵軼。臣聞其近歲已來,兵眾寢弱,西迫大食之強,北病回鶻之眾,東有南詔之防,計其分鎮之外,戰兵在河、隴五六萬而已。”
也就是說,自從貞元四年唐回和親後,吐蕃“西迫大食、北病回鶻、東防南詔”,在河隴能保持的兵力只剩下五六萬了。
正是這個原因,唐軍逐漸從此的被動中緩解出來。
貞元五年(公元789年)復築連雲堡、良原故城(今靈臺樑原)、新築崇信城。
貞元七年(791年),築平涼城(今甘肅平涼),扼彈箏峽口(三關口),築彰信堡(東距平涼三十里)。
貞元九年(公元793年),復築鹽州城(陝西定邊)與木波堡(今甘肅環縣東南)成掎角之勢。
白居易在《城鹽州》裡欣然寫下,“自築鹽州十餘載,左衽氈裘不犯塞”。
上述城寨的修築,標誌著唐軍開始將觸角,向吐蕃佔領區延伸,增加隴山防禦的厚度。
此後,吐蕃軍隊再也不曾染指關中,唐蕃的戰爭格局重回相持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