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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鮮戰爭突然爆發,戰爭的陰雲籠罩東京。但是,精明的日本人似乎看到了一線曙光,終於頭頂這座讓大和民族喘不過氣來的一座美利堅大山,可以讓三八線以北的共產主義陣營負重了。

龔劍誠今天有一個既定計劃,就趕往東京都港區白金臺五丁目原的“駐日大使館”,即駐日軍事代表團原駐地,與東京同行——保密局派駐駐日使館的情報官李馳和過去曾經的部下廖凱見了面。下午,他去了日比谷車站對面一家叫“櫻花”的西餐店,要見一個日本人,這個人是龔劍誠來東京後,自己選擇的情報“掮客”。

一箇中等身材、眉毛很重,年紀約四十三、四歲左右的清瘦男子在門口伺侯。此人就是龔劍誠約的客人,東京“遠東情報服務社”企業社長三枝正行。說是社長,其實僱員都是朋友和家人,這類家庭企業在戰後多如牛毛。美軍佔領時期,日本人飯碗難找,生意冷清,意外接到“老朋友”預約,三枝激動得手心都出了汗。

昔日在戰場上你死我活的對手,時隔五年,如今相見,他們都站著沒動。龔劍誠剛剛設想的初見時帶著殺氣的微笑和如劍一樣的目光,並沒有出現,眼前的三枝正行大佐和記憶中的諜報魔王判若兩人。

千軍萬馬中,子彈呼嘯聲、炮擊聲、拷打聲、燒紅的烙鐵燙著肌膚的絲絲聲都在時光之牆倒塌了,記憶裡的對抗已是過眼雲煙,而眼前真切出現的人,很難將其和猖狂殘忍的日軍特務機關長聯絡起來。他這麼瘦弱,那麼不堪一擊,謹小慎微,彎曲的脊柱骨,還略帶謙卑。龔劍誠本想逞一下征服者的傲慢,可面對這半老、枯萎、表情僵滯,手指緊張摸著褪色條紋褲線的小市民,所有的對抗都變成懊惱和悲哀。

“劍誠君,恭候您多時了!”三枝或許感受到了龔劍誠的惱怒,小心地將額前斜耷拉下來的一綹頭髮往後梳,生怕自己的形象帶有一絲惡毒。

“歲月才是一把刀啊。”龔劍誠拍拍他的肩,臉上湧出感嘆,“老朋友,請,裡面談。”

龔劍誠招呼三枝在雅間落座,解開西裝釦子,瀟灑地招呼服務生,指選單上名貴西餐:“一盤蒸魚卜丁、吉士百烤魚、炸雞塊還有沙拉”。侍者含笑下去。

“劍誠君,還是當年新三十八師的風采啊!”三枝擠出恭維的笑意,斜眼看了看選單。見龔劍誠點的菜太昂貴,有幾分不安,低下臉膽怯地說,“這些菜價錢不菲啊。”

“噢,不介意口味吧?”龔劍誠眉頭一笑,親切端詳對方,“老兄可不是緬甸仰光時期三枝特務機關長的派頭啦。”

三枝慚愧擺手。“老黃曆了,不堪回首。”

“想你我昔日是戰場對手,如今卻坐下來喝咖啡,人生是夢啊!”龔劍誠道出了感嘆。三枝諾諾點頭。兩人細數往事,歲月不饒人,過去的誰還會再提呢?龔劍誠一到日本就找他合作,也是現實的考慮。三枝的情報社人脈很廣,不但收費低,而且也因為他的生意不好。

三枝正行是日本陸軍大學畢業的優等生,一九三八年三月到一九四○年十月,任陸軍省兵務局防諜課滿洲分部一課課長。後歷任陸軍省中野學校教務課長、兵務局防諜二課課長。一九四二年派往南方軍軍部,在緬甸的仰光建立三枝特務機關,指揮三十三軍叢林情報戰。那時候和龔劍誠棋逢對手。

戰後,三枝逃脫懲罰,溜回國內,並於一九四七年協助美國戰略情報局即CIA前身從事旅日的蘇聯人情報顛覆活動,但好景不長,美國戰略情報局撤攤了,後來的中情局還沒成立,三枝的東家沒了。

這位美國的奴才,近兩年經營慘淡,原因是美國人對他的忠誠起了疑心。目前三枝家的生活難以接濟,只是比起賣壽司、蕎麥麵條和生魚片的那些昔日特工,三枝還算體面。畢竟,依靠美軍,還能混碗稀飯吃。

