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19世紀後半葉工業浪潮中崛起的鋼鐵帝國之一,“克虜伯”這個名字,今天已然與那些摧城拔寨的巨炮緊密聯絡在了一起。作為一個家族企業,在其成功的背後卻又隱藏著苦楚,以及不能為人所知的艱辛。剝去那些耀眼的光環,一個別樣卻又真實的克虜伯家族浮出水面。
1963 年,小阿爾弗雷德·克虜伯在德國埃森工廠留影。20 世紀 60 年代初的克虜伯家族重回巔峰,鋼產量一度達到戰前的兩倍。但就在形勢一片大好之時,小阿爾弗雷德意外宣佈退休,短短數年間,克虜伯的家族產業從盈利走向虧損,甚至最後欠下 10 億美元的鉅額債務
起伏沉淪:
撲朔迷離的家族前史
今天,大多數有關於克虜伯家族的講述,都會選擇以其家族第七代“掌門人”弗雷德里希·克虜伯作為開篇。因為正是其所創辦的克虜伯鋼鐵廠,為這個家族日後的飛黃騰達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但正如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弗雷德里希的成功顯然也離不開其家族的世代積累,為什麼這段漫長的前史會長期隱匿於歷史的迷霧之中呢?
沿著克虜伯家族的譜系樹深挖,我們會發現,克虜伯家族的商業傳奇開啟於1587年。這一年,一個名叫恩特·克虜伯的年輕人出現在了萊茵蘭地區的自由都市埃森,並很快在當地買房置地,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由於史料的匱乏,我們無法追溯到這位恩特·克虜伯的財富源頭。但從其經營的商品之中,可以發現些許蛛絲馬跡。
根據德意志商業公會的記錄,恩特·克虜伯主要從事糧食、牲畜、葡萄酒、鐵器和香料的販賣。在當時天主教信仰仍根深蒂固的德意志地區,恩特·克虜伯卻是一個新教徒。這一信仰不僅令其對荷蘭革命者保有同情,更促使其在1618年爆發的“三十年戰爭”中正式轉型成了軍火商。雖然他同時向衝突中的天主教和新教兩方勢力都大開方便之門。
憑藉著家族積累的財富,海因裡希·克虜伯之子威廉·卡爾·克虜伯走出了萊茵蘭,在當時隸屬於普魯士的環波羅的海商業重鎮呂貝克站穩了腳跟,並通過迎娶一位當地富商的遺孀,成功打入了以昔日“漢薩同盟”後裔為主的普魯士商業鉅子的核心圈。
弗雷德里希·克虜伯(1787—1826)剪影,正是他所創辦的克虜伯鋼鐵廠,為這個家族日後的飛黃騰達打下堅實的基礎
應該說,在祖孫四代的不懈努力之下,通過代理來自荷蘭、英國所控制的海外殖民地和波羅的海地區的“舶來品”,同時兼營出產自埃森地區的冶金產品,克虜伯家族已經可謂在商業領域小有成就。但1789年爆發的法國大革命給了這個家族以沉重的打擊。
一方面,隨著法蘭西共和國鯨吞荷蘭及對英國的“大陸封鎖”政策,克虜伯家族此前苦心經營的海外產品供應鏈變得無以為繼。另一方面,普魯士兵敗耶拿,也令德意志地區原有的商業格局在拿破崙大軍的鐵蹄下被無情地碾碎。在這樣的亂世之下,威廉·卡爾之後的兩代克虜伯家族男性繼承人不僅其名不彰,更享壽不長。但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一位名叫海倫·克虜伯的女性卻勇敢地挺身而出,為這個家族的復興做出了關鍵性的貢獻。
在法國大革命爆發之前,海倫·克虜伯主要的關注點仍在海外貿易領域。她審時度勢地投身德意志地區方興未艾的紡織品和瓷器進口領域,可能也就是在這一時期,克虜伯家族開始與遙遠的東方結下了不解之緣。而隨著歐洲大陸政治風雲的激盪,海倫·克虜伯開始轉換投資方向,將手中財富收購埃森地區的礦山和鋼鐵企業。其中1799年買下當時埃森地區第二大冶煉廠的舉動,被視為神來之筆。因為正是從這次收購開始,克虜伯家族正式步入了鋼鐵製造業的領域。
