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南洋,遠走英國
1857年,在馬來西亞的檳城,一箇中英混血的嬰兒呱呱墜地。
他的父親本是福建人,祖輩“下南洋”來到馬來西亞經商,積累了一定的財富。
英國到馬來殖民後,他因為會說英語、馬來語和閩南語,所以在英國人開的橡膠種植園工作,深得英國人的信任。
爾後,他又娶了一位金髮碧眼的英國女子,生了個混血孩子,取名為Tomson,中文名是它的音譯“湯生”。
他們帶著小湯生在種植園裡工作,平凡的他們,只希望孩子能夠健康快樂地長大。然而,他們發現年幼的小湯生不知何時竟已同時學會好幾門語言,能與他們十分順暢地溝通。
父母因此確信:小湯生是個天才。
聰穎過人的孩子,到了哪裡都會格外討人喜歡。種植園的主人布朗夫婦沒有孩子,一見這混血小男孩咿咿呀呀地講著英文,時而又講兩句葡萄牙語,頓時喜歡得不得了。
他們當即決定,收小湯生做義子。從此小湯生徹底過上了西方孩子的生活:吃西餐,喝牛奶,睡前聽英文故事,讀莎士比亞的戲劇,有時讀培根。
布朗夫婦對他視同己出,悉心培養——或許因為他太聰明,或許因為他們實在太需要一個情感寄託,也或許是他們打心眼裡認為,他們的文化是最先進的,一個聰明的孩子應當接受英國文化的薰陶。
時光如梭,一轉眼,小湯生十歲了。一天,父親告訴他,布朗夫婦把種植園託付給了他。
“那他們怎麼辦呢?”小湯生的英語已經流利了很多,一口純正的倫敦腔。
“他們要回自己的國家,還要帶你一起走。”父親用中文嚴肅地說。他的眼圈是紅的。
日不落帝國,是當時最強大的國度。父親當然不捨得親生兒子與自己骨肉分離,況且他還那麼小……但是,一個如此聰明的孩子,在一個馬來的種植園裡能學到什麼呢?
父親的眼淚落了下來。他告訴小湯生:“你要記住,你姓辜,你是中國人。”他在祖先牌位前焚了香,拜了拜。爾後,他用鏗鏘而鄭重的口吻告訴小湯生,不,辜鴻銘:“不論你走到哪裡,不論你身邊是英國人,德國人還是法國人,都不要忘了,你是中國人!“
鴻,代表功德。銘,意思是銘文。辜鴻銘牢牢記住了,父親要他光宗耀祖,要他不忘自己的根。
他這一輩子,都始終沒有忘記。
學在西洋,終回中國
1880年,辜鴻銘23歲。那一年,魯迅和胡適還沒有出生,他的學弟和一生的摯友蔡元培還在姨母家裡的私塾讀書。
而此時辜鴻銘的身份,是文、哲、理、神等十三個博士學位的獲得者,是精通九門語言的奇才,更是德國萊比錫大學的知名人物。
這所大學是歐洲最古老的大學之一,歌德和尼采都畢業於此。後來,蔡元培在萊比錫求學時,他的同學問他:“你也是中國人,那你認識辜鴻銘嗎?他很厲害。”
1922年,林語堂來到萊比錫讀比較文學。他發現,自己的必讀書目裡有辜鴻銘的書。
還是回到1880年。這一年,辜鴻銘回到他的家鄉檳城。他的行為做派、思想方式,都已然與西方人無異,又有過人的文筆與記憶力,很快在英國殖民政府裡找到一份工作。
如果他沒有遇見馬建忠,可能辜鴻銘一生就只是個小小的殖民政府公務員,而不是我們熟知的一代怪傑了。
馬建忠是何人?他是清代著名的外交官,更是一個全才式的天才。他本從小學習四書五經,然而年少時,深深地為祖國受侵略的場景所震撼,發誓“師夷長技以制夷”改學西方譯著。中國第一部較系統的語法著作《馬氏文通》,就是他晚年的手筆。
甚至連韓國國旗,也是他設計的。
天才見天才,自然惺惺相惜,又暗暗較勁。馬建忠只當他是個讀了不少書的小才子,
直到辜鴻銘說起,1876年他還在英國時,有一次幾個英國人看見他留著辮子,推測他是中國人,因此對他很不禮貌。
辜鴻銘見狀,立刻掏出手裡的英文報紙倒過來讀。幾個英國人哈哈大笑,說他簡直是為中國丟人,報紙拿倒了都不知道,還好意思來英國。
辜鴻銘用純正的倫敦腔平靜地說:“英文太簡單了,不倒著讀看不出水平。”然後,他流利地將報紙上的內容唸了出來。
馬建忠聽聞,大為震驚又肅然起敬。他說:“像您這樣的人才,應當為國效力。現在國家處於危難之中,需要您這樣的愛國才子救國家於水火之中。”
辜鴻銘說:“然而我並不知如何救國,我連中國都沒有去過……”
馬建忠說:“您不妨先去了解中國的傳統文化。”
馬建忠開始講自己的經歷,講自己的畢生所學,講四書五經。辜鴻銘聽後,陷入了沉默。
他想起布朗夫婦,想起父親年幼時的叮囑,想起那張報紙,想起自己在外國學到的一切。為什麼父親為英國人辦事,同意英國人把自己帶走,但是卻告訴兒子要記住自己是中國人?