“三枝君,生意怎樣?”談到正題,龔劍誠一臉嚴肅。

日本戰後的酒吧基本都是美國大兵

“難啊,”三枝的目光不再遊離,一本正經地看著餐盤說,“經濟蕭條,活在美國兵的欺壓之下,本土的二等公民,那種滋味你們不幸也嘗過。說來,也是報應啊。”三枝很知趣,唯恐失言得罪財神爺,因此深刻檢討。龔劍誠反感一笑,尖利的聲音倒讓三枝誤解為一種自作自受。

“所以,有種重新做人的感覺?”龔劍誠替他分析心理。三枝連忙點頭,無論這句話挖苦程度如何,必須和苦咖啡一起嚥下。昔日的高階特務為謀生,捨得忍辱負重。

“劍誠君,您高升啦,”三枝門口那顆蛀牙展露,過去的金牙典當了,如今沒肉湯保養,牙齒焦黃稀疏。“國民政府駐日獨立情報組組長,滋潤啊!”

“能給劍誠君跑腿,我的榮幸啊!”三枝臉上開花,諂媚迎合。龔劍誠不言,示意吃西點,並親自斟滿咖啡,坦率說:“三枝君,我買你的情報,價格不是問題。”

“那敢情好啊,說來是我的福氣。”三枝正行連喝三杯,每一杯都是在感激中嚥下肚,畢竟兩年沒喝過這麼好的咖啡了。

“你變了,三枝君,過去戰場上你何等的狂,那時候你不是人,現在才是真正的日本人。”龔劍誠貶低後抬高,“我喜歡現在的你!”

“罪惡和贖罪,對於我來說,就像榻榻米上的臭蟲,”三枝瘦削的臉孔黯然,“一躺下就被咬得渾身是包,夜不能眠,醒來後也是什麼都看不見。”

“深刻。”龔劍誠笑意十足。

“三枝君,明天我們換個高檔地方好好喝一頓!”

“哦,這怎麼可以呀!”三枝囊中羞澀,不過甚合心意。倆人談了一番對朝戰的粗淺看法。龔劍誠覺得三枝手頭有硬貨,想買下第一份情報。三枝更加恭敬。其實他明白,所謂情報,早上它值錢,可能晚上就是垃圾。所以,開出的價碼也比較低。兩人在西餐廳分手,約定第二天再見,併成交了第一筆生意。

第二天黃昏,龔劍誠到租車行租賃了一輛車,開車去接三枝正行。這位老兄上了車,將一份情報塞到龔劍誠的皮包裡,龔劍誠立即拿出一小疊美鈔。一手錢一手貨,龔劍誠出手爽快,三枝歡天喜地。想想這些錢可以讓家小省吃儉用過上一年了,心裡美滋滋的。

兩人來到東京新宿銀座的商業區,將車停在美軍雲集的“櫻之介”四星級飯店門前。三枝下車就有點哆嗦,不是犯病了,而是這裡不是他這種人能來的地方。這是軍事重地,吃飯的客人都是美軍,別說沒進過,就是連站在門口向裡面瞅瞅都不敢奢望。龔劍誠拉他到這麼豪華店面吃飯,自然有他的用意。這不僅讓三枝受寵若驚,而且也對龔劍誠如今能量之非凡肅然起敬。其實並非龔劍誠喜歡大手大腳,來這兒吃飯,也是一種樂關。這麼做,只是給對方一個印象,有最值錢的情報不能給別人,我有錢。

三枝其人的猥瑣,正是當時日本民族灰暗低谷時期的縮影。美軍佔領日本,別說他這個朝不保夕的情報社長食不果腹,就是三菱、三井財團的經理和各部要員,也都必須節衣縮食,絕不會帶客人到這種場所來消費。

三枝誠惶誠恐,進了酒店,身子頓時矮去半截,寬大而不合身的二手西裝,罩在雞架般的骨骼上,連他自己都覺得寒磣。霓虹燈照在瘦削無肉的臉上,他望見了鏡子裡的自己,不由得緊張。趕緊用手蘸唾沫偷擦破領帶上的汙痕,將早上狼吞虎嚥的疙瘩湯漬抹掉。

兩人被漂亮的洋人小姐引導到靠近三樓東側的雅座。燈紅酒綠,三枝有恍如隔世之感。戰敗日本人,顯赫已是浮雲,在美國兵眼裡,都是搖尾乞憐的狗尾草。他的社成立四年,沒少受美國人的虐待,請他吃飯,除非福島仙台發生九級強震。