1802年普魯士軍隊佔領當地。已然成為普魯士商業集團一分子的克虜伯家族,由此獲得了大量的政府訂單。而此時年事已高的海倫·克虜伯選擇了隱居幕後,將家族產業交給了自己的孫子弗雷德里希·克虜伯打理。
可能是得到了普魯士政府的祕密授權,也可能是年輕氣盛,弗雷德里希·克虜伯接掌家族之後,將自己的工作重點放在了鑄鋼領域的技術攻關之上。後世由此將1808年至1820年之間克虜伯家族被迫出售冶煉廠和祖宅等一系列商業挫敗,歸咎於弗雷德里希的“不務正業”。
雖然在1826年弗雷德里希辭世之際,名下只有一座生產幾乎陷入停頓的小工廠。但其多年苦心孤詣鑽研的鑄鋼技術,卻為克虜伯家族留下了開啟未來的金鑰匙。正是以父親留下的工藝和裝置起家,克虜伯家族第八代“掌門人”阿爾弗雷德從生產湯匙和刀叉起步,很快便一躍成了德意志帝國的工業巨頭。畢竟只要掌握了核心技術,鐵路不過是君皇的湯匙,而大炮則是帝國的刀叉。
魯爾長子:
阿爾弗雷德父子的“帝國兵工廠”
1851年,正是憑藉著強大的工業實力在全世界範圍內確立其霸權的英國,在倫敦召開了第一屆“萬國博覽會”。在絢麗的水晶宮內,來自普魯士的展臺最顯眼的位置卻擺放著一個克虜伯鋼鐵廠所出產的巨大鋼錠,這個重達4300磅(約1950公斤)的工業產品看似毫無美感,卻無聲地宣告著一個“德國製造”時代的來臨。
推動著阿爾弗雷德領導下的克虜伯集團快速擴張的,首先是德意志地區各邦國鐵路建設的狂潮。1835年德意志地區投入營運的鐵路里程僅為6公里,但到1845年這一數字已經上升至2300公里,十年之後進一步倍增至8290公里。阿爾弗雷德抓住這一契機,開始生產鑄鋼的火車輪軸和彈簧。1852年更推出德意志地區第一款無縫的鑄鋼火車輪轂。面對著源源不斷的訂單,阿爾弗雷德非常欣喜,決議將三個“品”字型交叉的鋼輪作為自己公司的標誌。
民用領域的成功,並沒有令阿爾弗雷德感到滿足。普魯士的尚武傳統及德意志諸邦之間紛爭,令克虜伯家族在軍工領域躍躍欲試。1854年,克虜伯家族研製出了90毫米口徑鑄鋼後裝炮,並將其進獻給了王室。但此時的普魯士王國剛剛經歷了1848年革命的動盪,昏聵保守的國王腓特烈·威廉四世,連送到手中的德意志皇帝冠冕都不願接受,自然也沒有更新軍備的慾望。
克虜伯家族第八代“掌門人”阿爾弗雷德,他從生產湯匙和刀叉起步,抓住德意志地區各邦國鐵路建設的契機,開始生產鑄鋼的火車輪軸和彈簧,並在軍工領域大展拳腳,成為德意志帝國的工業巨頭
眼見自己的產品淪為皇宮前的裝飾品,阿爾弗雷德只能寄希望於海外市場。為了爭奪巴爾幹半島而劍拔弩張的奧斯曼與沙俄帝國,以及時刻提防著鄰國的比利時,都先後成了克虜伯炮的使用者。而隨著被稱為“霰彈親王”的威廉一世接替其中風的兄長腓特烈·威廉四世執掌普魯士,克虜伯炮也終於在本土收穫了首批訂單。
伴隨著普魯士軍隊的不斷壯大,1867年於巴黎舉行的“萬國博覽會”中,克虜伯公司展出一門長17英尺(約5.1米)、重50噸的巨型大炮。或許在看到這個全金屬的怪物之時,仍沉浸其麾下6萬大軍巨集大閱兵式之中的拿破崙三世並沒有太多的警覺。但短短三年之後,這些克虜伯公司產品的齊聲怒吼,便清楚地告訴這位自大的皇帝:“大人,時代變了!”
1870年的普法戰爭,成了克虜伯公司最好的廣告。三年之後,隨著時任直隸總督的李鴻章購置克虜伯公司產品,組建新式炮營,連北京城中的旗下大爺,在鬥雞走狗之餘也會侃上兩句“普軍所發皆墨迭兒魯士(阿爾弗雷德的音譯)新制槍炮,鋒銳莫當!”
