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基之本,在地與人,宜稍建立,以自藩衛。
建安十八年(213)五月,漢獻帝封曹操為魏公,從此形成“國中之國”,也正式宣告了漢魏嬗代的開啟。
(十八年)五月丙申,天子使御史大夫郗慮持節,策命(曹)公為魏公。--《魏書 武帝紀》
曹操的“魏公”與其建立的“魏國”,得名自其治所鄴縣所在的冀州魏郡;屬於比較常見的“以地為國”。
該制度沿用甚久,比如“漢朝”便來自劉邦昔日的封地“漢中”。至於同時代的劉備與孫權,亦以地名為國號。
本文想談談“魏郡”的前世今生,以及它之於“魏國”的意義。
本文共 4700 字,閱讀需 9 分鐘
魏郡的前世魏郡在漢末三國時代屬冀州,曾先後作為韓馥(189-191)、袁紹(191-202)、袁尚(202-204)與曹操(204-220)的治所,中途亦曾遭到黑山軍帥的襲掠(193),幾度易手。
魏郡在先秦時代屬魏國,魏文侯時曾遣西門豹治鄴(今河北臨漳),即後來魏郡的郡治。
魏文侯時,西門豹為鄴令。--《水經 濁漳水注》
魏郡是大郡,佔地極廣,橫跨今河北、河南、山東等地,在曹操統治時代曾盛極一時,至隋唐被廢。
曹操與魏郡曹操的主要治所,在魏郡鄴縣,這點常常被人忽略。
因為文藝影視作品的誤導,人們往往將許昌視作曹操的治所。實際“許昌”這個名字,是在曹操死後才出現的。
(黃初二年)改許縣為許昌縣。--《魏書 文帝紀》
曹操的治所,曾經歷多次變換。
在兗州時期(191-195),曹操依託袁紹,先治東郡的東武陽縣,後治濟陰郡的鄄城縣。
袁紹因表太祖為東郡太守,治東武陽。--《魏書 武帝紀》
張邈叛迎呂布,太祖家在鄄城。--《魏書 夏侯惇傳》
建安元年(196),曹操率部南下,脫離袁紹控制,遷治豫州,將治所設在潁川郡許縣。
太祖乃迎天子都許。--《魏書 董卓傳》
建安九年(204),曹操攻破袁尚,將治所遷到冀州魏郡的鄴縣。自此曹魏的國祚,便以魏郡鄴縣為根基。
覽查《武帝紀》可知,自建安九年以後,曹操的一切軍事行動,均是以鄴縣為發起點。
曹操治所遷徙示意圖
鄴縣曾是袁紹治所,基礎設施比許縣好得多。袁紹曾稱“許下埤溼,不宜定都”。
(袁紹)說(曹操)操以許下埤溼,洛陽殘破,宜徙都鄄城。--《後漢書 袁紹傳》
曹魏的三大奇觀,銅雀臺、冰井臺、金虎臺,均在鄴縣。曹操每有徵伐,也必定令世子曹丕留守鄴縣。
(魏)武帝建安十五年作銅雀臺,十八年作金虎臺,又作冰井臺。--《太平御覽》
五胡十六國時代,後趙(羯族政權)石虎在曹魏的舊有基礎上,把鄴縣營造得奢侈富麗,成為彼時北國的第一都市。
後趙石虎,於銅爵臺上更起五層樓閣,去地三百七十尺,周圍殿屋一百二十房。正殿安御床,施蜀錦流蘇斗帳,四角置金龍,頭銜無色流蘇及安金鈕屈戌屏風床。--《鄴中記》
至隋朝初年,鄴縣作為北齊故地,因“政治因素”而被北周權臣楊堅摧毀,化作廢墟。魏郡的輝煌歷史,也就此告終。
曹操在魏郡建國魏國的名稱,來自冀州魏郡;而曹操在魏郡建國的念頭,遠遠早於正式受封為魏公(213)。
曹操在正式受封的前一年,即建安十七年(212),便打亂轄區內部的郡縣劃分,將司隸校尉部河內郡,兗州東郡,冀州鉅鹿郡、廣平郡、趙郡的諸多下轄縣城,強行割裂出來,補充到魏郡。
曹操這番動作,使得彼時的魏郡,膨脹為一個超級大郡,幾乎與州同等大小。
十七年春正月,割河內之蕩陰、朝歌、林慮,東郡之衛國、頓丘、東武陽、發乾,鉅鹿之癭陶、曲周、南和,廣平之任城,趙之襄國、邯鄲、易陽以益魏郡。--《魏書 武帝紀》
此即謀主董昭所謂的“稍建藩衛”之策。
定基之本,在地與人,宜稍建立,以自藩衛。--《魏書 董昭傳》
稍即逐漸,按字面含義,應該是循序漸進;但看曹操的雷霆手段,其“建立藩衛”的心態,可謂急不可耐。
董昭曰:宜稍建立,以自藩衛
增益魏郡,與曹操最初的政治構想有關。
在名教鉗制下,“通經學”的曹操,不敢即刻進位稱王——他總要走個流程,作為對天下臣民的試探。