1885年,辜鴻銘前往了自己從未涉足過的祖國,中國。很快,他受到了湖廣總督張之洞的賞識,被委任為外文秘書。
西學博士,卻成忠實“保皇派”
如果說起辜鴻銘人生中的貴人,前兩位是布朗夫婦,第三位是馬建忠,第四位就是張之洞。
自1885年,辜鴻銘被張之洞任用,就一直在做他的幕僚。
張之洞讀了辜鴻銘在《字林西報》上發表的幾篇宣傳“中國學”的英文文章,對他大為讚賞。而張之洞對高等教育的重視,更使辜鴻銘刮目相看。
彼時辜鴻銘正在不斷精進自己的國學。讀過四書五經,他便讀詩詞歌賦;讀過詩詞歌賦,他又讀舊小說……甚至給自己起了個雅號叫“漢濱讀易者”。
張之洞時常與他探討國學,兩人志同道合。
1893年,他們一同上奏光緒帝,籌建了由中國人自力建設、自主管理的高等學府自強學堂,辜鴻銘也在其中任教授,積極講授國學。
這個學堂今天還在,就是赫赫有名的武漢大學。
而真正使他徹底沉迷於中國傳統文化,視弘揚中國文化為己任的人,卻不是張之洞,而是沈曾植。
這個“中國大儒”、“嘉興才子”,在張之洞的六十歲壽宴上對辜鴻銘關於中西制度的講話不屑一顧:“你講的話我都懂,你要聽懂我講的話,還需多讀二十年中國書!”
滿座譁然,辜鴻銘也是一驚。
兩年後,沈曾植來拜訪張之洞時,辜鴻銘馬上叫人把張之洞的藏書都搬到了客廳,問他:“請教沈公,哪一部書你能背,我不能背?哪一部書你懂,我不懂?”
那時的辜鴻銘,不僅將張之洞的藏書盡數讀完,還已將《論語》、《中庸》譯成英文的,打算推向海外。沈曾植聞言又驚又喜,道:“這中國文化傳承的重擔就落在你的肩上啦!”
多年後,面對新文化運動,面對許多人“北大教授怎能是保皇派”的指責,辜鴻銘不為所動。似乎少有人思考,辜鴻銘真正的苦心何在。
他想保護的,並不是清王室腐朽的制度——不然他為何要在慈禧壽宴上,寫一首“天子萬年,百姓花錢。萬壽無疆,百姓遭殃! ”的《愛民歌》呢?
