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改稻為桑”陷入僵局以後,胡宗憲給朝廷上了一道奏疏,建議暫緩國策推行。為此,嚴世蕃給浙江下達了一道死命令:
“告訴他們不要理胡宗憲,放開手去幹,死活也就端午汛這一個機會了,先把那九個縣淹了。然後讓那些絲綢大戶準備好糧食去買田,買完田立刻給我種上桑苗,我今年就要見蠶絲。”
對於那道讓嚴世蕃極為憤怒的奏疏,嚴世蕃則如此安排:
“胡宗憲的那道奏疏,我來批,得讓他明白,他的天上只有一片雲,那片雲就是我們嚴家。”
為了彌補國庫虧空,為了瘋狂斂財,為了保證一整條線上的貪官利益,嚴世蕃竟然不顧多達九個縣的百姓死活。
嚴世蕃的命令下達後,浙江官場很快有了反應:
胡宗憲:不管嚴世蕃如何下令,不管裕王的代言人譚綸在不在浙江監督,也不管年底能不能完成絲綢供應,他就只有一個立場——百姓的死活,不能不管。
鄭泌昌、何茂才:嚴世蕃說什麼就聽什麼。
織造局總管太監楊金水:百姓的死活,和他無關;浙江的鬥爭,和他無關;只要能完成年底的絲綢供應任務就行。只是,要想完成這個任務,就必須和“嚴黨”站在一塊,大力推行“改稻為桑”的國策。
為此,楊金水帶著鄭泌昌和何茂才找到了織造局的官商——沈一石,就絲綢生產情況予以詳細瞭解,並在此過程中展開了一場堪稱經典的對話,將職場、官場潛規則徹底揭開。
視察了生產車間後,幾人來到後堂,沈一石說道:
“鄭大人,陪著楊公公上座吧!”
楊金水,雖然不屬於浙江官場,但卻是宮中派往江南的織造局總管,身份尊崇、身份特殊,地方上需要給予足夠的尊重。所以,他坐上首,無可爭議。
鄭泌昌,浙江布政使,乃系浙江官場僅次於胡宗憲的二把手。上座僅有兩把,楊金水坐了一把,剩下的那一把,自然要讓給這個最大的領導。
一位是宮中派來的織造局總管,沈一石的衣食父母;一位是專司民政、賦稅、財政的浙江二把手,沈一石的父母官;沈一石如此讓座,無可挑剔。
來看鄭泌昌的迴應:
“你陪楊公公說話,你們坐上面吧。”
領導可以讓,但你絕不能沒有表示,這是尊重,更是職場、官場生存的基本素質。
接著,楊金水也給出了安排:
“您是主人,就坐這兒吧。”
再來看沈一石的精妙回答:
“也好,我好向各位大人說事。”
領導讓我怎麼坐,我就怎麼坐;而且,我坐上面是便於向領導們彙報工作,而不是我有多特殊,多尊貴。
這就叫態度,就叫懂得擺正自己的位置;這就叫懂事,懂得永遠保持謙卑恭遜的姿態。
座次安排好以後,幾人紛紛誇讚起沈府的茶葉,沈一石的精明再次展現:
“今年第一茬的獅峰龍井,是趕在夜裡露芽兒的時候採的。”
幾位衣食父母都誇讚茶葉好,沈一石自然懂得該怎麼表示。只是,在表示之前,還需要強調一下這個茶葉的特殊和貴重,以彰顯自己的心意之重,心意之誠。
誇完了自己的茶葉,沈一石開始“送禮”:
“產得少,給呂公公和閣老、小閣老每人準備了兩斤;各位大人委屈點,每人準備了一斤。”
所謂“物以稀為貴”,如果是量產的禮物,還算什麼貴重?這一句“產得少”,就為自己接下來的送禮安排,提供了極佳的語言環境。
楊金水在場,而且最為尊貴,沈一石話中最先提及,最應該孝敬的人自然是楊金水的後臺——呂芳;鄭泌昌、何茂才是“嚴黨”成員,嚴嵩的茶葉自然也不能少。至於楊金水三人的茶葉,我認為沈一石事先並無準備,只是見三人紛紛有了暗示,才臨時給予的反應。但茶葉確實不多,這就要考驗沈一石的“送禮”技術了。
呂芳、嚴嵩,一位是“司禮監”的一把手,一位是“內閣”的一把手,給這兩位權力頂峰的人多準備點茶葉,無可厚非,更沒人會有意見。
口中說著“委屈各位大人”,但沈一石畢竟給各位大人送上了相同的茶葉,心裡還想著各位大人,雖然數量有所不同,也只是因為茶葉太少,官職差別而已。
更重要的是,沈一石藉著給呂芳、嚴嵩送禮的說明,還為幾位大人強調了這樣一個現實:你們,我不惹起;但我背後也有人,你們也得小心。
鄭泌昌和何茂才對於沈一石的安排,似乎很滿意,但可以直接決定沈一石能不能賺錢、能賺多少錢的楊金水,明顯有了不滿,開始了對沈一石的敲打:
“你看是不,這都是跟自個兒過不去的人。三千家織機,幾萬畝桑田,還有上百家的綢緞行、茶葉行,可自個兒卻喝白水吃齋,還穿著粗布衣服,您這個窮裝給誰看呢?”
擁有如此身家,擁有如此財富,送個禮都要分出三六九等,你是故意給我裝窮啊,還是看不起我楊金水啊?
來看沈一石的解釋:
“賣油的娘子水梳頭,我那些織機、綢行都是給織造局開的,哪一天楊公公瞧著我不順眼了,一腳踹了我,我照樣能活。”
這句話表達了兩層意思:
1、我不是裝窮,我這是未雨綢繆,哪天您看不上我了,我省吃儉用積攢下銀子,才能活下去;
2、我的飯碗雖然是您給的,但說到底咱倆都一樣,都是給宮中賺錢的,所以呂芳和嚴嵩才是應該放在首位的。得罪了你,我可能掙不了錢;但得罪了呂芳和嚴嵩,我可能就得死;所以,你有沒有意見不重要。
這句極具威脅的話,楊金水明顯聽出來了,只能兼顧示弱,兼顧諷刺地給出了這樣的回答:
“別介呀,那嚴閣老和呂公公還不得把我給殺了。”
我可沒說你不應該重視呂芳和嚴嵩,連我的小命都捏在人家手裡,你可別這樣說。
接著,楊金水趕緊岔開了話題,轉向“正事”:
“好,咱們說正題兒吧。三十萬匹絲綢啊,上面打招呼了,十萬匹讓江蘇的老胡幹;二十萬匹讓你來幹;照這麼算來,你至少還得增加三千架織機,蓋作坊、造織機還得有些日子,你幹得怎麼樣了?”
注意,這句話極具威脅:
我雖然不能一腳踹了你,但我能決定讓你幹多少!三十萬匹的訂單,我就能讓你幹二十萬。更重要的是,如果你在規定時間完成不了任務,我就能直接收拾你。
沈一石也是毫不示弱,直接硬剛:
“朝廷交辦的事,累死了,我也不敢耽誤。關口是桑田,沒有桑田供不了那麼多蠶絲,增了織機也增不了絲綢啊。”
別把自己說的那麼牛,這筆生意也不是你給的,而是朝廷給的,宮中給的。讓我在規定時間內交貨,可以;但你必須先滿足我交貨的條件,否則,這個黑鍋我可不背。
一句話,噎得楊金水再也沒話。
只是,這種性格的沈一石,到底會落得何種下場呢?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