按漢制,唯有王、侯二等爵位(民爵不在其中),非宗室不王,非軍功不侯。
按此制度,作為異姓的曹操,自然不能稱王。但官止侯爵,又難以滿足自己的熏天權欲。
昔日荀彧曾勸說曹操“止步侯爵”,即漢獻帝封賞的“武平侯”,但此舉遭到董昭斥責。
董昭罵荀彧泥古不化,稱“曹公功德蓋世,如果爵止侯位,食邑一縣,未免尊崇未至”。
(董昭)書與荀彧曰:“今曹公遭海內傾覆,宗廟焚滅,躬擐甲冑,周旋征伐,櫛風沐雨,且三十年,芟夷群兇……今徒與列將功臣,並侯一縣,此豈天下所望哉!”--《獻帝春秋》
侯爵以上,王爵以下,便是公爵。換言之,曹操最初的“魏公”,實際是對兩漢爵位制度的一種妥協與試探。
公爵在兩漢非常罕見,除了宗室在特殊情況下會被封賜公爵(主要集中在東漢初年),作為“異姓公爵”者,除了二王三恪,便只有王莽與曹操。
所謂“二王三恪”,是一種沿襲下來的古制,屬於賓禮;即虛封前朝的宗室貴族,以宣告本朝的正統地位。
比如“山陽公”劉協屬於魏朝的二王三恪,而“陳留王”曹奐屬於晉朝的二王三恪。其本質是一種政治表演,因此這種異姓公爵,只是徒有虛名。
但是另外兩位“異姓公爵”——西漢的“安漢公”王莽,東漢的“魏公”曹操,那就是名副其實的帝國掘墓人了。
換言之,兩漢的實權異姓公爵,與“加九錫、贊拜不名、劍履上殿”是一個含義,即篡位的前奏曲。
曹操的“魏公”,名為公爵,其實與諸侯王無異,“去天子一階耳”。
夫王位,去天子一階耳,其禮秩服御相亂也。--《傅子》
在建安十九年(214),即受封魏公(213)的翌年,曹操便脅迫漢帝改易制度,將魏公爵位,提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使之“位在諸侯王之上”。
(十九年)三月,天子使魏公位在諸侯王上,改授金璽,赤紱、遠遊冠。--《魏書 武帝紀》
天子使魏公位在諸侯王上
兩年之後(216),曹操乾脆把虛禮也免掉,堂而皇之地自封“魏王”,徹底撕下最後一片遮羞布,正式宣告要廢漢自立。
(二十一年)夏五月,天子進(曹)公爵為魏王。--《魏書 武帝紀》
但由於之後的一系列軍事衝突與內政動亂,曹操為了維護內部穩定,沒敢踏出最後一步。篡漢的任務,便交給了世子曹丕。
介紹完背景知識,接下來談談“魏公”與“增益魏郡”關係。
由於曹操的“魏公”位在諸侯王上,因此可以把它理解為漢朝的“王”。
按漢制,王國等同於郡,侯國等同於縣。
換言之,魏公的封地,按制度應該是“一郡之地”,因此曹操才會在建安十七年(212),即受封魏公的前一年,大肆改易行政區劃,拼命擴大魏郡的轄區。這實際是在為自己的藩國打基礎。
諷刺的是,在實際操作中,曹操並沒有滿足於“一郡之國”。
在建安十八年(213)春,即正式受封前夕,曹操臨時恢復“九州”的古制。
(十八年)詔書並十四州,復為九州。--《魏書 武帝紀》
這是一個很隱晦的書法。因為東漢有十三州,而幷州、幽州、司隸等地,按照九州的古制,是要劃入冀州的。
(荀)彧言曰:“若是,則冀州當得河東、馮翊、扶風、西河、幽、並之地,所奪者眾。”--《魏書 荀彧傳》
荀彧阻撓曹操進爵魏公
換言之,曹操恢復九州,實際是在擴大冀州——即擴大自己的地盤。
而同年(213)五月受封魏公時,曹操也確實並未滿足於魏郡一地,而是強行將魏國的轄區擴大到十郡,比之前整整多了十倍。
今以冀州之河東、河內、魏郡、趙國、中山、常山、鉅鹿、安平、甘陵、平原凡十郡,封君為魏公。--《魏書 武帝紀》
魏國十郡中,河東、河內屬故司隸校尉部,平原屬故青州,其餘諸郡屬冀州,幾乎佔據河北地區的全部。
可見此時曹氏的篡漢之心,是一點兒也不遮掩了。
魏郡太守的特殊地位既然魏國得名於魏郡,那魏郡在曹魏政權中,自然享有至高無上的地位。
在此背景下,歷任“魏郡太守”都是曹操的鐵桿心腹。其中許多人,甚至在漢廷尚存的情況下,便出仕魏國,成了“國中之國”的屬官。
魏國最早的“三公六卿”,其中絕大部分,也都來自昔日的魏郡太守。
僅舉數例,佐證魏郡太守的特殊地位。
(1)涼茂