19世紀70年代末,克虜伯公司所生產的火炮已經列裝了46個國家的軍隊。源源不斷的訂單,令阿爾弗雷德不斷擴張著自己的工廠,以埃森為中心的魯爾地區也逐漸成了德國乃至整個歐洲首屈一指的工業基地。但是站在這個自己所打造的鋼鐵城堡頂端,阿爾弗雷德卻並不快樂。他的妻子並不喜歡空氣嚴重汙染的埃森,而阿爾弗雷德則不願意離開他的工廠,面對以“我鑄造車間的聲音,比全世界所有的小提琴一起演奏還要美妙”為由,而拒絕與妻子一共去欣賞音樂會。最終其妻選擇帶著兒子弗裡茨·克虜伯離開了埃森。
或許是因為長期缺乏父愛,阿爾弗雷德的獨子弗裡茨·克虜伯性格懦弱而偏激。儘管在1877年倔強的阿爾弗雷德離開了人世之後,弗裡茨當仁不讓地接管了自己的家族產業,並在新一代德國皇帝威廉二世的支援之下,於1896年收購了位於德國基爾港的日耳曼尼亞造船廠,開始為德意志帝國的“海權夢”建造裝載著新型克虜伯大炮的鉅艦。但很快一場輿論風波,卻令這位工業大亨聲名掃地。
1902年春夏之交,義大利那不勒斯地區的各大報刊之中,都出現了外國富商將鄰近的度假勝地卡普里島作為其淫樂窩的花邊新聞。如果只是鶯歌燕舞、偎紅倚翠,當然不足稱奇,偏偏這位神祕的“霸道Quattroporte”有著當時在歐洲還不為福斯所接受的龍陽之好。一時之間,義大利國內群情洶湧,各路記者聞風而動,擺出誓要把這個無恥之徒曝光於眾的架勢。正在卡普里島享受生活的弗裡茨·克虜伯見此陣仗,連忙倉皇逃回本國。
就在弗裡茨自以為事態已經平息之際,他的妻子卻突然接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中不僅羅列了大量弗裡茨在義大利的荒唐醜事,更附贈了多張不雅照片,可謂“有圖有真相”。弗裡茨的太太一氣之下,便拿著這些證據,親自進宮告起了狀。
1902年8月,德國國內的報紙開始轉載義大利方面的相關報道,雖然沒有指名道姓,各種線索卻已將公眾的視線引向了弗裡茨。當年10月,德國《衛報》更發表了《克虜伯在卡普里島》一文,夾槍帶棒地指責克虜伯家族的某位成員道德敗壞。
1882 年,弗裡茨·克虜伯與妻子瑪格麗特合影。1896 年,弗裡茨在威廉二世支援下收購位於德國基爾港的日耳曼尼亞造船廠,開始為德意志帝國的“海權夢”建造裝載新型克虜伯大炮的鉅艦,但很快一場輿論風波,卻令這位工業大亨聲名掃地,他的妻子也因此進入瘋人院
弗裡茨雖以起訴的方式作為迴應,但他的財富和人脈顯然不足以壓制福斯的悠悠之口。一週之後,弗裡茨·克虜伯溘然長逝。雖然關於這位軍火鉅子究竟是暴病而亡還是畏罪自殺,克虜伯家族諱莫如深,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死與這場風波有著直接的關聯。
弗裡茨之死,對於威廉二世而言可謂痛折股肱。當然,比起摯友之死,威廉二世更關心帝國兵工系統。因此在弗裡茨的葬禮上,這位皇帝便開始操心起克虜伯家族的傳承問題。弗裡茨生前膝下只有兩個女兒,他死後,其家族便面臨絕嗣危機。好在威廉二世親自保媒,外交官古斯塔夫·馮·博倫火線入贅。
盛極而衰:
一戰、二戰前後的克虜伯家族
客觀地說,古斯塔夫·馮·博倫在當時的德國並不算是什麼達官顯宦,但卻有著令人咋舌的“海外關係”。其外祖父亨利·博倫早年移民美國,雖然在費城以賣酒為生,卻先後以志願者的身份,參與過美墨戰爭和克里米亞戰爭。1861年,美國南北戰爭爆發,亨利·博倫更憑藉著自己的影響力,在費城當地的德裔居民中招募了數千青壯,拿著賓夕法尼亞州志願軍第75團上校團長的委任狀奔赴戰場。
如果不是在1862年8月22日的一次偵察行動中被南方獵兵所狙殺,亨利·博倫很可能在南北戰爭後,因戰功而授勳成為美國將軍。甚至可能在喜歡重用“老戰友”的格蘭特總統任內謀得一官半職,並通過權力尋租而賺得盆滿缽滿。雖然歷史不容假設,但可以肯定的是,作為德裔美中國人心目中的英雄後代,古斯塔夫·馮·博倫在大西洋彼岸還有一定的人望。
1928年,貝莎·克虜伯(右三)、古斯塔夫·馮·博倫(右二)與7個孩子合影,兩人先後養育了8個孩子(一個死於1909年)。除了長子小阿爾弗雷德(左三)繼承了克虜伯的姓氏之外,他的弟弟妹妹均姓博倫