恪守儒家“忠”文化的他,“保皇”保的是對他曾有知遇之恩的王室,更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忠誠。
他深信,依靠道德力量維繫的東方文明,比西方物質文明更成熟;他反對的,是全盤否定傳統文化,徹底推翻舊文學,從此失去中國幾千年來的精神財富;他更害怕,當這股風潮過去,人們想重拾傳統文化的精華,卻發現自己連自己的根都失去了。
許多人在評價他時忽視了一個事實:在那個年代,沒有人敢確定,歷史的走向究竟如何。每一個人都想救國,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方案,因此才會百家爭鳴。
辜鴻銘的思想在今人看來,似乎不符合時代潮流,又存在許多封建糟粕,然而卻沒人敢說全無道理。
而或許,這也就是他在北大依舊留著辮子,卻站在講臺上說“我精神上沒有辮子”的原因;也或許正因如此,他才會在擁護蔡元培繼任北大校長時說:“因為校長是學校的皇帝,所以我擁護他。”
除了蔡元培,誰都可以罵
少年得志的辜鴻銘狂妄任性,不少人都被他罵過:不僅是慈禧,還罵過胡適、康有為、梁啟超……更不用說學校裡的教員和學生。
連不遠萬里來拜訪他的毛姆——沒錯,就是《月亮與六便士》的作者——慕名前來拜訪他,也捱了辜鴻銘一頓英式“陰陽怪氣”,嚇得毛姆不敢吱聲。
然而有一個人,辜鴻銘不僅不罵,還極為推崇,甚至說只有自己和他是“好人”。他,就是辜鴻銘口中“學校的皇帝”,時任北大校長蔡元培。
1917年的北大教授隊伍裡,有很多我們熟悉的名字:梁漱溟,胡適,劉半農,劉文典……最年輕的是23歲的徐悲鴻,最年邁的是60歲的英國文學教授辜鴻銘。
而任用他們的,是時年50歲的北大校長蔡元培。
蔡元培早年在萊比錫唸書時,便已聽聞辜鴻銘的大名。
一就任北大校長,深受民主思想影響的他立刻在北大推行“學術自由,相容幷包”的思想,並正式聘請辜鴻銘任英國文學校長。
辛亥革命之後,辜鴻銘便辭去公職。在他任北大教授之前,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與泰戈爾一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二是他的《春秋大義》——它更為人所知的譯名是《中國人的精神》——在德國出版,引起轟動。
然而在國內,他卻覺得有些窘迫,似乎越來越難找到自己的思想存在的一席之地。學弟蔡元培的識人用人,令他狂喜不已,立刻就任。
而一次授課後發生的事,使辜鴻銘打心裡開始認同和賞識蔡元培。
辜鴻銘來到北大授課時,發現男女學生是同坐在一個教室裡的。深受傳統封建文化思想影響的辜鴻銘覺得難以理解又無法忍受,便找到校長蔡元培,要求他的課必須男女分開授課。
在當時,西方現代思想已經深入人心,不少人難以理解辜鴻銘的行為,有些學生甚至因此拒絕上他的課。然而,作為校長的蔡元培秉承“相容幷包”的思想,答應了他的要求。
等著看辜鴻銘笑話的人都驚呆了,他們從沒想到留過洋、思想新派的蔡元培會聽從這個留著辮子、滿嘴“仁義道德”、“溫良恭儉讓”的小老頭的要求。
而蔡元培卻說:“我請辜鴻銘,因為他是一位學者、智者和賢者,絕不是一個物議飛騰的怪物,更不是政治上極端保守的頑固派。”
那一刻,辜鴻銘相信,像蔡元培這樣的人,才是真正能賞識任用賢才的領導,更是一位有包容思想、懂得求同存異的學者。
他知道,蔡元培就是那種頭上和精神上,都沒有辮子的人。因此,他說:“這個世界上的好人,只有我和蔡元培。”
因此,在蔡元培留書出走北大,黃侃藉機曲解蔡元培的意思引起騷亂時,辜鴻銘才會大聲為蔡元培辯護,堅持蔡元培不會拋棄學生們。
也是在蔡元培離開北大後,辜鴻銘才從北大離職,從此出走日本傳播中國傳統文化。
遠走日本,終葉落歸根
1927年,已逾古稀的辜鴻銘帶著自己的辮子和書篋,從日本回到中國。
日本人推薦他張作霖的顧問。他以為自己又有機會推行自己的國學,欣然前往。
大帥張作霖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個彷彿定格在前清的小老頭,摸不著頭腦地問:“你能做什麼事?”
辜鴻銘一愣。他眼前浮現出自己一生的經歷:在北大時,他站在臺上義憤填膺地說“我頭上有辮子,但是有些人是精神上有辮子”;跟著張之洞那幾年,他們志同道合,一同探討國學,辦學校,張之洞還支援他翻譯經典國學著作;青年時,他與馬建忠對談,馬建忠說“將來你定會為國家做出一番事業”;少年時,他英姿勃發,作為一箇中國人在俾斯麥百年誕辰上的演講贏得滿堂掌聲,不少人喊著他的名字。
他能做什麼事?
辜鴻銘沒有回答,轉身離去。他乾枯的辮子一甩,靜靜地落在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