魏郡太守涼茂,曾是曹操的司空掾,掾即佐官。司空是曹操在建安初年的職位,可見涼茂的“霸府故吏”身份。
太祖闢(涼茂)為司空掾,舉高第,補侍御史。後徵遷為魏郡太守、甘陵相,所在有績。--《魏書 涼茂傳》
魏國建立(213),涼茂出任魏國尚書僕射,隨即轉為奉常(即太常,眾卿之首)。
彼時漢廷魏國,自置侍中、尚書、三公六卿(低於漢廷的三公九卿),與漢室分庭抗禮。
魏國初建,遷(涼茂)尚書僕射,後為中尉、奉常。--《魏書 涼茂傳》
涼茂能出任魏國上卿,無疑與其昔日的“魏郡太守履歷”有關。
(2)國淵
魏郡太守國淵,亦曾是曹操的司空掾。魏國初建(213),國淵入魏國為太僕(屬六卿)。
太祖大悅,遷(國淵)魏郡太守……遷太僕,居列卿位。--《魏書 國淵傳》
(3)王修
魏郡太守王修,是袁譚故吏,譚死,入司空幕府為掾。
魏國初建(213),王修入魏國為奉常(屬六卿),與涼茂大約前後相繼。
(曹操)禮闢(王修)為司空掾,行司金中郎將,遷魏郡太守。……徙為奉尚。--《魏書 王修傳》
(4)徐奕
魏郡太守徐奕,為司空掾,魏國初建(213),徐奕入魏國為吏部尚書,尋遷尚書令。屬“三獨坐”之列。
太祖為司空,闢(徐奕)為掾屬……出為魏郡太守。魏國既建,為尚書,復典選舉,遷尚書令。--《魏書 徐奕傳》
(5)王朗
魏郡太守王朗(著名的王司徒),為司空幕府參軍。
魏國初建(213),王朗以軍師祭酒(即首席軍師)領魏郡太守,入魏國為少府(屬六卿)。
魏國初建,(王朗)以軍祭酒領魏郡太守,遷少府、奉常、大理。--《魏書 王朗傳》
綜上所述,不難看出魏郡太守之於魏國的特殊地位。
魏國自置三公六卿
還是要再次強調,這裡的“魏國”,指的是“漢廷魏國”(213-220),而不是魏朝(220-265)。因此上述諸公卿,是在東漢尚未滅亡時,便自願放棄漢官身份,改仕曹操的人物。
實際魏郡的郡治在鄴,而鄴縣又是曹操的首府,因此能夠出任魏郡太守者,無一例外都是曹氏心腹。
這群士人在漢、魏之間的政治立場,可謂顯而易見。
小結關於魏國的前世今生,與魏國與魏郡之間的關係,如上所述。
除了地名之外,曹操選擇“魏”為國號,另有讖緯術數的因素。
讖緯即經學之中的“內學”,屬流行於東漢時代的“今文經學”。
讖即預言,緯即對儒教經典的解釋。隨著時間發展,讖緯逐漸演化怪力亂神的虛妄之詞。
兩漢時代有句著名的讖語,叫“代漢者當塗高”。塗即途,即“取代漢朝的,是大道之中的高大事物”。
袁術篡漢時(197),對此話的解釋為:塗即途,途即道,術也是道,因此“名合於讖”,遂稱帝。
(袁術)又見讖文雲:“代漢者,當塗高也。”自以名字當之,乃建號稱仲氏。--《典略》
曹丕篡漢時(220),也曾提到“代漢者當塗高”。
有趣的是,“代漢者當塗高”,在東漢末年其實還有後半句。
後半句是“當塗高者,魏也”。
許昌氣見於當塗高,當塗高者當昌於許。當塗高者,魏也;象魏者,兩觀闕是也;當道而高大者魏。--《春秋佐助期》
當塗高者,魏也
什麼意思呢?“魏”即“巍”,指高大,引申為大道兩側的門樓,這種門樓也叫“闕”。
前半句與後半句合起來,就是“取代漢朝的,當是大路兩側,高大的門樓”。
有趣之處,在於“魏”字不僅隱喻門樓,還與曹操的治所“魏郡”名稱相合,因此取“魏”為國號,可謂上合天意,下順人心。妙極。
當然,回過頭來看,彼時流傳的後半句讖言,很可能是曹魏政權的擁躉自行編造並傳播的,與陳勝、吳廣的“狐鳴魚書”其實是同一個調子。
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因為曹魏實力的強大,這種歪理邪說甚至流傳到益州,以周舒、譙周為代表的川地士族,對此竟也深信不疑。
時人有問:“春秋讖曰代漢者當塗高,此何謂也?”(周)舒曰:“當塗高者,魏也。”--《蜀書 周群傳》
可見曹魏建國,其“名稱由來”不僅有深刻的歷史根源,還在地域之間形成文化滲透,頗為有趣。
Thanks for rea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