龔劍誠點了菜,不自覺留意起“櫻之介”消費的貴賓。這些儀態儼然的美軍彷彿到了本土的紅燈區,簡直旁若無人,他們手裡挎著、懷裡擁著的,都是相貌極好、身材苗條的日本姑娘。女孩們塗脂抹粉,有歌姬藝妓,也有清純可人的學生妹,女孩們唯唯諾諾,任美國人玩弄於股掌和胯下,對侮辱與蹂躪非但不反感,還表現出極受用的樣子。

龔劍誠想到了淪陷後的上海。那些可憐的中國小姐和鹹水妹不也這樣賣春賣笑,養家餬口的嗎!他從未瞧不起出賣皮肉脯的女人,這些廉價的裙底,都有幾張甚至十幾張嗷嗷待哺的飢餓的嘴巴,如果伺候不好客人,得不到鈔票,恐怕一家老少就得餓死。所以,她們自食其力,勇敢地同命運搏鬥,值得尊重。

三枝正行表現出極度沮喪和低靡,斜視美軍對小姊妹調戲侮辱,拳打腳踢,連一聲大氣都不敢出。日本人到了這步田地,感覺不到悲哀。怨誰呢?當年大日本皇軍耀武揚威開進南京、武漢、新加坡、雅加達、河內和索羅門群島時,不也這麼踐踏他國女性的麼!比起日軍變態與殘暴,美國人的那點暴力還真是太輕描淡寫了。

“整個日本都在賣銀啊。”三枝咕噥一句,窘迫地低頭,拉起話頭。美國人浪笑和日本女人的尖笑讓他胸悶,自尊蕩然無存,更為羞恥的是,他必須在一個曾經侵略過的國家的人面前遭此洋罪,而這個人現在是他的救星。

“都是為大日本復興獻身!”龔劍誠拔高音調,鄙夷地瞅著群魔亂舞,嘆息一聲。

“劍誠君,您大概對這些少女的恥感到不安吧!”三枝悲咽地低頭說。龔劍誠冷哼一聲,沒回答。

三枝的額頭滲出虛汗,營養不良的面頰蒼黃不接,他悽惶地說:“早些年,我不喜歡德川家康。我記得他問過妻子:如果我被織田信長殺害,你怎麼辦?妻子回答說:我會帶孩子一起切腹自殺,絕不屈辱求生。德川說:你錯了。德川家人都死光,誰復仇呢?若是我死了,你要屈辱地活著,即使賣舂,你也要為撫養德川家的幼苗而去屈辱地做啊。我那時候非常不解這個故事。可如今,我明白了。當我穿著軍服、拖著傷痕回到家鄉,看女人和孩子們面黃肌瘦,才覺得發動戰爭是多大的罪啊。”

“不再信武士道了?”龔劍誠冷眼看看他問。

“不信了。”

“可你曾命令你的部下要像櫻花一樣凋謝。”龔劍誠惱怒,語調突然很高,“你凋謝了那些愚蠢的部下,摧殘了成百上千無辜的中國櫻花。現在逃回祖國屈辱苟活,居然能搬出德川家康這塊遮羞布自慰,三枝,我為你可憐,你他媽的還是一堆狗屎。”

三枝正行嚇得冷汗冒出,內心惶惶,龔劍誠的惱怒是真情流露,若非他信任自己,恐怕他不會這樣露骨地責罵,三枝很懂得人的心,覺得龔劍誠對他是一種愛護才這麼說。更擔心剛才的虛偽陳詞衝撞財神爺,就趕緊道歉。

“您罵我吧,我那時候是畜生!”

龔劍誠無意指責,小飲一口,還給他倒上啤酒,幽幽地用下巴指著小姐們說:“屈辱地活不容易。看那些年輕姑娘,估計也是戰爭棄兒和寡婦吧,為家庭,為遺孤而生,為整個大和民族的老爺們犯下的罪惡去包容戰勝者的褲當,我其實更欽佩她們高尚的隱忍。”

“是,您說的是!作為男人,應該深刻反省。”三枝奴顏顴骨展開細碎的皺紋,因為龔劍誠這樣罵,說明他沒有隔心。他感到無限欣慰。見龔劍誠臉色好轉,三枝的顴頰也像解凍的秋子梨,漸漸露出紫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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