威廉二世批准古斯塔夫冠上克虜伯的姓氏。婚後古斯塔夫和貝莎的感情似乎還不錯,兩人先後養育了8個孩子。
隨著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古斯塔夫·克虜伯跟隨著威廉二世的指揮棒,以“敵人越強,榮譽越大”的標語,號召自己妻子名下的工廠全力生產。到1917年,克虜伯每月交給德國軍隊900萬發炮彈、300門各型大炮以及種類數量不可勝數的其他軍火。但前線的德國士兵似乎並不認可這位克虜伯家族的女婿,他們依舊將那420毫米口徑巨型榴彈炮,親切地稱呼為“大貝莎”。
1918年,克虜伯家族通過這場人類歷史上的空前衝突賺取了4.32億德國馬克的血腥利潤。但他們的好運卻也到了頭。隨著同盟國的戰敗,克虜伯位於魯爾區的生產基地遭到了拆分。但即便是在最潦倒的時間裡,克虜伯家族仍維持著鐘鳴鼎食的生活,並通過資助魏瑪共和國內的新興政黨,重建起了其在權力上層的關係網。
很多學者都認為,1933年納粹政權的建立,背後離不開克虜伯家族的支援。甚至有學者以“僱傭希特勒”來概括古斯塔夫·克虜伯與那位第三帝國元首之間的關係。
事實上,對於克虜伯家族這樣的工業巨頭而言,對外奉行民族沙文主義、窮兵黷武,到處通過軍援和銀彈收買同盟、擴張市場,對內則殘酷鎮壓工人運動、民主思潮的右翼法西斯政府,可謂是最為理想的合作伙伴。與其說是克虜伯家族選擇了希特勒,不如說是以其為代表的工業財閥、不甘失敗的容克軍官團以及幻想再度以鐵與血爭奪生存空間的德國民眾,共同培養、雕琢出了一個“完美”的大獨裁者。
隨著納粹德國的崩潰,古斯塔夫·克虜伯及其長子小阿爾弗雷德被紐倫堡國際軍事法庭傳喚。父親古斯塔夫以身體原因為由拒不出庭,1943年才名義上接掌公司的小阿爾弗雷德扛下了所有罪責:被判處12年有期徒刑並沒收全部財產。不過5年之後,為了重新武裝德國,美國駐德高階專員約翰·麥克洛伊便單方面推翻小阿爾弗雷德的定罪。在父親古斯塔夫已於一年前亡故的情況下,小阿爾弗雷德與母親一起回到了埃森。
經歷過納粹政權的洗禮,大多數德國企業家深諳操控人心的技巧。小阿爾弗雷德拿出家族早已轉移至海外的鉅額資產中的零頭,足額向世代為其家族服務的退休工人發放養老金,頓時換了一片歡呼。貝莎夫人則投身埃森當地的慈善機構,通過各種走訪和捐贈,收羅家族舊部。很多克虜伯家族名下的企業又聚集起了十萬勤勞的技術工人,至20世紀60年代初,克虜伯家族重回巔峰,鋼產量一度達到了戰前的兩倍。
1945 年,小阿爾弗雷德被美軍帶走,接受訊問。隨著納粹德國的崩潰,古斯塔夫·克虜伯及其長子小阿爾弗雷德被紐倫堡國際軍事法庭傳喚。父親古斯塔夫以身體原因為由拒不出庭,1943 年才名義上接掌公司的小阿爾弗雷德扛下了所有罪責 :被判處 12 年有期徒刑並沒收全部財產
但就在形勢一片大好之下,小阿爾弗雷德卻意外地宣佈退休。他將公司的經營權交給了一個名為拜茨的職業經理人,自己則沉浸於攝影、帆船、跑車以及阿根廷農莊中的閒散生活。小阿爾弗雷德緣何如此信任拜茨,世人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位外形俊朗的管理者並沒有照看好僱主的財產。短短數年之間,克虜伯的家族產業從盈利走向了虧損,甚至最後欠下263家銀行共計10億美元的鉅額債務。
1967年7月30日,小阿爾弗雷德在埃森的克虜伯莊園去世。臨終之前他修改了遺囑,將全部財產成立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基金會,仍交給拜茨經營。其獨子阿斯特放棄了繼承權和克虜伯的姓氏。此後克虜伯公司雖然依舊存在,但卻被收歸國有,改組為股份公司。
有人說克虜伯公司最後的失敗,是因為其內部的管理體制已然落後於時代。也有學者認為是20世紀60年代鋼鐵價格持續下跌,令克虜伯家族引以為生的支柱鋼鐵產業遭到了重創。而拜茨過於龐大和迅速的全球化戰略,讓克虜伯企業的資金鍊陷入了巨大的困境。這些理由或許都很充分,但單純從一個家族企業的發展來看,當其掌舵者將權力下放給職業經理人時,或許其最終瓦解便已然難以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